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和往常一样坐上了空荡荡的公交车,去往郊区。在距离学校一小时车程的地方,是富人居住的别墅区。我在这里担任两个孩子的家庭教师。这一家爸爸是中国人,妈妈是挪威人,家人之间主要的交流语言是英文。
大女儿丽莲九岁,个子已经很高,虽然头发很长,但个性却像男孩。功课很好,除了中文,其他的都能自己完成。
小儿子雅各布五岁,长着一张天使般的面孔,有这个年纪的孩子常见的好动,陪他做功课的过程是漫长的拉锯战,要抵抗糖果、玩具和他不断想要溜到屋子外面玩耍的愿望。
我穿了一条黄色的牛仔裤,白衬衫外面罩上了一件宽大猩红色的外套。这条黄色的牛仔裤和我的书呆子气质本来很不相合,但是最近一次和女友逛街的时候,我突然出于转换心情的目的,买了这条我平时绝不会买的裤子。后来这条裤子一直安静地呆在衣柜里,直到今天早晨,我神情恍惚地把它从衣柜里拽出来。等公交车的时候,我在黑色广告牌的反光里看到的是一个衣着俗艳的姑娘,像是把过期海报贴在身上一样。
我以这样奇怪的装束出现在别墅门口,按响了门铃。家里负责做饭的阿姨为我打开了门。回忆中我为这样的着装感到十分羞愧,但那天我的心思被我生活中发生的其他事情占据,不允许我注意到其他的细节。而想起那天眼角挂着泪珠如困兽一样的可怜人,我又轻易原谅了那个难看的姑娘。
阿姨有一个喜欢模仿漫画人物着装的女儿。我的装束被迅速地归为她审美能力之外的“你们年轻人的风格”,脸上没有挂起没有惊讶或嫌恶的表情。
我坐到两个孩子中间。孩子们没有注意我的衣服,当然也没有注意到我厚厚的镜片后面发红的眼圈。
我检查了丽莲的中文作业,帮助她修改了一处错误。然后我就看着雅各布一边咬笔头一边写作业。我静静地坐着,没有出声。
雅各布写了一道题,又写了一道题。他抬起头,盯着我的眼镜看,胖胖的右手伸过来,摩娑着我左边的眼镜架。我把眼镜取下来递给他,他拿在手里,却看不出什么究竟,于是又把眼镜还我。等到我再次戴上的时候,他发现了其中的玄机,于是贴近我的脸孔,透过狭窄的镜片看我身后变形的世界。
这世界让他觉得新奇有趣,他凑得更近一些,几乎碰到我的鼻子。仔细看了一番以后,他想从变形的世界中出来了,恶作剧一样的冲我的眼镜吹了一口气,我的眼前立刻变得雾蒙蒙的一片。
我没有像往常一样责备他,只是取下眼镜,用纸巾擦干净。
雅各布望着我,感到我和往常有一点点不对劲。不过幼小的他还没有形成深刻的思维,这种异常只是短暂地触动了他的神经。但是他的恶作剧没有起到和平常一样的戏剧效果,做功课的这段时间就显得更加无聊了。他歪着头,脚在下面踢着凳子腿,慢腾腾地写下一个字又一个字。
那个时候我脑中正在酝酿一个决定。
两个月以来,每个工作日的下午三点钟,我准时出现在这里,为两个孩子辅导功课。我的选课表几乎完美的避开了这个时间段。但是我有一门重要的选修课是在一个月期间集中授课。下周开始,每周有两天,这个时间如果不逃课,我将不能出现在这里。这门申请时竞争激烈的课程意味着一个难得的机会:如果在课程中表现优异,通过筛选后将可以获得国外研修的奖学金。
而因为另一个原因,现在我也感到必须多花一点时间和自己呆在一起。我想要躺在床上,解除自己所有的义务,因为我实在太悲惨了。至于这份工作的薪水,如果没有了,就去找爸爸要生活费吧。这个学期开始没有问家里拿过一分钱,现在问他,他应该会给吧。虽然没有自己挣得多,但我可以在上课之外的时间躺在屋子里不出门,不用拼命忍住眼泪,不用在乎别人的看法,不用在冷风中形单影只地走在空荡荡的校园里。
这一天早晨,我的男友刚刚离开我。之前的一天我们一起去了游乐场。天气很阴郁。因为一边上学,一边打三份工,大部分时间我忙得不可开交。在日程表上很早就记下那天要去游乐场,尽管天气又阴又冷,我们还是一起去了,因为我不想错过这难得的休息日。
刚刚进入游乐场,他的家人给他打来电话,问他休息日在做什么。他说他和同学在游乐场玩。电话挂掉之后,我质问他为什么要说我是他的同学,而不是女朋友。他说,我觉得我们之间淡了,还是分手吧,以后有事情需要帮忙,我会帮助你的。
就在他说那句话的时候,我意识到我的休息日就要泡汤了,而这个我一心一意喜欢的人就要离开我了。
天气那么冷,在即将到来的冬天里我就要在空旷的校园里一个人走路,一个人吃饭了。
我突然说不出话来,一个人往前走去。他好像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话会在一个女孩身上带来什么样的反应,竟然像没事人一样跟在我身后。
我被羞耻和愤怒裹挟,却不知道该如何用语言表达自己的感受,因为在这之前,我还从来没有在付出自己真心的时候没有得到相应的回报。或许其实是有过的,但我已经早早地逃开了,没有和人理论过,因此也没有积累起在这样的场合使用的词汇和表达方式。我就是那种不善于表达感情的女生,讨厌!
而我同时也是那种不善于处理关系的女生。我很喜欢我的男友,也很需要他。他个子很高,有一张帅气的面孔,也很温柔。生病的时候会帮我拧药瓶子,休假的时候我们一起去郊外散步,我有闲暇的时候他全都有空。而我却从来没有主动为他做过什么,不是缺乏主观愿望,只是没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我自己的时间和注意力都花在努力谋生的事情上。家里来了继母以后,爸爸对我的投入就减少了,而我大学毕业后继续念研究生也没有得到他的支持。我讨厌妈妈去世后迅速结婚的爸爸,也讨厌自己变成他的拖油瓶。
和许多未得圆满的情人一样,我和我的男友在最开始一起度过了一段愉快的时候,而后来我们双方都开始被现实拉扯。因为我们处在完全不同的状况中,我对他的喜欢和依赖要多出来许多。这种单方面的喜欢和依赖是不会持久的。在他提出分手很久之前,我就隐隐约约地有了预感。
但这一天终于到来的时候,我们都没有准备好去接受它。
我匆匆走过游乐场的许多地方,却一次也没有靠近排队等候的人们。他们手中捧着爆米花和甜杏仁,和朋友、恋人大声地交谈。所有人都在笑,好像这个世界从来没有烦恼和忧伤。
后来我累了,在餐厅坐下了。他坐在我对面,不安地看着我,像犯了错的孩子。
他买来食物,放在我面前,我没有像往常一样坚持要付我的那一份。明明是我最喜欢的食物,却只吃了一点点。我实在不能再呆在这里了,尽管是买了不便宜的门票进来的,但这里快乐的一切和悲伤的我完全是两个世界。
我还是一个人走在前面,走到了出口,又走进了地铁。他跟在我后面。后来列车来了,他终于说了再见,要去乘反方向的列车。那个时候,我感到自己真的无法面对要一个人回去的事实。于是我拉住他,拜托他今天按照我的日程表上的计划和我一起回家,明天我们就分手。他同意了我的请求,和我上了同一辆列车。
第二天早晨,他离开了我。
下午的时候,我带着阴沉的表情出现在了别墅里。
雅各布的作业终于写完了。丽莲的功课早已结束,坐在我们对面看漫画。我把他们叫到沙发上,郑重其事地说:“下个星期起我要回学校上课了,虽然很抱歉,但我可不可以帮你们找另一位家庭教师来接替我的工作?”
丽莲听到消息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雅各布歪在沙发里低着头没有吭声,过了一会儿,他生气地坐起来,把手里的人偶仍得远远的,跑到了院子里。丽莲追了出去。我还呆坐在沙发上,不知道我面对的是什么情况。
过了一会儿,阿姨从厨房里端出刚刚炸好的虾球,问我孩子们哪里去了。我指指窗外。阿姨打开门,把孩子们唤进来。丽莲和雅各布慢吞吞地踱进来。两张小脸被冷风吹得红扑扑的。阿姨把盘子端给他们,两个孩子开始安静地吃虾球,没有像往常一样发出声音。吃完以后,阿姨把盘子收回厨房。
丽莲和雅各布朝我走过来,在我对面坐下。丽莲抱起双手,说:“我们已经做了决定。如果你离开我们,我们会跳进黄浦江,即使那里已经被污染地很严重。”她转过头看着雅各布。雅各布点点头,也抱起双手,嘴巴撅起来。
我们之间的空气短暂地凝固了一会儿。阿姨此时已经折回了客厅,关切地注视着我们,但因为不懂英文,对我们三个人之间的谈话毫无头绪。
我忍不住笑了。也许我脸上阴暗的表情太难逆转,这笑意并没有体现地很明显。孩子们不安地看着我,等着我的回答。我却说不出话来。
过了好一阵子,我挺直了背,说:“好吧。可是有两天我必须回去上课,下个月,我每周只来三天,剩下两天你们自己做功课,可以吗?”
雅各布把头转向丽莲。丽莲点了点头。雅各布说:“好的,就这样吧。”
丽莲回到了电脑前。
雅各布坐在我旁边,看着我有点不放心。
他跑到壁炉边上,把人偶找了回来,放在我手里,说:“下个月,麻烦你照看他,圣诞节的时候再还给我吧。”
“好的。”
他在我的脸颊上亲了一下,和我告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