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想到他会来找我,他一向瞧不起我,当然我也很鄙视他,对于这一点,我们打心底都清楚得很。
所以我没想到他会这个时候——大暑天的傍晚——来找我。过年时我才见过他,他还是从前意气风发的样子,一个族的人聚在一起吃饭,他笑着到处敬烟喝酒。
老爹坐在我身边,一边敲着他的水烟袋,一边对我说:“疙瘩山出了两个凤凰,你怎么混的,四十多岁的人了,连个孙子都没给我生一个,老婆娶了两三个,全跟人跑了,活得有什么劲?”
活得没劲的我仍然活着,大堂兄倒像死了一回。他比我大三岁,过得很得意,看上去一向比我年轻,但现在若说他是我爹,我都信了。
花白蓬乱的头发,两只水泡眼耷拉着,原来快二百斤的人,现在比我这个绰号叫“瘦猴”的人还瘦,瞧上去好像也比年头上矮了许多。
他上身穿了件蓝色套头短衫,应该是去年的,松松垮垮地,横七竖八地折在黑色的短裤里,不成个样子,两条竹杆似的腿,撑着走起路来晃晃的身子,就像水边的鹳鸟,常常让人担心它们会折了脚。
外面的蝉叫个不停,他说了声“有点冷”坐了下来,我把空调温度调高了,把冰过的西瓜放到一旁,倒了杯温开水给他。
他似乎笑了笑,瘦了的脸上挂下的肉皮却一点没有动。他双手端着水杯,埋下头,低低地说:“肠子坏了,三个月前开了个刀,割了一段去,身体到现在也没恢复好。”
我一愣,我和他一向不对付,但遇到这样的大事,从一个地方出来的有着血脉的两个人,都不过问过问的话,绝对遭人唾弃,我自己也甚觉得那样太冷血。
可是我一点消息也没有听说,老家也没有人来问,这样一想,以后谈起来好像就是条罪过。一时间我不知道是先问问他具体的情况,还是要埋怨一下他这么长时间什么事没有透露。
我也不知道我是更可怜他的遭遇,还是更恼恨他把我陷入困境。反正,这个时候,我本来是有许多话要说的,可实际上却一个字都没有讲出来。
一沉默,一拖延,过了恰当接话的时间点,又因为内心想多了,再想问他时,恍惚着自己的虚伪,反而只有继续沉默着,坐实了自己的无情与无义。
还好,堂兄沉浸在他的思绪中,仿佛没有在意,我心中不停地在懊恼,到底应该说句话,不能这么尴尬的冷场。我脸上有热气冒出来,拿起遥控器又想起堂兄的身体,茶几上有西瓜,又不可以我一个人吃。
问他今天来有什么事,也许他就是闲了串串门,倒像我在催他走;问他身体怎么样,好些没有,他才说没恢复好;有没有回老家,当然是没有回了。
我终于想起来,问道:“嫂子呢,嫂子怎么没一起来?小庄呢,现在也该放假了吧?”
这倒不能怪我,我们虽然住在一个城市里,却足有二十年没有走动了,这个事,老家还没有一个人知道。
堂兄一直是我的榜样,他从小能文(成绩好)善武(捉鱼摸虾特别在行)。长大了考上大学后,每次回乡都是彬彬有礼、温文尔雅的样子,让我羡慕不已。
当年我紧随着堂兄的脚步,考进省府最好的大学,心里是树立过崇高的理想的,只不过这个理想半年时间就被摧毁了。
因为大三那年暑假,堂兄失恋了,谈了三年的女朋友傍了大款,半年后女友被骗又回来求复合,她不知道从哪里知道了我和堂兄的关系,哭哭啼啼地求我帮忙说几句话。
我不知内情,对堂兄说了两句不合适宜的话,堂兄说我是“读书读傻了的书呆子,傻蛋”,我一气之下就疏远了他。然后他毕业就下海做生意去了,他能说会道,据说生意越做越好,这一下子,他忙来忙去,我们联系更少了。
三年后我快毕业的时候,我的女朋友也傍了个大款。好巧不巧,我去找人,发现这个大款竟然是我的堂兄。然后,他找到我,还满不在乎地说:“这种女人,玩玩就行了,何必在意。”
我给了他两拳头,单方面宣布和他绝交。再后来没两年,我就听说他结了婚,有了孩子。然后我也在中学里做了老师,我交过两个女友,又相过几次亲,结过两次婚,最后还是离了。
那些女人总是说我戒备心太强,感受不到我的情绪变动,和我生活很没意思。说实话,我也不知道如何生活才算有意思,我也觉得我应该适当的放松一些,多找朋友聊聊天、说说话,但是我总是反应迟钝,然后把天聊死,渐渐的我好像就没了朋友,甚至更喜欢一个人独处。
二十年的时间似乎一眨眼就过去了,这期间,我和堂兄只有在老家遇到时,作点头之交,其余时间完全无视对方。所以我才对他这次的来访感到诧异,所以我才好不容易想到与他有关的话题,并问了出来,现在倒轮到他开始沉默。
外面红霞渐散,天色已经暗淡,他还是默默无语,我的心也渐渐消沉,这样坐下去也不是办法。如果不是看在他身体欠佳的份上,我真要赶他走了。现在,我只好故作轻松欢快地说:“堂兄,我们先去楼下吃点东西,吃好了再慢慢聊。”
“哦,”他反应了过来,摇摇头,白色的头发刺得我眼发酸,“不了,不了,我正好路过这儿,就上来看看你,过会就要回去了。”
我还是劝他去吃饭,他说:“我最近吃得清淡,下次吧,下次有机会一起去吃。”
我说:“那我煮点小米粥喝一喝,总之一起吃晚饭。”
他应该还很虚弱,喘了两口气,就没有再推辞,我淘了米,插上电饭锅。他看着我又坐回来,感叹道:“庄弟,我跟你讲,我得意了半辈子,现在才发现什么都是空的,我这次败了,全败了。”
他双手捂住脸,使劲地揉了揉双眼,然后抬起头,痴傻似地看着我说道:“我以为我朋友遍天下,到头来,只有你这里还能坐一坐。”
他的身体不停地颤抖着,话音里有了断断续续地啜泣声,呜咽中似乎含着悲愤,他努力地想控制住,然而紧皱的眉毛也开始跳动起来,本来呆滞无神的眼里慢慢流露出痛苦而无奈的感情。
我受到惊吓,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忘记了其他事,只听见他说:“去年下半年我公司就垮了,单子都没了。到了年底那贱人还要和我离婚,我不同意,她说小庄不是我儿子,他为什么叫小庄,因为他爸爸姓庄。”
我看见他脸上瘦下来的皮肉都在抖动,我似乎感受到我的心脏也在一阵阵抽缩,就是这个感觉,每当我在这个城市里感到屈辱,感到不甘,甚至为成为一个人感到耻辱时,我就能感受到心脏跳动的疼痛。
不是生活没有意思,而是没有时间和办法让它有意思。“我在这个城市里生活了二十多年,我以为我拥有了很多,其实我什么都没有能拥有。”
“我在人世间活了很多年,我以为我拥有了很多,其实我什么都没有能拥有。”是堂哥在说,还是我在说,我搞不清楚了。
我也不想搞凊楚,我只是在这如梦如幻的声音里,又一次回想了我的过去,一点一滴,荣耀与失败,然后我忽然想到还有几篇论文没有通过,我要抓紧时间把它们写完,否则明年的职称评定没办法通过,我就还要面对一个可恶人的丑恶面孔。
我好像此时才突然清醒过来,我记起我在写论文时,我那早已疏远的堂兄来过,可是现在只剩我一个人坐在这里。我想起他为何而来,厨房里的粥已有了香味,我走过去拔掉。我想不起他何时离开,也不知道我胡乱和他说了什么,也不知道他又为何没有吃饭又匆匆离开。
我有些不安,我觉得我该起身去找他,外面的天应该完全黑了,但街灯却很亮,就像白天一般,所以应该没什么事吧,我这样想。
或者我该打个电话给他,我没有他的电话,打回老家问一问,那样比较奇怪,一两句说不清,反而把事情闹得很复杂。
堂兄那么大的一个人,又能有什么事呢,从头再来,对他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如果有什么事,我陪他就是了,我最后负气地想。这一夜,我没有吃晚饭,也没有走出屋子一步,只坐在客厅里胡思乱想后睡着了,然后恶梦连连也没有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