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一点也不喜欢珍珠。一部分原因是长于海岸,被那些叫卖的廉价珍珠熏陶得觉得它们不以为然。另一部分原因嘛,是因为它大概是所有珠宝中唯一一个可以随着岁月变迁而改换容颜的东西。
所谓人老珠黄。而那时我非常非常年轻,以为这世界上有所谓至死不渝,握住的手永不会分开,结下的羁绊延续到所有都云消雾散。
于是用黄金来装点誓言,以宝石点缀艳丽。要让珠宝见证我们的一生啊,每一个重要的日子,每一句真诚或虚妄的誓言。
而珍珠这种不长久的特性,让我深深鄙视。
后来呢?
珠玉冰冷在手,誓言转眼云烟。那些买下来要证明恒久远的东西还依旧璀璨夺目,真是十分尴尬了。
人情冷暖凉薄,宛如珍珠。
乾隆的皇后乌拉那拉氏喜欢珍珠,因为它是“可以让人感觉到生命脆弱的东西”,而她的人生亦是如此决绝而坎坷,宁可断发废位也要离开。至于戴安娜王妃那顶名唤“珍珠之泪”的宝冠,也在她的童话破灭后成了不祥。
唐玄宗的梅妃失宠以后,曾经作一首楼东赋给皇帝,企图挽回早已落入杨贵妃怀中的君心。而唐玄宗,只是让人送了一斛珍珠给她。
梅妃何等聪慧,面对珠玉满怀,她只淡淡讽刺道:
长门自是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我已经身陷冷宫,不用这些身外之物来安慰我了。
后世有个词牌便叫做一斛珠,每次读这三个字,总觉得它是于无限富丽里,又隐藏着急景凋年的凄凉。有情饮水饱,无情珠玉冷。锦绣堆里的梅妃什么没有见过,如今旧情已逝,面对满堂珠玉如故,怕也只有罗衾不耐五更寒的寂寞了。
一斛珠已然足够珍贵,那么十斛珠可谓是倾城之价了。五代时候的绿珠,本是广西越地的女子。石崇,也就是那位拿蜡烛当柴的斗富神人,以十斛珠的聘礼将她回家。虽然这位仁兄能写出“远嫁难为情”这等清雅的句子,但我总觉得,绿珠对他而言,不过是一件更贵一点的服玩。
而有一天,这服玩被人索要,石崇因为拒绝而全家下狱。临刑前,石崇对绿珠说,我是为你而获罪的。于是绿珠坠楼而死。
听着轰轰烈烈,但仔细玩味很是悲凉。且不说绿珠作为被买来的婢女毫无选择可言,就算那最后的一死,又有几分是真心呢?此等场景恰如四面楚歌时,项羽唱,虞兮虞兮奈若何。
兵临城下,我将要拿你怎么办呀?我要是虞姬,都被人问到脸上了,我还能怎么办,只能顺水推舟一死了之。
其实珍珠何其无辜,彩云易散琉璃碎,只是因为自古以来人心似水,易变而已。
古代合浦产珠,称为南珠,而满清入关后把黑山白水当做龙兴之地,于是松花江畔的淡水珍珠也成了贵重无比的宝物,只点缀在皇室的冠带上。古人并不知道珍珠乃是珍珠贝自体疗伤的产物,以为它是沧海月明时人鱼落下的眼泪。神秘的传说,绝世的光泽,让珍珠从此成为北海、合浦、松花江畔这些产珠之地人民的沉重负担。
当时哪有什么潜水设备,更没有养殖技术。采珠就是一个人,脚上拴着绳子,小船上跳下去捞。野生珍珠本就罕见,要出没风波里,无分寒冬酷暑,可想而知这是何等艰难。虽然后来改进了,用竹笼装着人下去,又加装了竹子的导管可以换气。虽然史书不屑于记载,但我想,那时的珍珠,如果是泪所化,也是那些采珠人的血泪吧。
翡翠也好,珍珠也好,这些东西其实最和人的感情相契配。所谓感情不过是我这时候看你好你就是世界第一等,到凉薄时我们相看两厌便为陌路。珠玉之属,在同一等级上,其实哪一个更好,真的很难下定论。翡翠么无非是水种,可我觉得绿得半边脸都是亮的是好,有些人却觉得这等玻璃种,不如飘花更风流华丽呢。
珍珠么更是了,大小光泽色度也就是那个样子,亚洲人喜欢金灿灿的,而西方人以纯白为高贵。终究是各花入各眼,看着有眼缘,便是好。
至于珠玉能带来祥瑞这种事,我持怀疑态度。近代发明养殖技术,采珠人总算可以松一口气了。而像翡翠,水晶,金刚石这些,却没有什么改变。如今的翡翠矿源乃是各种地方武装势力把持,靠人工从几百米下的矿脉采得。多雨的密林里,塌方是经常出现的。而一旦遇到塌方,矿主的第一反应就是呼唤挖掘机。
不是为了救人,而是为了埋人。因为死人有明码标出的命价,一锤子买卖。而伤者嘛,那可就难说了。况且救人,还会耽误开采的进程。
水晶被认为可以改变人的磁场,而它采集的酷烈,让人不由得怀疑:如果这些珠玉可以给人带来好运,那么采集它们的人,为何从来,从来没有得到一点祥瑞,而是默默地殒命在地底,在深海,在不知人的密林?
不过它是真的美啊。在柜台看着一颗大溪地珍珠手中流转的光,那么神秘让人猜想它是否是那位美杜莎在夜半无人之时的眼泪。如此美的惊心动魄,让人猜想,是否所有绝世容颜,都要有一场倾国倾城来点缀她的荣光。
珍珠是有生命的,它的光泽会随着岁月变迁而悄然隐去,而后在百年的尽头化作一缕尘埃。这让我想到那些窑变的瓷器,它们亦是会在漫长的时光里开片,从生无数的断纹。如果珍珠代表的是不可恒久的爱慕,那些宛若刀锋的冰裂纹,多么像是一颗寂寞的心,在漫长岁月里的分崩离析。
这也是一种给世人的警醒吧,所有美好的东西都要珍重地对待,不要等它们化作云烟才去追悔莫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