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路灯下,苏错带点战战兢兢从地铁站里钻出来,已经是凌晨一点左右的样子,还好赶上了末班车。这里是巴黎地铁第11号线的终点站,Mairie deLilas,如果翻译成中文名会非常优雅,叫“丁香市府”,但是距离臭名昭著的巴黎十九区“美丽城”不过五六站路,那里属于三不管地带,白天表面上透着宁静,黑夜里罪恶横行。
丁香市府这站附近有一个极大的环形楼,是苏错和朋友借住的地方,其实是一个贫民窟,就在暑假这短短的两个月里,她已经见识过老鼠和蟑螂了。这个房子是她在语言班时候认识的同学徐梅与朋友合租的,其实是一间储藏室改造的小公寓,连厨卫在一起不过20平米的样子。因为暑假徐梅的朋友回国,所以暂时借给苏错来巴黎打工时落脚,房租还要照付给对方。长安米贵,寸土寸金,能在环线之内有个地方住就不错了,实在不能再挑剔。
今天晚上不知道为什么比平时多来了一倍人,好像是个旅行团,而且不着急赶路,坐了很久,所以打烊的时间比往常都晚。一般她下班在晚上十点到十一点之间,好歹地铁上还有不少人。虽然每次路过Belleville(美丽城)站的时候,会上来几个架着膀子晃悠,看上去游手好闲的黑人,让她很紧张,但车厢里几个看上去比较正常的人会让她心里稍微安宁一些。
但是今天,随着地铁走到终点,车厢里空无一人,车上所有的灯光骤灭,只留下应急照明系统,整个隧道里能听见车门关上的回响,苏错的心脏怦怦地跳个不停,太恐怖了。
沿着墙脚,苏错悄无声息地往住的地方行进,已经能看见大楼黑魆魆的影子,她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这时候突然传来刺耳的汽车急刹声,拐弯处过来一辆车,迎面而来两盏明晃晃的车灯,吓得苏错一个激灵,马上整个身体贴墙站好,皇天菩萨保佑,千万别遇到打劫的,打劫我也没有用,除了一个老手机,什么值钱玩意儿都没有!她把书包从后背拽下来抱在怀里,整个人蹲在地上护着脑袋,心里直念叨,赶紧过去。
车子在她斜前方停了下来,从里面推出一个人,正倒在苏错面前。吓得她啊地大叫了一声。开车的人大概没想到这里还有人,于是急忙关门,打方向盘。又一阵刺耳的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车子逃之夭夭。苏错浑身哆嗦着蹲在地上半天没缓过劲儿来。
沉寂片刻,不知道谁家的住宅里传来闷声闷气的狗叫声。苏错借着昏暗的路灯看看眼前那个一动不动的人,都快吓哭了。好容易两条腿有了一点劲,准备扶着墙站起来悄无声息地撤离现场,那个一动不动的人突然伸手抓住了她的裤脚。一声锐利的尖叫卡在她的喉头,没有喊出来,倒是差点吓昏厥过去。黑暗里传来一个低低的声音,居然是汉语,“救我……”,说完这两个字,那只手突然又软了下去,没了动静。啊?原来是同胞?苏错心想,要是悄悄跑了,明天新闻播报有中国人枉死巴黎街头,自己会不会感觉很内疚?正不知所措间,书包里的手机突然响了,吓得她一个惊跳,抖着手接了电话,“喂……”
“苏姐?”传来室友徐梅的声音,“你怎么还没回来呢?”
“小梅,”苏错牙齿打着抖,“我在路上,快到了,有个车碰了个人,就倒在我跟前,他还抓着我喊救命,说汉语的。怎么办?我不敢动。”她的声音带着哭腔。
“快打17报警!你在哪儿?远不远?要我出去迎你吗?”徐梅真仗义,没说的。
“要!我就在大楼门口了,警察号码多少?17?”苏错终于挣扎着站了起来。
巡警车几乎和徐梅同时赶到,貌似眼前这个人伤得很重,后脑流着血,身上只单薄地穿了一身内衣内裤,脚上连鞋袜都没有,也没有任何身份凭证,看来已经被洗劫一空了。因为是被一辆车载来扔下的,警察根本不知道第一案发现场会是在哪里,初步分析应该是在Belleville附近,那里龙蛇混杂,又多华人聚集,各种抢劫仇杀案件层出不穷,只能等受害人清醒了询问口供来破案了。警察叫了消防车,把伤者送往附近的公立医院,然后向苏错做笔录口供。苏错表示什么也没看见,除了两盏车灯,如果不是那个人及时用汉语求救,也许她已经溜掉了。
“不,小姐。”块头肥硕的警察非常和蔼耐心地说,“您不能私自走掉,报警是对的。如果您没有及时报警,出了人命案件,您将会被追究法律责任。”
拉倒吧你,吓唬鬼呀,苏错脸上带着唯唯诺诺的笑容,心里却说,我溜掉了你知道我是谁?过两天我就回里尔了,你们能逮住我才算见鬼。你们有那本事逮住我,也就能逮住抢劫犯了。
警察看了苏错的居留证,询问她正在打工,还要求看了一下工卡,登记了她的姓名、电话和住址,然后放她和徐梅走了。苏错考虑再三,终于没敢给他们一个假的电话号码。哎,世事艰难那!
苏错和徐梅回到小公寓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三点了,两个人简单地洗漱,然后上床睡觉。徐梅和原来室友的双人床挂在天花板上,每天睡觉的时候要从上面拉下来。因为地方实在是太小,必须从床底下钻过去才能进入卫生间。苏错则每天充气一个单人气垫,在床底下将就将就。今天实在是太害怕了,她爬到了徐梅的大床上,要求挤一挤。
好在太阳照常升起,和煦的阳光下,一切罪恶和黑暗都似乎远离。距离那夜的惊魂已经过去了一个星期,苏错渐渐把当时的情景忘光。她已经和老板娘算清了暑期打工的工资,领了一张八月份的支票回来。早起睡到自然醒的时候,徐梅已经出去了,她在巴黎四大做研究生,暑假实验室允许进入,因为有篇报告要赶,所以一大早去了学校。苏错赖在床上(床已经被徐梅推上去了有半人高,好让别人在下面钻来钻去出入),自从那天晚上,她就一直和徐梅同榻而眠,再也没睡过气垫。
这座环形的大楼光线非常阴暗,而且徐梅租的这间公寓还在底层,整个房间呈长条状。门和窗户都朝向院内走廊,进入房间的时候只有穿过大床底下才能走向最深处阴暗的灶台,甭管什么时间段做饭都要打开顶灯才能看见。面对灶台一个转身,就是简易浴室的门。传说中的厕所对着灶台,哎,凑合吧。
每天早上几十分钟的阳光能够透过窗帘晒入。徐梅临走的时候把百叶窗卷起,将自己配的淡白色窗帘放下,阳光能够进入而门口过路者好奇的眼光却不能看进来。在晴日的早晨,这是整个屋子里最美好的时光。苏错从书包里掏出支票,是昨天老板娘给她开的本月度工资,Smic(法定最低工资)不多不少,1078块7毛3。加上七月份所得,减掉欠徐梅室友的房租,再抛掉回里尔的车钱,嗯,要不去跟人拼个车吧,比坐火车便宜多了……苏错从小算术学得最好,当然前提是所有的单位都转化成钱,无论是人民币还是欧元还是英镑,只要后缀是钱,她那脑子就跟算盘一样,噼啪作响绝不出错。
她叹口气,看来回里尔之后还得再打打工才够下一年的生活费。她瞪着眼前的数字,突然闭上眼睛,用意念默祷几分钟,再睁开,希望能变多一点。算了,老板娘真抠门,每天从中午忙到半夜,早就超过了法定用工时间,也不多给几个加班费。但是比起其他贪得无厌克扣黑工的某些老板来说,能签合同发放smic工资,也算不错了,做人不能太贪心。
不如趁着现在没事,找家银行把支票存了,免得夜长梦多。苏错想到这里,从床上跳下地,连被子都没叠,直接把大床送上天花板,钻进了浴室。
从附近银行出来,苏错感到太阳晒得自己浑身舒坦,今天不用去上班了,也不着急回去,还得几天才开学,嗯,在巴黎应该好好逛逛。这繁华的花都,总不能给自己留下的印象不是13区的打工就是美丽城的阴影吧。苏错看着眼前的车来车往,准备找到地铁口钻进去,去香榭丽舍大街浪荡一天,当然前提是天黑之前回来。
刚抬腿走了两步,手机响了。一看来电,陌生的座机号码,接通里面是叽里呱啦的法语。苏错这二把刀的语言能力,马上条件反射地回答,“对不起,我想你打错了。”
对方的语速放慢了一些,“请问是苏小姐?苏--错?”
“我是!”苏错大为惊诧,还真有法国人找我?
“这里是XXX警察局,我叫XXX……”凡是XXX的地方都是她没听懂的,“……上一周……”苏错根据几个听懂的关键词猜到是那天夜里给她录口供的警察。
“苏小姐,您能来一趟XXX医院吗?”口气很和蔼,搞得苏错不好意思说non。
“我听不懂地址,对不起我法语不太好!”苏错惭愧地回答对方。
“啊!我马上给您发条短信,上面有地址和如何乘坐交通工具。有件事情得请您帮个忙……”底下又是一串听不懂的叽里咕噜,还没等苏错反应过来,那边就说,“待会儿见!”电话挂断,剩下苏错一个人站在巴黎某个角落里发呆。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一个星期,为什么又要找她?
片刻之后,手机嘀的一声,接到一条短信,好家伙,真详细,某地铁线出口左拐某街某号某医院Bâtiment B109病房。
我操,谁说法国人效率低下,法国警察这推卸责任的效率简直是一流!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