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惘若离尘,往事恍如梦。
我不知道我是爱他的。
一 梦里花开
我是宁国的祭司,年纪尚小便因师父亡故而手握权杖的祭司。我年纪轻轻,被天下人委以重任。我那时还不懂情爱。
自接过师父权杖那日起我便决心一番作为,最起码保宁国数十年平安。可国君乃是篡位而来,祭司是不允许参与国内的政事的,师父亡故,即是如此。
苏楠,他说他是老国君的遗孤,也就是现任国君的侄儿。年方十八,被国君以各种理由送来给我,非说与我参道学习。在我看来不过是黄毛小子,可我明明记得几年以后在皇宫里见到他的样子,他已出落得成熟稳重,其间不过五年。
他来到净月潭时,正直深秋,四周落叶纷纷,倒也别致好看。他三跪九叩拜了师门,他是不用做祭司的,不过是学门手艺,再长几年便回去领了自己的封地过完余生。所以我便也不需要认真教他祭天之术云云了。那两年不过就像国君遣了个人与我做伴。苏楠换了衣服认认真真贡了茶,那时只有我二人。他一身的墨绿色躬身在我面前,轻声唤了句“师父”,语气甚是不适与尴尬。我不忍摸摸他的头,好个徒儿,我从没想过收徒,如今却还收了个不接我衣钵的徒儿。
很快过了冬,净月潭是不会下雪的,所以枯枝败叶的冬天甚是难熬,往往看到枯干的枝丫不觉有些断人心肠。有了苏楠相伴,日子倒也没那么枯燥。
“师父是不是没看过雪?”苏楠常常问我,而这天语气却有些不同。我阴阳怪气看他一眼:“对啊。净月潭不会下雪,除非我死了。”本是敷衍的话,他却站在原地愣了愣,唇齿微启,大约小声说了句“不会”,我听不清楚便也没问。愣神间,他突然将手滑过我的衣袖,紧紧握住我的手。我从未与他人拉过手,若说有,那便是师父临死前嘱咐我的时候。更何况是个年华大好的少年。
我无法从脑海里拼凑出任何字眼回绝他,我第一次傻到话也说不出。苏楠拉上我一路走,走过净月潭的潭水,走过出山的小路,走过东边茂密的林。一阵春风袭来,抬眼间,一片浩浩荡荡的梨花跃然眼前,他兴奋地望着我,又努力压住他的激动,眼里尽是期待:“师父,好看吗?”
春风拂面总触动人心,良人就在眼前。
可我不知。
我从未见过白色的梨花浩浩荡荡地开,春风摇落的花瓣缓缓下落,香气袭来,这真像极了世人口中的下雪。可那更美,美得不可方物。苏楠如此站在我身旁,一身墨绿如瀑,他的容貌并非惊艳,可棱角分明甚是耐看,如是相伴也不错。我知道他在定定看着我,我以为他在期待我给他一个满意的回答。
我轻笑两声:“你不务正业,总找这些林子做什么?”他认真低头看向我,说:“喜欢吗?”相距之近能听见他的心跳,不觉间他竟用手抚过我耳后的发。我蓦地推开,清了清嗓子,“还不错。”继而转身径直往林子里去,双颊连带双耳鼻滚烫不堪。
苏楠性子开朗,净月潭少又有人来,他倒带着我也话多了些。他将那林子里的树移植到潭边,死了一半。活了一半,也不枉净月潭的灵气养育它们。
春去冬来,晃眼过了两个年头,一身墨绿的少年爱上了白衣,说那像梨花的颜色。
他竟如此钟爱梨花。
可他忤逆了师门,我挥剑割了自己衣袍的一角,恨铁不成钢,徒儿怎能对师父动情,更何况我是宁国大祭司。他跪在房门前几天几夜,嘴里始终念念有词“我就是喜欢你啊,师父。”
两年,梨花不过开了又落,春来又开。他走了,我将他赶走了。如此绝情的师父还能有谁?我狠狠掉了几天泪,在梨树下睡了又醒,醒了又睡。如是几个月,熬到花又开。梦里他就在我的面前,右手抚过我耳后的发,一身墨绿将他身后的梨花挡了大片。
二 身后花落
五年一晃,我身到四处,已不习惯留在净月潭了。
耳听闲言碎语,说宁国近几年出落了个大才子,尊为国君的亲侄子,本来终日沉迷风花雪月,可自娶了白家小姐,夫妻恩爱,那相公持家有道且文韬武略,不涉政事,国君却也惧他三分。公子名满天下,叫做苏楠。
这名字听起来也是生疏了,想我曾经一口一个“小楠”。我不过是对他心怀愧疚,当日赶他离开太过决绝罢了。
宁国大旱,按理我是要祭天求雨的。国君早早将我请了去,住在皇宫。
皇宫奢华无度,不禁觉着这国君也该再换换了。我住的别院算朴素些,离正殿不远,国君说是晓得祭司不喜奢华。唯一不足的,便是门口的过道几乎是人人必过,多少有些冗杂。
国君定了日子,沐浴斋戒,我穿着玄服走上祭坛。手中的权杖是师父的遗物。世人总以为祭天不过如此,可确确实实是要耗费灵力的。台下一众看热闹的皇家贵族对着祭坛指指点点,说从未见过如此云云。
一个祭司一生能祭天几次?师父说每一次,都是用命来换的。命中有些东西,是祭司所不得拥有的,上天将它拿走而你浑然不知,直到失去你才知道,你将如此重要的东西换给了上天。
祭天后几日,我均是住在皇宫里。旁听风传各处灾情的好转。大臣们都称颂祭司祭天之神,顺带夸夸国君尊贵厚福,不出所料,国君有些洋洋自得,竟要举宴小庆。
庆宴前夕宫女来请了我,说再入夜些便开宴,我百般推脱还是得露面吃口菜以表忠诚。我径直出了院门,往拐角走。觉得前方有来人挡了去路,不偏不倚,抬头间一身白衣如梨花似雪落落眼前,心里一阵惊诧,是疼的。
五年不见,他竟出落得如此俊朗,眉目间的稚气全无,墨发如瀑,白衣胜雪。难怪风传如此,事实本就是如此。他也定定望着我,他定看出了我的诧异,微微颔首,唇齿微启:“祭司。”他眼里也全是诧异,可他竟淡淡吐出“祭司”二字,果真出落得成熟稳重了。
我点了点头,一如初见那一面。往他身边看去,是个身穿浅紫色衣服的女子,身侧挽过的是他的手。女子巧笑倩兮,见他如此唤我,抬头望了他一眼,眼里尽是柔情。继而也颔首向我致意。想来那便是他的发妻了。
我未迈开腿,我内心涌起了五年间久久压抑的失落,身侧他扶了她,径直走过。当初决绝的人,如今是被决绝地待了一回?是我当初太残忍了么?扼杀了一个青年炙热的情感,所以他再见我也是如此冷冷相待么?我与苏楠竟走到如此地步。苏楠啊苏楠,你可知梦里我常常见你一身墨绿,你可知我在梨树下梦里梦外是非不知啊。
宴席上苏楠与发妻坐在角落,那白家小姐也是美人一个,席间不断有人连连夸赞他二人郎才女貌,他对她百般照顾。
皇宫的月色朦胧,倒是灯火通明。屋外花园无人共赏,安静祥和,好过在宴席上应酬些不相干的人。我本以为我只觉得亏欠他,我不知我是不是爱上了他。
一阵脚步声愈发接近,蓦地回头,竟是他。他也止步了。
那一刻是喜是忧?后来我才知道,当时我多期待,不管是谁,最好是他。月色和灯火相辉映,照出他大致的脸庞,那一刻好似回到净月潭。
最终是我,干笑两声:“五年未见,出落得如此优异。看来净月潭险些耽误了你的前程啊。”他沉默半晌,平静道:“祭司教诲,苏楠不敢忘记。回了家发奋图强,终究是熬出了头。”我愣住,脑海里却清醒地挣扎于一个问题,脱口而出:“那位白家的小姐……”“师父不是说,要我离开后成家立业吗?”
我竟被噎得一句话也说不出,转身低头看了看丛中的花,突然想起那一树的梨花白。不知何时他已走到我身边,熟悉的味道。
“你竟如此恨我吗?”我问。
“你大我几岁?”他反问。
“……”
“不过五岁,就因为如此?还是因你是祭司?”语气如此平静。
我讶然抬头,他并未在看我,连质问都如此平静,是将恨磨平了吧?
“不要当祭司了,”他说,“否则我即便篡位,也不惜一切要废掉祭司。”
我只当他又说了气话,可我不曾想,他真的密了谋篡了位,一剑刺进我的心口。
三 生死如契
净月潭一如往常冷清,祭天之后我便再没出去。睡梦里总是惊醒,苏楠躺在潭边的树下,梨花落了一地,瞬间又转到月下在皇宫的场景,我多想上前抱住他。可转眼便是梦醒。
那日踉踉跄跄跑来一个信使,说苏楠要谋反。信使是白家小姐身边的人,她约莫不愿他冒险。
他真的敢。他真的恨我。
祭司是不能干涉政事的,若有,那便是为了国君。彼时我只得与他刀剑相向。我去了,我不忍心。
浩浩荡荡的篡权,其实早已密谋。苏楠真真不同了,与我在净月潭时只愿傻傻跟着我,如今他一路长驱直入是多英勇,战袍加身,眉间的英气和戾气煞是可怕。我看他长剑直指他的叔父,我必须所忠的国君。愈发接近,慢慢接近。
我见过那白家小姐,她说,当你对上他眉眼,心跳不已的那一刻,爱便如签字画押一般,是生是死身不由己。
我以为她说的是自己,实则她说的是苏楠,然而却应验了我。
我飞身上前,直直对着他而去,多想投入他的怀里,然而面前却是亮晃晃的剑刃。苏楠,你等我。若我不是祭司了,我多想嫁给你。做你用双臂环住的妻子。
我停步,他亦停步了。鲜血淋漓在我胸口,他还是白衣胜雪。“阿凝!”他疯了似的抱住我。终究我是入了你的怀里。我虽总是做梦,可此刻我看得真切,原来我爱他。他眼泪止不住掉,双手死死扣住我:“你疯了!”
我不知道他是爱我的。
“你知道吗,我以为你恨我。你再恨我,我也不愿与你刀剑相向。”我强忍住泪,一字一字顿出来。
“阿凝你知不知道,我上净月潭是为了你,离开是为了你,娶妻是为了你,篡权都是为了你!我以为,以为只要废了祭司这制度,你便能爱我了……我……”
他抱住我泣不成声。我拉住他的手,借力凑到他耳边,用尽力气:“从一开始我就喜欢你,若再来一次,我不会赶你走,若有来生,我要嫁你……”
梨花落了一地。他拥我在树下长长入眠,这一梦,我终于真真切切抱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