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章:婉豆说(08)
15.劝阻
早晨六点钟的公交站牌是乖巧的安静,不远处山谷里泄出的橙黄光让脚下撒了水的大理石格外亮堂,驻足在街头的小麻雀灵巧地从一块地砖飞往另一块,轻吻路人散落的面包屑,聆听水泥路被疾驰的车轮碾过的低语,快乐而自由地一蹦一蹦……我的眼也跟着明媚起来,嘴角突然很开心地弯开。
一辆公交在另一端的站牌停靠,在公交启动后灰蒙的尾气里一个疾行的人着急地搜寻着什么,殷切地盼望着什么,仿佛能在他不停来回转动的脑袋上瞧见焦虑的眸子。
于是,城市里明媚的橙在他侧头转向我的一刻被泼上晦灰的染料。 他看到我了,怎么办?随着他的靠近,行李箱在手中一寸一寸膨胀,它在变大,要藏在哪里,哪里能藏住它……我着急地喘不上气,慌乱地左右环顾。
“婉豆,我想和你谈谈。” 小表摁住我企图拉动行李箱的手。
“谈什么,有什么好谈的,你来这里干嘛。” 故作镇定的我,把头埋进长长的发里,如果直视我的脸,那么心虚就会一点一点从心头,路过脖颈,直至充斥整个五官。
“来堵你,你要去哪?”
“你觉得我还能去哪?”既然能找来,还有什么是不知道的。
“我问你你问我。”小表瞪我。
我不想跟他耗着,不是因为即将靠站的公交,而是他一副看起来什么都明白的长辈姿态让我有种被偷窥的恐惧,会害怕到恨不得把自己团成块,埋进坟墓里。
“你哪都能去,就是不能去找他。”终于,他说了,当年叔公阻止沈哲,现在小表要来阻止我了。我抬头间看见小表微张着的嘴里含着的蛇,是艳丽的红,它朝我吐着信子,挑衅的模样让我想一手把它抠出来,再狠狠地捏碎,直到变成一摊混着血肉的糊。
“你没权利阻止我,沈哲来了,我要跟他在一起。”我侧过身,不让眼睛盯着他的嘴。
“你不能去,我们不会让你去的!”
“凭什么!”我控制不住地尖叫,是一声破喉的凄凉,“你们凭什么把我们分开!”
小表震住了,我知道这份压抑的情感突然爆发让他觉得可怕,他紧紧地抓着我的手臂,试图安抚我因激动而不断颤抖的身体。
“豆豆,别这样,听我说。”
“你们这样是扭曲的不道德的,扭曲你明白吗?”他俯下身来,一张一合的唇,渗出的是毒液。
“不明白,我不明白,你们在街头墙角公厕门板满腔热血,毫不疲倦地支持同性恋,你们容忍甚至欣赏一夜情,养情妇,为什么就不能可怜可怜我们?怎么就不能?啊?”我近乎疯狂地嘶吼。
“别人怎样我都可以接受,但是我亲人就是不行,彭家不允许有怪物。”小表似乎更激动,飞溅的唾沫在我脸上驰骋。
是的,不管是彭家还是沈家他们都要脸,已经可以毫无悬念地预料到两大宗族无情地向我与沈哲吐着粘稠的口水。
“不被法律道德认可,不被家人祝福,你以为你们能支撑多久?”小表表情沉静而认真,好似这不是问句,是铮铮的事实。
我感到全身的血液正疯狂地往头顶上涌, 应该冷静下来,这样的情绪一点用都没有,我应该看着他,至少应该试着让他明白。
“法律道德都是人定的,不养育后代,不给别人添麻烦,为什么要被别人指责。”
“小表,你走吧,求你了,不要再管我,成么?”我的脊背无力地一寸一寸弯曲。
小表撑着我不断下弯的身,他不明白,以为能撑起我的脊梁,好像就能掰回我不断偏离正常轨道的畸形人生,我就能堂堂正正地行走在阳光下一样。
他耐心地劝导,一如我只有在逢年过节才能见到的父亲一样:“你很清楚即便不是我,也还会有其他人来阻止你们犯错。沈哲北上,那几年我、阿爷、甚至是你阿妈我们都竭力在照顾你,祢补你。你长大了,将来大学毕业,找个自己喜欢的工作,然后成家,沈哲也会有自己的生活。”
“我们没有错,如果一定要有个理由,那错就在阿爸阿妈,是他们,是他们错了,不该把我们从小丢在一起,不该一心想逃离贫穷,不该一心想要一个传宗接代的男丁,不该把我扔在云城不闻不问,更不该不声不响把沈哲逼到帝都去。就因为我生下的性别就注定要被留守?小时不管,现在却要回过头来指手划脚,凭什么?”
“你知道凭什么,所以,你不能去。” 动摇不了小表眼里的固执,我很沮丧,决定不再和他纠缠。
“不可能!”我不可能把沈哲一个人丢在地狱的烈火里,就像他一样不会把我扔在陡峭的悬崖上。
我凝视他的脸,扯下他死死粘在臂上的手:“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吗?”
“不是成家,也不是体面的工作,我想要的就是找到沈哲,然后同我们在云城一样一起生活。对于我而言没有什么能和沈哲相比的存在,所以,你不要阻拦。”我拖动身后的行李,沈哲还在镇里等我。
“彭婉豆,你给我站住!” 小表大声怒呵,爬上了一条条恶心蜈蚣的手抢过箱子,因为用力过猛,折断拉杆的箱子在倒地之后发出沉闷的落地声,甚至在与水泥面接触时惊起了地上的尘,它们在空气中先是抱成一团,再无力地散开。
“你疯了…”
我凑近他的脸,贴着他的耳,像毒妇一样拿刀尖挑开他因为失去至亲而绷裂流脓的伤口。 “小表,知道为什么叔公死前,连一句像样的话都说不出来吗?”
随着我的出口,小表抡起胳膊,怒不可遏地挥过来,脸上是火辣辣的疼,我仍旧冷冰冰地注视着他, 看着他呆滞望着自己的双手, 转而蹲下身来收拾被摔坏的箱子。
空气就这样安静下来,仿佛不流动了,我移动脚步,打算走开,逃一般。
“你会后悔的!”身后的人喊。
“不会的,不会的…”我在心里默念。
既然在那个寂静的夜晚,决定突破世俗的界限,就再也不会回头了。
还没下公交我就透过车窗,看见矗立在人群中的沈哲。路过的每一趟公交,他是不是都要在涌出车门的人群中找一抹熟悉的影。
他像一个盼着远归儿女的父母,接过箱子,拿手拍去我衣角不知道在哪里蹭上的灰,也像热恋中的情人一样,念叨着怎么那么慢,怎么那么久才来。
“箱子坏掉了!耽误了会儿。”
沈哲是只狡猾的狐狸,哪里肯信:“他去找你了?说了什么?”
“能说什么,不就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之类的。”
“骗人!”
“那你呢,小表又跟你说了什么?”
“…”
“你看,你不也不会告诉我。其实,他说什么,也都不重要…”
沈哲把烤串上的肉摘下来,他说:“张嘴…闭上,嚼!” 我没怎么嚼就咽下了,“好吃!”
我默默注视他紧盯着我左脸的眼,里面有些不知名的痛楚在徘徊。
“疼么?”他用手背轻蹭我脸上仍有些热度的闷疼,我在想是不是被烙上了五指印,以至于沈哲看起来是那么难过。
咧着嘴,出声安慰:“不疼,真的!”
我伸出食指,指着他眉心拱起再逐渐折叠的皮,点了一下又一下,眼前人随着我指尖的用力,像不倒翁一样前后来回摆动。
“你别皱眉,丑死了。”
转而拉过他的小指一晃一晃,我说:“沈哲,我们回家吧!”
我看到沈哲笑了,其实沈哲是很少笑,记忆里一直都是他抿着嘴的抑郁,那是第一次看见他笑得那么灿烂,一直没能忘记这个笑容,不是因为它的灿烂,而是因为这灿烂里蕴涵着太多未知的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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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题外话:在闽南偏远地区的农村,在父母经济能力不足以支撑两个孩子进城接受同等教育的情况下,女孩往往是最先考虑被留守,暂且不提农村与城市教育资源的差异,单谈家庭关注这一点,当年我的兄长在厦门就读,他放学回家阿妈的热菜就等着他。而我的阿爷,只会喂我地瓜,地瓜拌酒拌白砂糖。我打架斗殴遛猫逗狗,阿爷气急最多就骂一句:“夭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