我应该对世界充满怨毒,至少不怀好意。
我应该游走世界边缘,冷漠,双眼如月光下的沙漠。
我应该站在峡谷这边,旁观。你们在那边,表演。
我是一个失败者,我应该向所有失败者一样,拒绝这个世界。何其幸运,我没有。我已忘记因何改变。何其幸运,我改变了,和你们一起在这边表演。何其幸运,我只能感谢,感谢那些被踩在脚底的日子。
16岁那年,我跟随他学习古文与写作,他是老师、也是作家。西北初秋便很冷了,见到他,似乎更冷了。我识字很早,会写文章也很早,我认为这是我的天赋,从小到大。我以此为傲,颇为自得。直到被他贬得一文不值。
他家很简单,简单到令人发指,三室一厅,只有一张床、一张书桌、一张餐桌、四把椅子以及一个充满房间的书。阳光射进来很明亮,空气闻起来却有股破败的味道,或许是我的幻觉,也可能来自于他。
他很高大,大概50多岁,黑白相间的头发一丝不苟,很浓密,像是刻出来的,走动时竟然纹丝不动。每次去的时候,总是只有他一个人,或许他是单身,没有那个正常人可以和他一起生活,这只是我的臆测。
房间满是阳光,我早晨随他学习古文,下午写作。书桌上放着我的文章,密密麻麻全是字。他总会点起一根烟,眯着眼睛在阳光底下看。阳光射在纸上,刺眼的反光使我总是觉得,他其实并没有在看我的文章。
房间烟雾缭绕,我的心情也是。我心惊胆战的看着被他拿在手上的文章,他们会像蝴蝶一样在烟雾中翻飞,一直都是如此,今天果然不例外。
“狗屎”,他摁灭烟头,一如既往地轻轻吐出这两个字,轻的像一起吐出的烟雾。
外面的阳光印在墙上,我觉得好像雪。冬天阳光射在雪地也是这样。白的好耀眼,周围所有的事物都黯淡了,我笔下涓涓流淌的细腻温情、我竭尽心思的精彩句子、我堆积在纸上十几年的热爱,或者还有一些其他的什么。
我心中肯定在流着眼泪,我的眼中也是,不过我忍住了,在他面前流泪是件丢人的事。任何人都可以看见我的脆弱,只有他不能,当时我这样想,现在也是。纸片纷纷扬扬,在烟雾中穿来穿去,我始终没有抬起头。满地断壁残垣,我拿来扫把,一一扫去。阳光明亮的房间好像战争刚刚结束的战场,废墟间却无侥幸生还者,只剩飘着的烟雾,洋溢着沉默和破败。
初秋的日子,我不断奔赴羞辱。一次又一次被鄙视,一次又一次,满怀希望。阳光明亮的房间,飘着的烟雾始终洋溢着沉默和破败。我幻想着有一次,可以抬起头。心中在呐喊,却无一幸免。与日俱增的自卑像从他嘴中吐出的烟雾,死死压住我,沉重到我不能喘气。少年哪有骄傲,从此弃笔。我接受自己被鄙视的事实,接受自己的失败,我一直都是失败者。
多年后,我重拾写作。并无什么戏剧性的变化,只是想写。也或许是少年已经长大,原来压着他的烟雾如今却只到腰间。也或许是搞明白了生活本就是如此,没有因为写的不好便永远不写这样的说法,也没有要写就一定会写好这样的说法,仅仅只是因为我想要写啊。
很多年了,到最后,想来想去竟然并没有怨恨。其实还是应该感谢他,感谢他鄙视了我这么多年,感谢他让我一直是一个失败者,活了这么多年失败者,还有什么失败是无法接受的呢?失败者失败自然是最理所应当的事情。不同的是,如今我这个失败者已经可以泰然处之,想鄙视我,你随意呀。可是不能因为失败我就就不去写呀,因为,我是真的想要写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