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了007班长邮寄来的自己喜欢的书籍:法国作家“圣—埃克苏佩里”的《小王子》三部曲(《小王子》、《风沙星辰》、《夜间飞行》),便如饥似渴的读起来,文字中渐渐看到了隐藏起来的自己,虽然以前也粗略读过,但49岁的我此时读起来,才觉得:我是“小王子、狐狸、玫瑰花………”以及最本真的沙漠、海洋、宇宙万物。
如果有最好的推荐词,我想本著作本版本导读的作者中国台湾作家——胡晴舫的“看哪,星星在说话”,是最完美的推荐词,如下:
我呼吸过远洋的风,我在唇梢尝过大海的味道。只要品尝过那个滋味,就永远不可能把他忘记。我热爱的不是危险。我知道我爱什么,我热爱生命。
——《风沙星辰》
如果你曾经幸运,有机会在一艘飘荡在外海的船上过夜,周围看不见一丁点陆地的影子,月光替代了阳光,整片海洋闪亮光滑宛如白银打造的地板,躺在甲板上仰望浩瀚夜空,繁星密密麻麻,比任何城市街道灯光更叫人眼花缭乱;或是登高山鸟瞰,下头没有山谷也没有河流,只有望不见近头的原野,平时遭遇的房屋、森林、山脉遮蔽了原貌的大地罕见地显露了他的漂亮圆弧线,像婴儿后脑勺,暴晒在夏日艳阳下,远方吹来的微风闻上去有股万年青的冰凉;也或者,你只是在一架黑夜中赶路的商用飞机上,跟着其他200名旅客飞跃极地上空,当其他旅客或沉睡于梦乡、或沉溺机上娱乐节目,坐在窗口的你往外眺望,天空与大地同黑,雪白冰原却不知从哪儿找来的光源,在一片看似深不见底的虚无中,兀自闪耀纯洁的光芒。
也或者,你只是拖着疲惫身躯,如一只微小蚂蚁走在回家路上,抬头看了一眼当夜的月亮,一瞬间,你便进入了安东尼•圣-埃克苏佩里的世界。“他记得一种是远洋的气息,人类一旦感受过它,就永远不可能忘怀。”(《风沙星辰》)
圣-埃克苏佩里是一名飞行员。 当飞机航行,他飘浮在空中,万事万物都离他有段距离,地面、房屋、树木、高山、花园、海洋,他身在万事万物之中,却无法随手触摸他们,而除了起降,他也要努力与万事万物保持距离,以免撞毁他手上正在操纵的飞行器。 同时,为了不撞及万事万物,他事先侦测他们的存在,了解每条河流、每座山峦、每处农场以及牧羊人的移动范围,辽阔大地蕴藏了各种丰富的细节,像一张充满密码的飞行图,等待飞行员的探索。
而万事万物皆朝他发光,飞机跑道、港口灯塔、路灯、窗帘里透出来的烛光、河面上的月光、星星、沙漠升起的篝火,每一道朝他投射过来的光,都是讯号,都是一颗星球,代表一个独立完整的世界,皆在对他说话。 他们对他表明身份,所以他会知道那是一座湖泊、城镇、农场,一条河流还是一条披满鳞片的细蛇,一颗遥远的星辰,一队沉默中穿越大漠的骆驼商旅,也或许是一艘孤零零等待天明的渔船。 点点光亮,从宇宙深处,来自四面八方向他发出讯号:最近的,起码要两千呎,最远的,必须旅行几万光年,才抵达他的瞳孔。 最微弱的并不表示最不明亮,最明亮的也不代表最强大。 飞行员将星光、月光、灯光、荧光、阳光各种光点尽收眼里,飞行员不只观赏,他在思索这些光的讯息,背后密码的真正意义。
当苍穹变幻多端,地貌广阔无边,各方光点都在眨眼,他是自由的,他哪里都可以去,但是,自由的真谛究竟何在? 当飞行员总在离开,奔往无羁的天空,那么,那股他形容为比爱情更伟大、并不断使他降落的地心引力又是什么?
圣-埃克苏佩里创作《小王子》时,人在纽约。 之前他来过美国五次,在纽约,他已是家喻户晓的法国传奇人物,因为《风沙星辰》美国版的成功,因为他与机师友人基佑美(Guillaumet)共同驾驶当时世上最大的水上飞机,飞抵纽约长岛,得到英雄式的盛大欢迎,虽然一句英语也不会说,他甚至住过曼哈顿一阵子。 一九四〇年底,法国溃败于德军,维基政府成立,圣-埃克苏佩里经过长考,决定出走,与法国导演尚. 雷诺瓦结伴而行,第六次来纽约,他的身分是流亡的异乡人。
他的妻子康苏艾萝隔年也来纽约与他团聚,他们先搬进中央公园南大街,公寓太吵太热,没法工作,而后,康苏艾萝在长岛找了一处僻静宅院,圣-埃克苏佩里看了房子惊讶地说:“我只是想要一间小屋,这是凡尔赛宫。 」”他在这间美仑美奂的“凡尔赛宫”开始创作《小王子》。 二〇一四年初,美国纽约摩根图书馆展出他们收藏的《小王子》手稿时,也揭露了一点私密细节,圣-埃克苏佩里时常逃出他的“凡尔赛宫”,午后去到他的红粉知己西尔维亚(Sylvia Hamilton)家里,涂写他的小王子。 根据西尔维亚的说法,《小王子》的狐狸角色便以她为雏形,她送给圣-埃克苏佩里的拳师犬则是《小王子》故事中的老虎。
而故事中那朵令小王子牵挂的玫瑰,无疑地,是圣-埃克苏佩里的妻子康苏艾萝。 他们之间,爱得激烈,折磨得痛苦,根本没法在一起,却又难分难舍,而她依然是他生命中最重要也是独一无二的玫瑰,“因为一个人一旦做出选择,就会满足于自己生活中的偶然,就会去爱自己的选择,就会受制于偶然,一如爱情。 ”(夜间飞行)
关于小王子的原型,众说纷纭,有人认为是他朋友的儿子,有人说是他在火车上看见的一张熟睡孩童脸孔,他写在《风沙星辰》里,“在微弱的夜灯下,我看到他的脸庞。 啊,多可爱的一张脸! 那对夫妻孕育出一颗鲜嫩欲滴的金色果实。 从一群粗鄙不堪的人物之间,诞生了一个魅力与优雅的化身。 我倾身凝视那滑嫩的额头,那双微微嘟起的嘴唇,我不禁心想,这是个小莫扎特,这是个生命的美好承诺。 ”而像我一样有机会阅读《风沙星辰》、《夜间飞行》以及《小王子》等这三本书的读者们,可能会得出与我相仿的结论,小王子就是圣-埃克苏佩里本人的化身。
《小王子》故事简单,文体纯净,作者亲手绘制了美丽的插图,长久以来,包括圣-埃克苏佩里的美国出版商以及纽约友人都相信自己说服了圣-埃克苏佩里写了一本童书。 然而,正如圣-埃克苏佩里所说的,“所有大人都曾经是小朋友。 但只有很少大人会记得。”我个人坚信这本书是写给世上所有看出一顶平凡无奇的棕色帽子其实是蟒蛇正在消化一头大象的人。
跟自认正经的大人解释,《小王子》不是一本简单漂亮的童书,很累。 就像书中所讲的,大人只相信数字。 只要跟他们说,《小王子》是全世界翻译最多语种排名第三的作品,共两百五十种语言,而且票选公认二十世纪法国文学第一名,他们才会接受这本薄薄小书的重量。
文学读者将《风沙星辰》、《夜间飞行》与《小王子》三本一起读,会读出《小王子》故事看似简易实则深刻的文学涵义,也看见了作者的生命历程如何淬炼了他的写作,他的思想如何像一块外太空飞来的陨石,原本有棱有角,经过日月磨练,吸收天地精华,风吹雨淋,逐渐磨成一块浑圆无瑕的玉石。 “真正的完美不在于无需加入任何其他元素,而在于不再需要消除任何细节。 ”小王子一诞生,就完美无缺,只能解释成来自别的星球,但,来到地球之前,小王子已经游历了无数星球。 他的纯真,不是因为他是“小”王子,有头可爱金发,风吹来时会如麦田波浪起伏,而是在阅历了世界之后,依然愿意谦卑地面对生命。
从动笔《南方邮航》(Courrier Sud)开始,一直到最后作品《小王子》,圣-埃克苏佩里的作品几乎都在法国境外完成。 他的飞行带他离开他的星球,他在其他星球眺望满天星斗,寻找那颗属于他的星星,上面有他的火山和玫瑰。 他只有三座与他膝盖同高的矮火山,但他天天疏通他们,打扫得干干净净。 他只有一株玫瑰,但他细心灌溉她,每晚替她盖上花罩,保护她不受风寒,除掉她身上的毛毛虫,“倾听她的自怜自艾、自吹自擂,有时甚至还静静听着她的沉默无语。 ”他只有一颗比他自身大不了多少的星球,他仔细梳理,按时拔掉猴面包树的树苗,避免猴面包树的树根钻透整座星球。 有一天,他离开了,可是他每晚都仰望灿烂星空,思念他的玫瑰,担心她只有四根刺,无法抵挡外界的侵略。
《小王子》一开始以作者在撒哈拉沙漠飞机失事经验开始,《风沙星辰》对此次生死遭遇有第一手的详细描述,而《夜间飞行》又以第三人称叙述了他与其他飞行员的价值观与人生信念。 三本书描绘了一幅圣-埃克苏佩里身处的世界的图像,那不仅是一个由风沙星辰构成的自然世界,也是一个道德混乱、文明冲突的复杂时代。 当他年轻时以邮航飞行员身分,穿越陌生山脉、沙漠,驻扎在对法国敌意很深的土地上,欧洲殖民帝国正在各地瓦解,欧洲本土即将陷入人类有史以来最大的战争,而他的飞机却带他飞越所谓文明的边界,看见一般人没法看见的瑰丽山河以及奇风异俗。 沙漠、星空、大海,人类一旦离开他熟悉的城市,就会明白他们的存在有多么渺小。 拜飞机之赐,圣-埃克苏佩里学会了“从宇宙的规格衡量人类”,很快领悟到了“神秘的核心”,明白人类的文明“不过是脆弱的金箔,只消一片火山、一片新生的海洋,一阵沙尘风暴,即可加以泯灭。 ”(《风沙星辰》)
生活在沙漠中的日子,让他懂得什么叫真正的孤独。 “人并非因为青春在只有矿物质堆栈的风景里消蚀而恐惧,而是感觉到离自己很远的地方,整个世界正在老去。 岁月的脚步不断前进,而人却在他乡身不由己...... 大地的财富宛如沙丘的细沙,就这样在指间流去。 ”(《风沙星辰》)
一九三五年他驾驶的飞机迷路,坠机于埃及沙漠外,他与他的机械师两人只有半公升咖啡、四分之一升白葡萄酒,一点葡萄和几颗柳橙,一些巧克力和一把饼干,相当于一人一天份的液体。 他们很快出现幻觉,看见海市蜃楼,直到身上一滴汗都流不出,第四天才让一个恰巧路过的贝都因人用游牧民族土法救了他们两人。
一九三九年出版的《风沙星辰》,与同伴沙漠历劫归来的圣-埃克苏佩里这麽写着:“爱绝不是互相凝视,而是一起往相同方向凝视”,因为当一个人“飞越安地斯山时,他内心的人类诞生了──那是属于他的真理”,“对人类而言,真理就是使他成为人的东西”。 然而,对圣-埃克苏佩里而言,真理并不是越辩越明,因为只是单纯用逻辑推论,任何观点皆可以自我成立,却也容易自我耽溺,只会造成无可化解的绝望对立,无法带来救赎。 对他来说,“任何事物都必须用一种卑微简单的语言向我们诉说,我们才能感受到它们。 ”(《风沙星辰》)真理应能简化世界,让事物直接露出纯净本质,直接对我们说话。
在这个真相替代真理、而真理千变万化的网络虚拟时代,重读《小王子》,尤具深意。 圣-埃克苏佩里相信实体世界,他是一个坚持出发亲身感受的旅人,他的工作便是接触风、接触沙、接触水,接触星星,从天地万物去找出自己的标位。 另一方面,他又坚信眼前的景物并不是一切,就像狐狸说的,“最重要的东西,眼睛是看不见的。 ”只能用心去看,去想,去了解。 当他徒步走在沙漠中,太阳灼烈燃烧着他的嘴唇,面对无垠的沙漠,他找不到一点可供参考的地标,寻不着方位,他一心一意只想要找到一口井,他幻想在那平滑无纹的沙地,有一口井,宛如秘密宝藏。 沙漠因为这些看不见的宝藏而闪闪发亮。 小王子说:“沙漠之所以这麽美,是因为在某个角落里,藏着一口井”,就像仰望浩瀚星空,知道几百万颗星星中有一颗星星长了一朵自己爱上了的玫瑰,整个宇宙的意义便会截然不同,此时的孤独只是一种思念的形式。
飞行越多地方,碰见越多脸孔,横跨越多国界,航过越多海洋,圣-埃克苏佩里越相信人与人之间的联结。 对他来说,“世上只有一种真正的奢侈,那就是人与人的关系。 ”飞行员是永恒的旅人,他总在离开与抵达之间,他什么也带不走,唯一随时随地带着飞走的随身行李只有他与世界的连接,一条无形的线,肉眼看不见,却牢牢牵住他,不断将他拉回来。
然而,全宇宙那么多星球,陆地上那么多城市,城市里那么多花园,花园里那么多玫瑰,为什么我跟他有无形的线,而不是跟你,人与人之间那条无形的线究竟怎么来的,那并不仅是随机的缘分,圣-埃克苏佩里认为情感是一种时间与精力的投资。 在《小王子》里,狐狸告诉小王子,“如果你驯服了我,我们就会互相需要。 对我来说,你将会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 对你来说,我也会将成为世界上独一无二的......"。 驯服是建立连接,彼此必须发展出一套相处的仪式,容纳对方进入自己的生活里,容许自己依赖对方也让对方依赖自己,因为“你花在你玫瑰身上的时间,才让你的玫瑰变得这么重要。 ”人类社会的基本原理不过如此。
当现代人习惯了速度,以廉价消费与临时友情打发了寂寞,圣-埃克苏佩里的小王子寓言或许显得幼稚天真,有点保守,因为他相信照顾玫瑰的责任,相信日复一日的重复仪式,他唯一能认同的对象是点灯人,因为“他关照的是别的事,而不是他自己”。 就某方面来说,圣-埃克苏佩里是一位怀有责任感的老派浪漫英雄,内在质地很像他笔下《夜间飞行》的里维埃,模模糊糊感觉“好像有某样东西的价值是超出人命的”。
不相信意识形态、不信任战争、不崇拜金钱权势的圣-埃克苏佩里最终选择为他的玫瑰去死。 侨居纽约多年,一九四三年四月他毅然决然回去加入盟军的北非战场。 他的纽约友人说,他在纽约生活时非常思念法国。 他将《小王子》献给他留在法国的犹太好友莱昂. 维尔特。 在他替莱昂. 维尔特书稿《三十三日》所作的序文,他宣称法国是他的血肉,他全部情感的基础,他需要那些与他有关的人活得比他长,因为“为了知道我的方位,我需要他们存在”。 “大人都忘了这条真理,”狐狸说,“可是你不该忘记。 你现在永远都得对你驯服过的一切负责。 你要对你的玫瑰负责......”
圣-埃克苏佩里没来得及目睹《小王子》在美国出版后的轰动盛况,一九四三年七月底从科西嘉岛起飞,从此没有回来。 三个礼拜后大战正式终结。 圣-埃克苏佩里离开地球的方式跟小王子一样。 他只是消失了。 无人知道他的下落。 直到一九八八年,一名渔夫在法国马赛港外海捕鱼,收回来的渔网里有圣-埃克苏佩里飞行员的手链,上头刻了他的名字以及他纽约出版商的地址。 我们才知道小王子去了哪里。
法国一直等到战后才有机会出版《小王子》。 小王子爱看日落,纽约初版内容原是小王子有一天看了四十三次日落,小王子补充:“你知道...... 当一个人觉得非常悲伤时,他总是喜欢看日落。 ”圣-埃克苏佩里离开地球时四十四岁,法国版因此改为小王子一天看了四十四次日落。 我始终觉得,对所有钟爱《小王子》的读者来说,这是最温柔的慰藉。
胡晴舫
2015年9月9日
于美国纽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