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他乡(9)

《春天的菜地》

1

没下雨了。

天还阴沉着,像一个人有了心思,一睁眼,愁就涂抹在脸上。

蔬菜种子没心没肺,在黑暗里待了许多天,雨一浸润,苏醒了,忍不住胀了身子,脚蹬头顶,出来了。我去菜地转转,一眼就看到偷偷溜出来的黄豆芽,一个个勾着头,白白嫩嫩,像有点不好意思见人一样。它们是种在白菜边的空虚位置,一出来,白菜就给它让位了。

豆种是网上买的,收到后才知道它来自山东。抖音上说是矮棵的,豆荚长得密,还说二十度的天气里可以播种。但我知道黄豆是不怕冻的,儿时在秋末冬初,早上起床,大地上铺满白霜,我们呵着白气,爬起来下地,踩着吱吱响的冻土去拣豆芽,它们也是现在的模样,勾着头,大大咧咧的不能吃,拎到街上,别人看都不看。所以我一直记得。现在种黄豆是吃早毛豆,可以做清水煮毛豆,可以做毛豆子蛋汤,那是浅夏时光一道鲜得直冲鼻孔的美味佳肴。

2

遮盖在土豆秧上的地膜掀开后,我就天天去数出了多少棵。秧下的是五十八棵,现在数来数去还不到十棵,便有些沮丧。想想我还是花了一些功夫的,为了给它腾地盘,我“挥泪斩马谡”,拔掉了尚在生长中的萝卜。怕它着凉,还特地买了一块地膜轻轻盖上,像是铺上床崭新的被单。可它好长时间竟然没有一点动静,白白浪费了我的一番苦心。

在老家流传着一个传说,老婆婆埋怨自己结婚几年的儿媳妇不生孩子,便在早上喂鸡食的时候便敲敲打打,话里有话,说白给鸡吃了,养得肥头大耳,就是不下蛋。我不是老婆婆,土豆也听不懂人话,说没用,跳起来骂也没用。但我还是不服气,早一趟晚一趟去看看,蹲在床沿边,瞅瞅有没有新发现。有几次伸手想掀开白被单看个究竟,又怕动了胎气,伸出去的手在空中画了半个圆又缩了回来。

在我的记忆里,老家以前没有土豆,最起码我童年时光里没有见过,如果有,一群小屁孩晚上睡不着也会偷到手,像烧山芋一样埋到火堆里。上世纪八十年代,割麦时节见到街上有小贩子的脚旁堆着一大滩土豆在卖,吆喝的名字叫马铃芋。个头小,像鸡刚开窠下的蛋。后来就有人秧了,仍然长不大,面黄肌瘦的,像营养不良的孩子。马铃芋外面有层皮吃时要弄掉,新鲜的皮好剥,水里一泡,像撕葡萄的外衣。时间长了皮赖在肉上,就得刮,最理想的工具是碎碗块,或者是瓦片。土豆可炖,可炒,可烀,它上市的时候,夏季蔬菜才开花,一上场便成为餐桌上的明星。

我初到上海的时候,吃的最多的蔬菜也是这土豆,本地人给它取了个奇怪的名字叫芋艿。叫什么不重要,味道和个头没变。吃法也是和鸡毛菜搭档,烧汤的次数多些。偶尔会切成块加入鸡架子红烧,凑成餐桌上的一道荤菜。妻子买回来的多半是小土豆,还是需要刮皮的那种,这个任务落到我身上,便感觉到烦。问她怎么老是买这样的陈土豆。答是便宜,还说味道又没变。

后来认识一个湖北鹤峰的朋友,说到刮土豆皮的事。他说在他们那里一年四季都爱吃,还有个挺洋气的名字叫洋芋。大洋芋切片煎,小洋芋放到水里煮,煮熟后的土豆皮容易撕掉,然后放到油锅里炸成金黄色,再拌上准备好的调料,就是天底下最美味的小吃,一天三顿,一年四季吃不厌。说得我的口水差点流出来,便央他给我做一次。他答应了,后来他似乎忘了自己的承诺。每天见面我又不好往事重提,直到他前几年回到老家,我也没品尝到这油炸小土豆,但我没忘记,就像没忘记他一样。

近几年买菜都去超市买的比较多,最便宜的就是这平常质朴的土豆,个头有大人的拳头大,丰满而圆润,似乎不适合做油炸小土豆。买土豆种子时我特意挑小点的,对切秧下去的。什么种出什么苗,应该还有一条,叫结什么果。

我想,在这个把月漫长的黑暗时光里,见不着的土豆块可能正聚集着能量,我甚至想象,在发芽前,细嫩的根正拼命地朝更深的泥土里扎下。秧苗出土前,作为种子的土豆块正渐渐萎缩,腐烂,消失,然后蜕变成见到的一地青绿。

期盼,总是在不知不觉中到来才有惊喜。急不得,催不得。

3

葱花不是花,一支支细长的管子切成碎段,手撒在面条上,变成湿地上的青荷;撒在煲出来的汤上,变成平静湖水中的朵朵青莲;撒在红黄相间的蕃茄炒蛋上,就是盛开在山上的幽幽兰花。它是植物却又属调味品,是日常生活的点缀。

院子里有几盆葱,是妻子买菜时菜贩子送的。杆子叶子揪下来后,白毫毫的根系,今天几根明天几根就栽满了几个废弃的泥桶。年后就没有再掐过,小葱的顶端吹出来一个个小花球,葱,真的开花了。

妻子拿了把剪刀,让我将葱剪下来。我在想,做什么菜用得着这么多的葱?她说小葱要掐,越掐越发。我盯着她,不认识似的。我们相识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她的家人众多,上有父母,奶奶,下有五个弟妹。家里都是大锅煮饭,脸盆盛汤。生活只求温饱,谈不上精致。至于葱花,天生有种陌陌感,味蕾便有抵触情绪,遇上吃擀面汤,偶尔她娘没留意撒了葱花,她见了便生气,嘴巴翘得老高。她的母亲曾当着我的面抱怨说,一点事就挂在脸上,现在在娘家你可以耍大小姐的脾气,嫁到婆家,别人不一定就看你的脸色。这个秘密我告诉过母亲。有年春节时她来我家玩,母亲自然把她当作座上宾。早饭时下面条,煎荷包蛋,端上桌时,碗里少不了葱花。妻子眉头皱起来。母亲才想起我的叮嘱,赶紧端回锅屋重新加工,但妻子的食欲有点萎靡不振了。

婚后的日子不好过,她在家里带孩子,种点没有葱的小菜地,我外出打些短工,直到去了上海。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喜欢上葱花的,去上海那些年,什么苦什么累都尝过,以至来不及去抱怨一些细节。我反胃的是香菜。有段时间,在黎明到来时,喜欢进兰州拉面馆,要一小碗不加香菜的刀削面。大厨应一声,端出来的碗上多数还是撒了碎叶,忍不住边埋怨边挑出来。

时间能改变一切。

葱花,香菜,都只是生活中的点缀,但生活真不是靠它们点缀出来的。


《甜甜的汤圆》

去奉贤,必去南桥菜场。

我的心思不在花花绿绿,水淋淋的蔬菜上;也没在意浓浓海腥味的水产门面房前那些横行霸道的螃蟹、张牙舞爪的澳龙。我只是匆匆地从菜场里穿过,然后还要穿过一条淌满阳光或盛满风雨的马路,不用抬头寻找,那些葱茏也好、枯萎也好的大梧桐树,也挡不住一个写有大大“汤圆”字样的三角形招牌,它一直在引诱着我的脚步,引诱着我的味蕾。在它面前,再好的山珍海味也如同嚼蜡。甚至脚刚踏进窄窄的门洞,高高的声音就扔给了还在忙碌的老板:来五只汤圆,黑芝麻馅的。

是不是有点梁山好汉,风风火火闯进酒店的味道?

但我不喝酒,店里也只供汤圆,面条,馄饨这几个品种的早点小吃。品种少就显得干净,利索,像那位立在白锈钢厨柜边煮汤圆的大妈,她身上的一袭白衣,自上而下清清爽爽,没有一丝皱褶。全然不像街边早点店里的摆设,油条,油糍,大饼,锅贴,豆浆豆花,煎的,蒸的,炸的,样样俱全,也狼藉混乱。

老板应着声音,从后墙的架子上端出盛汤圆的盘子,也是白色不锈钢的。上面铺了一层湿纱布,米粉的浸润让它有了稻壳的淡黄色,再上面就是一只只排列有序的圆溜溜的汤圆。

我没看她怎么去煮,但我知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煮汤圆同样也要等一段辰光。

家在圩区,吃的是五谷杂粮。很难吃上一顿汤圆,记得儿时一年中只有年初二的早餐,或正月十五才能开心地饱饱享受一顿。

母亲在灶边做汤圆的时候,我就很听话的坐在土灶后,弓着身子,歪着小脑袋,不时地朝灶膛里添柴煮粥。

一大锅水里还没有放进半碗米,烧上很久才能让冰冷的水沸腾,伴随着翻滚的水浪,不时有几粒米像乱蹿的小鱼泛上沉下,白花花的清水渐渐有了米粒溶解出的淡白色。

母亲瞅好火候,一锅子水何时能变成稠稠的粥,她能拿捏得恰到好处。在适当的时间里,她才将做好的汤圆一只只轻轻地放进锅中,刚才还沸腾、喧闹的锅里忽地清静了,似乎再大的火也奈何不得。不过渐渐的,便有更大的水泡从汤圆的边缘挤冒出来,“咕噜咕噜”声传进了我的耳根。母亲用锅铲反过来来回轻轻地推几下,那动作温柔如水,温馨如画。水泡消失再盖上锅盖,等所有的缝隙都有白色的热汽钻出来时,掀开锅盖,汤圆就像一只只调皮的小皮球争抢着浮出了水面。

呵,不用筷子试的,汤圆熟了。

记忆中的味道泛起来了,店里的汤圆还没熟。环顾四周,打量一下吃饭的场所也是消磨等待的一个好办法。门面不大,装饰得像只芝麻汤圆,黑白分明:天棚和墙面涂刷得雪白雪白的,像抹上加了增白剂的面粉,大门是透明玻璃的,虽然是两扇的推拉门,却被不锈钢的灶台占据了一扇;地坪上铺的黑色小方块瓷砖,椅子桌子青铜色打造一般。

南边的墙中间贴着的横幅,同样是白加黑,很老辣的隶体字:“老南桥汤圆”。一幅字便似乎让这汤圆沾有了文化的气息。我记得有写汤圆的诗:“桂花香馅裹胡桃,江米如珠井水淘。见说马家滴粉好,试灯风里卖元宵。”只是现在什么日子,什么时候,想尝就可以品尝。

汤圆端上来时,我的眼眸被热汽蒙上一层水雾。五只比乒乓球大不了两圈的汤圆,躺在一个黑色的大碗里晃荡着,一只黑色的塑料勺子像个大写的问号勾在碗沿上,清亮的水也变成黑色。

伸手翻过勺子,舀了一只汤圆,颜色依旧很白,但已经很柔很软,嘴巴吹了几下,便伸进嘴里,试图去咬才发现稀溜溜的馅极烫面极糯,一只不好的牙缝不能让汤圆分开来。随手抽出一双筷子,当然也是黑色的,轻轻一夹,勺子里的半截汤圆里,黑乎乎的馅像要涌出来,塞到嘴里,立刻有了香甜的味道。

在我居住的浦西小镇上,也有一家这样的汤圆店,虽不是老店,但这里的手工汤圆,手工大馄饨很有名气。每当想起汤圆的时候,我便开车转过去。每天早晨店里生意都挺火,年轻人喜欢这里的大排面,野生荠菜大馄饨。年纪长的喜欢汤圆,是那种菜肉混合搅拌出来的咸味汤圆。唯有我喜欢甜味,黑芝麻的。

店主我认识,到这里我不需要大声的报名,也有几回静坐在桌边,看别人酣畅淋漓地吞吸,我却在等候老板现做现包着我的最爱。

尝过几次,总觉得与饭店里有馅的酒酿圆子没什么区别,和记忆中的味道怎么揉捏也重叠不起来。

是啊!母亲粗糙的手搓不出这么光滑的汤圆,古老的石磨里,流挂出来的米浆,晒干了也没这么刺眼的白色。记得有年冬日多雨,沉淀在水桶里的米粉久不见日,后来即便晒干了,煮熟的汤圆还是有点暗红色,像掺杂了高粱面。馅更粗糙,炒熟后的黑芝麻是用刀柄“当当”掏碎的,还有买回家的红砂糖。母亲每次将这两种食物放在一起搅拌的时候,我的味蕾就开始湿润,泛滥,双眼跟着筷子画了一个又一个的圆。

那种情景像一幅黑白老照片,刻在岁月的年轮里再久也不曾模糊,粗糙而滋润。

一直以为,走近南桥,走进汤圆店,便走进了记忆中的时光,便走近了我日久渐生的淡淡乡愁。品来品去唯一相似的是滑溜溜的甜味,那寡淡的汤水里少了一种黏性,少了一种稠密,于是便感觉有些失望。也许都市里的细腻与精致,只是披着童话般梦幻的外衣,貌似可以欣赏,可以捡拾,可以掩饰心中的苦涩。谁知乡村那原始的味道才是唯一,才是难以忘却,难以替代,因为它深深地埋在了我的心底。


《菜地》

玉米

去屋后摘四季豆,站在玉米秆旁,伸手比试一下,还没够上顶花。有几棵秸秆上的玉米棒子圆实饱满,吐出来的须由嫩白变暗红,估计应该能吃了。

我便有些感慨,当初,我一点种玉米的心思也没有啊。

初春时刷抖音找蔬菜的种子,刷到一种红色的玉米,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煮的,用铲子铲玉米粒,竟然像铲浓稠的糖稀,拽起缕缕透明的丝。还有白色的,花色的玉米种子,挺诱惑人。但我还是选择了放弃,屋后的菜地,实在没有安放玉米的地盘。

想想看,总共只有五垄,分把地。四季豆和韭菜一垄,土豆和黄瓜一垄,辣椒茄子一垄。豆角一垄,这是妻子再三叮嘱的,说是如果来不及吃,可以炝。妻子的话我再三思量,觉得有道理。还有一垄种了蚕豆,是留着给西瓜做床铺,也是不能动的。玉米插到哪里呢?种玉米的时候,土豆禾齐膝盖深了,但空隙很大。当时是秧了五十八棵土豆,尽管怕它受冻,我还买了地膜覆盖上,芽儿钻出土面时,左数右数,只有一半数。想想,可能是秧的时候,窝里撒了过多复合肥,而土地块直接压着肥料,烧了的缘故吧!

土豆苗挺好看,就是稀稀拉拉的,像个瘌痢头。用玉米去补白,用绿色去填充绿色倒是一个不错的选择。还有豆角、四季豆的中间也可以稀稀拉拉地栽上一点。我去街上的种子店,对老板说买五块钱的玉米种子。老板没听清楚,以为是五斤。我哪有这么多的土地啊。五块钱的其实只有一点点,沉在马甲袋底部的一角。举起看看,白色,有点透明。老板说是糯性的。

种下的时候,别人家的已有一拃长了。我似乎做什么都比别人慢一拍,以前种庄稼也是,弄不清节气,弄清了也不知道种什么。就去看别人,别人种了跟在后面总不会错吧!就算迟点也不误农事。记得老品种玉米都是麦子收完才种的,陪伴玉米的是黄豆。我更忘不了的是黄灿灿的玉米糊,从秋天喝到来年的春天,等着新小麦伸出来的接力棒。

现代生活中,喝玉米糊度日月的应该是稀罕的事了。我家里烧排骨汤,会放几截玉米。圆,炖得变了颜色的浓汤中,翻动着一圈一圈的金黄,也闻不出什么味道。尝尝,却鲜得很。

家里有玉米,想吃时去掰几根,岂不是既快乐又美美得享受?

《茄子》

在网上看到有卖茄子秧的。问妻子。她说买青茄子秧,似乎那是老家曾经有的东西才是世上最好的。

前年我在菜场买了茄子苗。老板说有两种,一种青茄子,一种紫茄子。听名字很有色彩,我一时没了准星,乱了分寸,于是每样都买了一些。栽的时候,妻子打招呼,记住分开栽。可它们在电瓶车的篮子里搞混了,且同样都是紫色的杆子,墨绿的叶子,怎么分?恐怕只有等果实出来了。再说混在一起总不会杂交出花色的茄子吧。

茄子开花时也分不出来,褐色的蒂衬着紫色的花,和水中浮莲的花朵相似。只是这花羞于见人,垂着头,含情脉脉的样子。能泾渭分明的是果实,紫茄子的状如月牙,青茄子状如香瓜。其实两种茄子的做法也有区别的。紫茄子适合做油闷茄子,不过耗油,切好的长条放油锅中过一下,放生姜,蒜瓣,老抽,盐,适量的白糖,微火闷煮。还未起锅,香味四溢,挡也挡不住。品尝油闷茄子得乘热,入口香糯,没了茄子的生涩味。在上海算不上名菜,家家户户的餐桌上却少不了它的身影。

记忆中只有青茄子,紫茄子连想象也想象不出来,更甭提油闷了。半锅的油?在生产队时期,一年只分到两三斤,这样的吃法就不是享受,是罪孽,会被人咒骂几代的。

青茄子配上辣椒清炒,食之只能说是有了菜的味道,不鲜美。但若家里煮上干饭,那就少不了会蒸茄子,好吃做法却极简单,取两三只茄子,除蒂,洗净切上十字瓣,待锅里煮饭的水欲干时,扔在饭头上。当中再安一小碗,盛的是:蒜蓉,豆酱,淋几滴菜籽油,盐。盖上锅盖,用抹布捂住会透气的缝隙。加火,等锅里有吱吱地响声,锅盖上热汽缠绕,锅巴香越来越浓,熄火,余温仍在舔舐着锅底,这时候鼻息里闻到的不仅仅是是清爽的锅巴香,蒜香,还有浓浓的酱香、菜油香。起锅时,将皱巴巴,软如泥,颜色灰白的茄子轻轻挑进大品碗里,小碗蒸熟的佐料一咕咾倒下,搅拌均匀,就成了茄子糊。现在想想,口水仍止不住汩汩流出。

快递很快就到了,刚好种黄芹的地方空着的。翻土,施肥,栽苗,浇水。然后呢?等待。家有小菜地,不仅滋生应季果蔬,也滋生出美味,滋生出快乐。

《西瓜》

菜园里的西瓜快要满地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有许多小黄花,像丝瓜的花朵,却又袖珍得多,躲在枝叶间,像个不好意思见人的小姑娘。藤蔓上间或挂着小西瓜,玻璃弹子大小,瓜皮毛茸茸的,但盖不住青绿相间,有模有样。最大的一只能赛过成人的拳头。

每天接孙子放学,他上车的第一句话便是,西瓜有没有他的头大了。去菜地时,他老是追问我,还有多久西瓜才能吃。我说早着呢,最少要长到你头那么大。谁知道他把我的话刻在心里了,有了漫长地等待。

有件值得人去等待,去念想是件很美妙,很幸福的事,这事的本身不一定是多么宏大,多么高尚,多么让人刮目相看。

种西瓜是我去年冬天就想好的一件事,为此,我早早有了安排:白菜地可以改窄一点,种豆角。多出来的五六十公分留着给西瓜苗。挨着白菜的那垄地,点上蚕豆,豆子摘完时豆禾就按到在地,做西瓜的床垫。

想象伴随着行动也是美好。

立春后在抖音上买了西瓜种子,说是8424,还天花乱坠的说一只能长到十几斤重。那时候气温还比较低。选择一个阳光灿灿的下午,整了一小块地,撒了复合肥,和孙子一道,将乌黑的种子伴着春风也伴着欢笑土下。然后我也有了漫长地等候,如等一个远方来客,尽管我不知道它长得什么样子。

一个多月过去,苗地没动静,就像一个已婚三年的女子,肚子依旧扁平一样。我便有些灰心,有些失落,跟在这种心情后的是一声叹息。

还好,我没泄气。

赶紧又去找抖音。花九块九买了六棵瓜秧,是嫁接好了的,一道收到的还有两株辣椒苗。其实那时菜地里的辣椒、茄子都坐棵了,有几棵已现出了白色的小花。没有了位置的秧苗,随便寄到了玉米的檐下。瓜苗还是主要的,我怕隔壁的蚕豆禾一不留神摔倒,浓密的秸秆压坏了瓜苗,或是斜伸出来叶片会挡了瓜苗的光线,遮住雨露星辰。让瓜苗受了委屈。我找来绳子,敲下几根木桩,拉起了一道警戒线。

其实西瓜今年早就品尝过了,味道都不错,没有反季节的距离感。昨晚饭后,妻子又开了一只,边切边说真甜,还让我尝了一小块。端至客厅,孩子们手中的牙签就没停,比吃饭的速度快多了。

刚好儿子从外面回来,一眼瞄到他姐姐的馋相,便提醒她少吃点。旁边的妻子后悔说忘记了,不该在女儿回来时切西瓜。我弄得一头雾水,问度娘。西瓜属于凉性的,因此怀孕早期不可以吃的太多,不仅会增加胰岛负担,造成血糖升高,还有可能会引起腹泻,另外女性在怀孕初期,尽量避免吃有促进收缩子宫作用的食物,否则有可能会引起先兆流产。

忽然就明白了。

我起身,准备去吃几块,一看盘子见底了。没吃上西瓜,但心里还是甜甜的。因为啊,我又有了等待,一种甜蜜的期盼。

《土豆》

土豆是正月过来秧下去的,一个月后,好像还没什么动静,睡着了一样。我有点着急。

想想我还是花了一些功夫的,为了给它腾地盘,我“挥泪斩马谡”,拔掉了尚在生长中的萝卜。怕它着凉,还特地买了一块新地膜轻轻盖上,像是铺上床新被单。可它竟然没有一点动静,白白浪费了我的一番苦心。

在老家流传着一个传说,老婆婆埋怨自己结婚几年的儿媳妇不生孩子,便在早上喂鸡食的时候便敲敲打打,话里有话,说白给鸡吃了,养得肥头大耳,就是不下蛋。我不是老婆婆,土豆也听不懂人话,说没用,跳起来骂也没用。但我还是不服气,早一趟晚一趟去看看,蹲在床沿边,瞅瞅有没有新发现。有几次伸手想掀开白被单看个究竟,又怕动了胎气,伸出去的手在空中画了半个圆又缩了回来。

在我的记忆里,老家以前没有土豆,最起码我童年时光里没有见过,如果有,一群小屁孩晚上睡不着也会偷到手,像烧山芋一样埋到火堆里。上世纪八十年代,割麦时节见到街上有小贩子的脚旁堆着一大滩土豆在卖,吆喝的名字叫马铃芋。个头小,像鸡刚开窠下的蛋。后来就有人秧了,仍然长不大,面黄肌瘦的,像营养不良的孩子。马铃芋外面有层皮吃时要弄掉,新鲜的皮好剥,水里一泡,像撕葡萄的外衣。时间长了皮赖在肉上,就得刮,最理想的工具是碎碗块,或者是瓦片。土豆可炖,可炒,可烀,它上市的时候,夏季蔬菜才开花,一上场便成为餐桌上的明星。

我初到上海的时候,吃的最多的蔬菜也是这土豆,本地人给它取了个奇怪的名字叫芋艿。叫什么不重要,味道和个头没变。吃法也是和鸡毛菜搭档,烧汤的次数多些。偶尔会切成块加入鸡架子红烧,凑成餐桌上的一道荤菜。妻子买回来的多半是小土豆,还是需要刮皮的那种,这个任务落到我身上,便感觉到烦。问她怎么老是买这样的陈土豆。答是便宜,还说味道又没变。

后来认识一个湖北鹤峰的朋友,说到刮土豆皮的事。他说在他们那里一年四季都爱吃,还有个挺洋气的名字叫洋芋。大洋芋切片煎,小洋芋放到水里煮,煮熟后的土豆皮容易撕掉,然后放到油锅里炸成金黄色,再拌上准备好的调料,就是天底下最美味的小吃,一天三顿,一年四季吃不厌。说得我的口水差点流出来,便央他给我做一次。他答应了,后来他似乎忘了自己的承诺。每天见面我又不好往事重提,直到他前几年回到老家,我也没品尝到这油炸小土豆,但我没忘记,就像没忘记他一样。

近几年买菜都去超市买的比较多,最便宜的就是这平常质朴的土豆,个头有大人的拳头大,丰满而圆润,似乎不适合做油炸小土豆。买土豆种子时我特意挑小点的,对切秧下去的。什么种出什么苗,应该还有一条,叫结什么果。

我想,在这个把月漫长的黑暗时光里,见不着的土豆块可能正聚集着能量,我甚至想象,在发芽前,细嫩的根正拼命地朝更深的泥土里扎下。秧苗出土前,作为种子的土豆块正渐渐萎缩,腐烂,消失,然后蜕变成见到的一地青绿。

期盼,总是在不知不觉中到来才有惊喜。急不得,催不得。

我家的菜地里有种作物,不是菜,也不是草,但有它们的共性,杆子,叶子俱全,且清秀苗条。有天妻子掐苋菜,问我这是什么?我说生姜啊。她没见过。

女儿回去做清明的时候,返程带了一小袋生姜。我一看黑不溜秋,还皱巴巴的,像是晒干了的西洋参。女儿说是她婆婆要她带的,让我埋到土里,十天后掏出来,就可以像超市里买回来的生姜一样用。我有点半信半疑,但还是拎着袋子去后面,找了个地势稍高的地方埋下去了。

十天后去挖,生姜的表皮没什么变化,倒是稍微圆润了点,每瓣都拱出了芽苞,嫩嫩,黄酥酥的,像刚出壳的鸟喙。刚好玉米和黄瓜中间的空隙比较大,就当作随便的心态,将挖出来芽儿稍长点的姜块又埋下六小块。回来问妻子,这还能当香头。妻子说,晒晒就可以了。

女儿的婆家在铜陵大院,是盛产生姜的地方,在铜陵,在沿江一带都有点名气。据说大院生姜块大皮薄,汁多渣少,肉细脆嫩、香味浓烈。每年鲜姜上市,尽管比别的地方贵点,但许多人仍开着车子去大院,买个放心,称心。就像人一样,有了名气便有了市场。

记得儿时,梅雨季节一到家家户户都要晒酱。七八月份,醬变浓透香时,有些人家便将陈年老姜洗净除皮,塞入浓稠的醬中。几个月的日光星辰陪伴,醬香浸染,让浅黄色的姜块更加老气横秋。它便成了早上喝茶的最佳佐料,一块姜撕成几瓣,入口,浓香火辣,而又回味绵长。偷吃醬姜是那个年代童年的心念。

但我们家不出产生姜,买姜要乘渡船或小轮去长江斜对面的大通。那里还盛产桃子,李子,各种各样的瓜果。夏天一到,便有小贩子运过来,走村串乡叫卖。没钱的可以用麦子去兑换。当然,这是老早以前的事了,像一本书,记录的几页翻过去成为历史。

好像是在我初中毕业后,老家的代销店多了,店里有坛装酱油,用酒端子拎上来,像是陈年的黄酒。村里渐渐没人晒醬,有人晒我也不会去在意。一个人的味蕾往往伴随着成长在变化,也随着环境的变化而改变。

家有小菜地,能品尝到四季的新鲜蔬菜。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206,126评论 6 481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88,254评论 2 382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52,445评论 0 341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5,185评论 1 278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4,178评论 5 371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48,970评论 1 284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38,276评论 3 399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6,927评论 0 259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43,400评论 1 300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5,883评论 2 323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7,997评论 1 333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3,646评论 4 322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39,213评论 3 307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0,204评论 0 19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1,423评论 1 260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5,423评论 2 352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2,722评论 2 345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

  • 《蔬菜的花朵》 六,七月份,是庄稼繁茂的季节,也蔬菜最旺盛的季节。我家屋后,茄子辣辣,各种瓜苗,甚至高高的玉米杆上...
    林建明阅读 484评论 0 44
  • 《腌制的岁月》 “小雪”没下雪,下了场雨,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冬天确实来了。妻子在忙着翻她的衣柜,里面一排的冬长...
    林建明阅读 258评论 0 24
  • 《牵牛花的种子》 在家里待了几天,像是与外面隔了一个世纪,出门看看,什么都觉得新鲜。 院外的木箱子里,三株牵牛花的...
    林建明阅读 326评论 0 32
  • 《玉米的味道》 三月底时。到老家做清明。返程的前一天,遵母再三的嘱咐,回趟程家墩,捎点蔬菜带走。 虽然是春天,刚暖...
    林建明阅读 446评论 2 37
  • 《看戏》 看戏,印象最深的是《荞麦记》。 出生在黄梅戏之乡,自耳根子有了听觉便熟悉了《天仙配》《女附马》、还有《打...
    林建明阅读 418评论 2 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