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旦脱身,形式顿时逆转。放眼望去,诊堂依旧一片残垣断壁,里面空荡黑暗,周围寂静,竟真的只有少清清一个人。
少清清气得脸颊通红,拔出腰侧短刀,就朝谢晓峰冲了过去。谢晓峰见她手腕无力,步态虚浮,看起来武功并不扎实,有意不想伤她,便以剑鞘架住兵刃,往右带去,想化掉这一冲之力。凭谢晓峰的武功,制住一个武功稀松的人易如反掌,他仍心存疑虑:毒与六人,刀与机关,无一不是精心安排。这少女的姐姐有能力取得消息,召集江湖人士,设下杀阵,若不是有权有势,便该是功夫出众。他初听到少姓,脑中已飞快转了一圈,却没想到有什么名门是姓这个的,那么,少清清之姐极有可能是什么不为江湖熟知的高手——就连燕十三这等出色的剑客,不也明珠蒙尘么?——照此来看,这姑娘的功夫实在不该是这个样子的。
少清清被如此借力一带,平衡不住,几乎跌在地上,又惊又怒,尖声喊道:“七姐!有人欺负我!你快来呀!”
谢晓峰见她黑色瞳仁突地一缩,直直盯着自己背后,心头一凛,心忖难道他竟未能察觉有人逼近?若在平时,他有燕十三在背后,原该毫不担心,但这次燕十三伤得非同小可,谢晓峰在地室内守着他三个时辰,已经忧心如焚,当然更不打算让他动手,便抓住少清清手腕,让她不能再发难,一边忍不住分神顾视侧方。
燕十三没事,有事的是他。或者说,有事的正是谢晓峰制住的这个柔软娇艳的少女。
少清清手腕一抖,她那把捏在手里的短刀不知被触动什么机簧,骤然暴长至四尺有余,借回身之力滑向谢晓峰腰间。燕十三同时抢近身前,剑光又快又烈,朝着少清清而去,有意逼她后退。
两人兵刃一触即分,杀气四漫,宛如两只亮了利齿的凶兽。谢晓峰虽避之不及,但有燕十三相护,加之身法轻灵,仅在腰腹间划出一道伤口。
少清清借力后退,娇小的身子像是要飞走般,功夫同方才天差地别,站定后冷冷瞧着谢晓峰白衣上渐渐洇红的痕迹,开口道:“可惜。”
她声音冷静稳定,情绪几不外露,跟刚才喜怒无常的少女比,好像是换了个人。
燕十三面如寒霜:“你身上的脂粉气同那个红鞋女人一模一样,她根本不是你的什么姐姐——她就是你!”
谢晓峰再看少清清,只见她站姿仪态,孤矜高傲,均跟初见面时截然不同,若不看容貌,的确和那个从头到尾与自己交手并没几招的青衣女子如出一辙。
“在下名为少妻我,清清正是家妹。”她开口道:“劝你们一句,还是死在我手下舒服点。”
饶是这场面诡异,燕十三仍忍不住嗤笑一声:当今世上,有谁敢对三少爷和燕十三说这句话?有谁能对三少爷和燕十三说这句话?
这自称少妻我的女子说了。不仅如此,她本来毫无情绪的眼神中还露出了一种奇妙的怜悯,好像对着两尾即将死掉的鱼。
谢晓峰于这时提了一个奇怪的问题:“所以,你就是妻姐?”原来少清清喊的是妻姐,不是七姐。
少妻我点点头:“家妹自幼没离开过我身边,最为依赖我,见笑。”
她这么轻描淡写地答了,谢晓峰却露出了一种奇妙的表情:参杂惊愕与不信,恍然和不解,他又说了一句:“我不喜欢你。”
少妻我像看傻子一样看谢晓峰:“那自然最好。”随后又摇摇头:“可惜清清恐怕会很不高兴,还是得由我来杀了你,若是她不要你死了……”少妻我唇边浮起讽刺的笑,那笑只维持了一瞬,立刻消失了,她的冷静无影无踪,又变回了近乎歇斯底里的怒容:“我知道了,我知道你为什么不随我走了!”
燕十三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姑娘宛如登台唱戏,一人分饰两角,纵使他熟知江湖异事,也是第一次目睹如此诡异的场景,不由得茫然看她发怒。没想到少清清喊完这句,将手指往自己的方向点过来,脸还是朝着谢晓峰的:“你害了一整个村子,又杀了慕容秋荻,隐遁江湖,世人道你大义痴情不能两全,怎么能又钟情于这个恶人?”
少清清已经不是第一次发惊人之语,但燕谢两人不约而同地呼吸一滞。
燕十三骤听钟情二字,忆及那一次动情,并无数次喜悦焦躁,向来坦然痛快的心思少有地生出层层思虑,最后涓滴狂喜汇溪融雪,屏息含在唇齿间,不能吐露。
谢晓峰却怔在当场,像是听说了什么连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情,神色变幻,最终暗沉下去。
少清清仔细瞧着两人,又极为愉快起来:“我不要你死了!人若是死过一次,有些事就会变得很难…莲心败过再开,往往不易采摘。你却不同,谢晓峰!”她声音蓦然放得尤其轻柔,如梦如幻:“你没有死透,是不是?你还想往那条路上去,是么……哈哈哈哈哈哈!你瞒不过我的!”
燕十三心里忽然很慌,他不及看谢晓峰脸色,剑如激流直扑少清清身前,腾起的衣襟像一只黑色大鸟。但他扑了个空,少清清似乎早就知道他要出手,将什么东西往地上一摔,整个人在腾起的烟雾间向后飘去。她的面目在白色浓烟间若隐若现,竟然有半张冷酷无波,另半张开怀微笑,肌肉连贯之处扭曲纠结,这副模样若是在一个江湖怪客身上倒还不算太出奇,但此时衬着少女红颜皓齿,黑发锦衣,实在是说不出的怪异恐怖。
她的声音还从烟雾那边传过来,听起来忽远忽近,声调也变幻不停,听在谢晓峰耳里竟是在模仿各样男女:
“我谢家之气全聚在三子晓峰身上……”
“救我,救我……”
“我这么爱你,可你呢?”
少清清的声音宛若就在他们耳边。
“三少爷果然说得不错,爱上你的人都没什么好下场,有趣啊,太有趣了,你看,就连你身边这么个恶人,不是也快死了吗?”
燕十三咬一咬牙,正要遮住面孔冲到那浓雾里去,却被一只手拉住了。
谢晓峰表情像还在做一场大梦,恍恍惚惚的,说的话倒很清楚:“不要去,是白磷。”他一边这么说着,一边缓慢出剑——燕十三看到他的手指骨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越发近乎透明。
谢晓峰出了很慢,也很简单的一剑。
剑锋在空中一游,像要劈开一片云,一阵风,而后缓缓收回。雾气像被什么吸引似的,绕在剑身周围,地上还在持续燃烧的白磷扑地一声被不可见的东西压灭了,仿佛收回的不是一把剑,而是一整个对面的空气。
到了剑收回来的时候,才从远处传来少清清的一声痛呼。燕十三却没来得及去追,因为三少爷的剑同三少爷本人都正被他接在怀里。一片兵荒马乱的香气间,谢晓峰居然还反手抓住了燕十三的手臂,血迹把这件本来就够糟糕的衣服搞得更加没法穿了。
“不要去。”他勉力看着燕十三的眼睛,又说了一遍:“不要去。”然后才晕了过去,神情仍像在做一场醒不来的噩梦。
刘氏诊堂位于镇东,要去镇子里的客栈,需要穿过一条长街,这条长街的两端,各有一家大酒坊,东边的叫流芳,西边的叫载玉。两家酿的都是好酒,也都觉得自家的酒比对方的更要好些。
天还没亮,载玉酒坊的小伙计就出门清扫街道,掌柜吩咐了,一大早就把门面弄得漂漂亮亮的,这一天的生意才会好。卖早点的集市不在这条街上,是以空旷石板路上四下无人。小伙计为了驱散睡意,已经用冷水洗了脸。他正往地上泼水镇灰,忽然听到石板路上传来了一个人沉重的脚步声。
他疑惑望去,昏暗的熹微晨光中,有个身形高大的男人正背着什么向这边走来。小伙计想起昨日听人传言,刘氏诊堂出了怪事,连地面都被毁得乱七八糟,一时有些害怕,拿着扫帚闷头打扫,一边偷眼观察来人。
待那男子行到街中,他才看清,原来这人身上背的是个白衣青年。那青年闭着双眼,侧颜清俊,腰间和袖口上却全是暗色的污迹,竟像是血。
这这这……这难道是让他碰上了抛尸现场?小伙计吓得呆望着那白衣青年,背他的那人却说话了:“看什么?”
小伙计忍不住看去,只见背着青年的那男子一身黑色外衣,乱发张狂,病态苍白的脸上刺着狰狞黥面,宛如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他吓得尖叫一声,连滚带爬的跑到店铺里面去,砰地关上了门。
燕十三毫不在意地转回头,继续朝前走去。也许是因为凌晨实在太凉太静,谢晓峰的呼吸印在他颈侧,热度惊人,就连谢晓峰的心跳声,都穿过他俩的层层外衣,传到燕十三的心壁里,好像非要逼着他数匀似的。
“这家酒坊颇有盛名,可惜现在太早,不然倒可以买上一坛。”
熟悉的声音带着很轻的笑意,在燕十三耳边响起,他呼吸一顿,脚步没停:“晨昏寒冷,岂非是最适合痛饮的时候?”
谢晓峰笑着摇摇头:“饮酒的机会多的是。若是陪燕兄,晨昏寒暑,都是最适合痛饮的时候。”
燕十三知道他说话向来诚挚,胸口却无法控制地为这句话一窒,没有答话。
两人又走了半会儿,谢晓峰忽然道:“传言西方有种威猛的大鹫,唤作特理柯,犬身猫面,翅爪如雕,身体巨大,能负人,嗅觉敏锐,上天入海无所不能。我想比起山庄里那只黑狗,燕兄还是更像它一点。”燕十三听到最后才知道他是在说自己。谢晓峰身量同他几乎一样,论体形则肩薄身轻,加上白衣简落,伏在那里显得更轻,确实像被只黑色巨兽载着一样。
“看来我在你心里,倒是厉害得很。”燕十三随口道,他看谢晓峰仍惦记着玩笑,自少清清遁走后便难解的眉头不由舒开——他上一次因为几句言语这么耿耿于怀,还是别人将他误当作三少爷的时候。
街道已见尽头,能遥遥望着客栈楼上的窗户,一个个犹在沉睡,都还未支起。谢晓峰将手往后一抽,燕十三见他确实手臂有力,想这年轻人大概是怕人看见害羞,也就由他下来。谢晓峰站定先去摸燕十三脉搏,叹口气道:“为了我的事情,又害燕兄耗力了。”
若在平时,燕十三早该嘲笑谢晓峰想得太多,思虑太重,但许是因为一轮晓日正要破开云雾,恰巧将又冷又暖的光色照落青年面庞,把这剑眉伴着朗目,汗水同着伤痕,照得清清楚楚。
燕十三低声问:“你很怕我死?”
谢晓峰愕然,一瞬似乎泫然欲泣——那表情让燕十三觉得自己被他又刺了一剑——谢晓峰低下头,短促地苦笑一声,答他这一问:
“很怕。”
雪里大火,井中得月,骤亮的天光中,燕十三几乎要大笑出声。他笑自己肆情一辈子,却兜转这好多年,也为终于的转回而欣喜若狂。他曾对阿吉笑言自己也怕死,却从不知道,原来有那么一个人的“很怕”对他而言,居然比天大的“不怕”还要重。
黑色衣袂如不祥的枭鸟飞散,燕十三毫不犹豫地上前一步,抓住谢晓峰的肩头,用唇去覆住另一双唇。
这不是一时的情热。如果这也只算作一时,那又有什么可算作一世?燕十三饮透冰雪十几年,所逐不过两三事,他的余生是即将坠下的萧萧落木,却碰着了风。
他便逐风,他只能逐风。快慢咎由,因果自取,燕十三走到这里,碰见了另一把剑,碰见了谢晓峰。
而谢晓峰没有躲。
谢晓峰担心被他们留在漠北边镇的娃娃,回到客栈的第一件事,便是传书神剑山庄,请他们前去保护,又拉着燕十三把神剑山庄的飞鸽传书暗语并着用法细细说了。燕十三以前懒得知道这些,现在自然有别样感觉,心情大好。谢晓峰讲得一如既往地认真仔细,他处事同燕十三截然不同,过于沉虑,偏又滞拙天真,实在是个锦衣玉食的少爷,因难逢敌手,脸上除了右颊一点伤痕再无其他,容色白皙清俊,也使得颈侧到耳根那缕久久不散的绯格外醒目。
——谢晓峰本有一百种方法可以拒绝那个吻。可他甚至连退都没有退一步,只是在原地呆望燕十三逼近,眼睛也不晓得转开,傻得像头被捕住的鹿。这头鹿过了好久才眨眨眼,偏过头去,声音乖顺且迷茫:“十三…?”
燕十三如酒到醺时,竟想不起自己还有什么别的所求,他曾想打败的绝世的名剑,如今正静静躺在他掌心。于命运,他早立誓做一个强取豪夺的恶人,面对灭顶的死亡,到这终于明白最令人喜悦的是停住一段本该上演的传奇,抢走他要的人。他心想,若娃娃知道这件事,不知要作何反应,思及娃娃平日暴露出来的撒泼胡闹的能耐,不由有点发怵。
谢晓峰还在那边说个不停,燕十三已在看着他一开一合的嘴唇走神,话多时的乌鸦令人想用他磨剑,话多时的阿吉却令人很想用他下酒,因酒和他都是暖的。燕十三已经想好,接下来他便带阿吉回神剑山庄,或者去其他安全的地方,只要能度过余下四次的“针”毒,便万事顺遂了。
这是他的人生中第一次想到“万事顺遂”这四个字。
谢晓峰终于注意到对方的目光,他也看了燕十三一会儿,然后说:“我会陪着你的。”
过了一瞬,他又说:“你绝不能死。”他说的极为坚定和透澈,就像用尽毕生力气出的一剑。
“便宜金银贵耳目,一口珍珠陈不停”。行走江湖,靠的是手里功夫,但走的顺不顺利,可就跟消息灵不灵通有很大关系了。江湖名门往往都有自己的探子,收集江湖上的讯息和流言,更有人凭着手段能耐,自己做那个掌握情报的人。
这其中最有名的,便是“金银耳目”陈不停。
谢晓峰传讯不到一日便收到消息,说娃娃已经被接往神剑山庄——这并不容易,小姑娘性格倔强,闹腾着非要来他们这里,甚至试图自己溜走,当然未能成功——很是松了口气。
燕十三便说要他同自己去安全的地方度过毒发。谢晓峰开始不说话,最后仍是答应了,但他又说,要先去一个地方,见一个人,问一件事。
他们去的地方便是空隆弄,见的人便是陈不停。
空隆弄内有九处宅子,每个宅子内有十一道门,传言其中纵横交错,密道暗布,便是为了防止有人围杀。只要做到陈不停要求的一件事,便可以问他一个问题。空隆弄的人会在提出问题的三天后告诉提问者应该在哪处宅子的哪道门前等待,到时候陈不停自然会现身。
“他要你做什么?”燕十三问,在他心里,他家阿吉时不时是个能被轻易骗进套去的傻瓜,自两人交心以来,这种保护欲尤其懒得遮掩。
“他要看谢氏剑法。”
燕十三哼了一声,他思及那场决斗前青年对他演示的剑法,很不情愿旁人居然这么容易就看到了。但他也知道,谢晓峰性格固执,那句“你绝不能死”认真无比,是没有任何人能拦住去路的。此次来见陈不停,毫无疑问便是为了他的绝症。
他们停在空隆弄门口,燕十三转头道:“我跟你一起去。”
“可惜若是提问者之外的第二人也进去了,陈不停就不会出现了。”谢晓峰微笑道:“做这门生意,若是连客人的安全都保证不了,恐怕这十几年的招牌也就砸了。陈不停向来不涉足江湖恩仇,燕兄不必担心。”他看了看燕十三,将黑衣剑客手里的剑慢慢压下去:“我很快就回来。”
门是再普通不过的雕花双扇朱漆门,谢晓峰步子刚踏到跟前,门就开了,屋内布置得就同每个大户人家的前厅一样,只不过在两侧的椅子上,坐了四名长得一模一样的中年男人,其中三个人手里都拿着点什么东西在吃。
吃蜜饯的男子,吃小笼包的男子,吃绿豆糕的男子和什么都没吃的男子都朝谢晓峰略点了点头,一同道:“三少爷,又见面了。”
谢晓峰毫无惊讶之色,很自然地道:“陈先生,可还安好?”
“安好安好,生意还好,我就过得好。”吃绿豆糕的男子笑嘻嘻地说。
“三少爷连着光顾两次,陈某不胜欢喜呀。”吃小笼包的男子接着说。
“不过这次的问题,确实是颇为费力。”吃蜜渍梅子的男子吐出一枚果核。
谢晓峰道:“如此说来,当是已有所得。”
“确有所得。”唯一一个什么都没在做的“陈不停”点头道。
谢晓峰轻吐口气,道:“那么还请陈先生解惑,少清清此人,究竟是什么来路。”
这并不是谢晓峰第一次来求问。天尊事毕,他得知燕十三之症的当日,已经飞讯来问是否有医治之法,三天后他带着神剑山庄的怀素小草千字帖到这里,得到的答案却和药山禅师所说是一样的。
这次的问题,则是关于那个诡异的少清清。谢晓峰原本可以把这个人抛在脑后,回到神剑山庄,再度为燕十三寻治,但少清清临走前,对谢晓峰说了一句话。也正是这句话,令他不得不去搞清楚这个人究竟有什么奇处。
“九年前,江西邵家刀曾发生过一次惨案,邵家家主邵梁同夫人儿女及门人十八口人被杀害。邵家不过江湖中一小门派,武功勉强算威武,家势更是不足一提,想必三少爷是不清楚的了。”
吃小笼包的“陈不停”终于吃完了一笼屉,接着道:“官府派人追查,但现场奇怪,所有死者均是被人一刀捅入心窝,没有任何挣扎痕迹。加上当地都知道这是江湖人家,官府也就匆匆结以江湖仇杀不了了之。邵家邻居虽已搬走,但仍有曾知道此事的人,都说邵家尚有活口,更有人说曾见一个青衣的幼小女孩坐在邵夫人尸体边,四下对应,唯一有可能的便是邵家年仅十岁的小女儿邵青泉。”
谢晓峰忍不住道:“十岁……岂非与少清清年纪相当?”
吃绿豆糕的“陈不停”不太高兴地横他一眼,似乎是对他插话极为不满:“这小女孩自那夜后无影无踪,当夜值班的更夫说,他见到女孩一人踏出门,因神情木然又出自会武人家,他不敢搭话,待他转到街口回头再看,女孩已经消失了。期间从这条街行过的,另有一名大汉,身上带刀,遮住面目,令他印象最深刻的是头上佩一朵浅色细菊。”
谢晓峰神色微变,似乎在回忆什么,随即低语出声:“难道这人……是佩花宝刀邱细菊?”
“陈不停”又拈起一颗梅子扔到嘴里,很赞叹似地道:“三少爷记性不错。”
“死在我手下的人,我当然记得清楚。”谢晓峰淡淡地道:“六年前我杀了四十二人,其中就有他。父亲说他不知怎么练了邪功,杀青年男子取血,要我前去诛灭。他向我求饶,但屋内确有血海残尸,我有心让他解释清楚,可……最后还是杀了他。”他说到这里,垂下眼睛,似乎是想起当时场景。
“邱细菊住在那里差不多半年,街坊四邻一直以为住的是一对父女,因他出入常带着个少女,日常做饭洗衣也从来是女孩做事。你们杀了他以后,将他杀青壮男子之事昭告江湖,却没人知道那女孩跑哪去了。”
如果少清清就是邵清泉,也是同邱细菊在一起的女孩,那她所说的十三岁时第一次见到谢晓峰,正是在他杀了她养父的时候。谢晓峰心里困惑不解,照常理来看,少清清下毒设关,都很正常,唯一诡异的是,她口口声声说的并非复仇,而是痴迷爱慕。难道邱细菊也对她做下毫无人性之事,所以她才将谢晓峰视作天降神兵,从而心生迷恋?
“陈不停”可不管谢晓峰想什么,四个人同时放下手中的点心茶盏,吃完小笼包又端了一盏茶的中年男子咂咂嘴,道:“邵清泉失踪后,又过一年多,红珠子院主人年逾六十,喜纳一位极年轻的侍妾入门,四个月后,太原童家二小姐童真和一位自称姓邵的姑娘结拜为姐妹,又四个月,赤峰门门主收了个义女。再五个月,自衣山庄少庄主宣布他已有意中人,是个不满十七岁的姑娘。” 他遗憾似地叹息一声:“江湖结亲之事繁多,有观者确实证词的仅有这四桩,大约很有疏漏,但这四桩所指的,的确都是同一人,也正是从邱细菊处失踪的那名少女。”
纵使谢晓峰早想到少清清必然古怪,也吃了一惊。
“此后几年,也不断有邵姑娘做出此类事情的消息,直到半年前,便没再听说过了。而这些牵扯上的人,几乎都在与她相遇三个月到半年间失踪过一次。”
“失踪?”
吃绿豆糕那位终于也将盘子清光,双眼乱瞧,口中不停:“或是打猎不归,或是游玩过久,或者去寺庙还愿久居,总之就连身边亲友侍从也不知去哪了,如此大概十几天,又完好无损地回来了,只说是自己贪玩,或者被困在某处,而发现他们的,自然就是这个新近亲密的邵小姐了。若是寻常拍案惊奇,该猜这位小姐是图谋家产,然而大多不出半月,邵小姐便也没了踪影。”
现在唯有这位吃着蜜饯的还有充足储备,他看都不看谢晓峰一眼,只盯着指上捉着的那颗青梅:“然后便是三少爷您重出江湖三日后,纣王谷内门人尽殁,铜炉尽毁,连带白尾赤尾黑尾三味丹药也没了踪影,纣王谷百年来以医术闻名,此事一出,江湖哗然,都道是天尊干的好事。但谷内弟子名录有载,曾于半年前收孤女一名,此女姓少,三少爷的少。”
谢晓峰听到这里,急问道:“这么说,纣王谷三尾都被少清清带走了?”传言白赤黑以三尾命名,连续服下则有生骨复血的奇效。纣王谷被灭前他并不知道燕十三的病症,待知道时已是谷毁人亡,求药无门。
“陈不停”们齐刷刷摇头摆手,叠声道:“我可没这么说,但丹药消失时,确实没见了这位姑娘的影子。”
谢晓峰沉思片刻,又问:“陈先生可知道少清清的武功来历?”
“邵家武功平平,据说有门祖辈轻身功夫“提线功”,可惜已经失传。邱细菊的佩花刀法,在三少爷眼里看来恐怕也不足为惧。红珠子院主人的“红豆”,太原童家的笑剑,自衣山庄的自衣衣人神功皆是不外传的秘功,就算亲人也未必能得一二。”陈不停将蜜饯盘子推到一边,拍了拍手,立刻有个小丫头从侧厅转出来,把桌子上的果核,笼屉,茶盏,盘子收走,又挨个上了一盘花生米,一盘烤凤爪,一碟核桃蘸子和一碗杏仁儿茶。喝杏仁茶的那位接着道:“这位姑娘示人的均是武功稀松的平常之姿,可若真能学得这些功夫……的确不可小觑。”
话说到这里,谢晓峰已经知道了自己想要知道的事情,他正要道别离开,旁边的小丫头说:“天快晌时,不如留下来吃顿饭?”
谢晓峰笑一笑,朝那小丫头一拱手:“多谢陈先生美意,不过,还有人等着我呢。”他那话说的很温柔,小姑娘楞了一下,然后也咯咯笑起来。
燕谢二人比娃娃晚了一天到神剑山庄。娃娃听说他们回来,硬是一路跑下长长的山道,拉都拉不住,守在入口等了两个多时辰,才等到一叶扁舟晃晃悠悠载着两人归来。
娃娃一腔委屈担心化作粉拳点点,尽数落在谢晓峰身上,打累了立即变招,拉着燕十三的衣服不放开,还试图捞起衣角擦脸上的眼泪。谢晓峰半分都不晓得怎么劝解,手足无措站在那里,一直等到娃娃哭完了才拍一拍她的肩膀:“你看,我们不是好好的吗。”
燕十三瞧着谢晓峰心想,这话也亏你说的出来,但他心知已到了对谢晓峰而言最安全的地盘,又见了娃娃,心头不由轻松,伸手扯住娃娃后颈衣物就往前走。
娃娃吱哇乱叫,果真像个娃娃:“哎哎哎别拽我……燕大侠燕大侠,谢大哥的毒好了吗?你的病怎么样了?我们在神剑山庄呆多久呀?”
燕十三全数不答,只说:“先上山。”娃娃看出他脸上笑意,立刻又抛出一连串问题:“怎么?我们不走了吗?这么开心,你跟谢大哥是碰上什么好事了吗?”燕十三心想,自然是天大的好事,只是在神剑山庄尤其不好开口,便一声不吭,带着个小尾巴一样往山道上猛走。
谢晓峰在他们后边,看两人身影不由微笑,但这笑容渐渐萧疏,化出一点不舍来。
三少爷归家,神剑山庄自然欢天喜地。不提庄主和谢晓峰自天尊一事之后的微妙关系,其他人俱是欣慰高兴,谢晓峰风采出众,待人亲挚,是以就连年轻弟子,侍从婢女也都欣喜不已。
这里毕竟是他的家,它所带来的温暖和伤害,都会以比别人厉害百倍的方式施加给他,难以拒绝也难以逃离。
然而谢晓峰到现在并未学会去恨,无论是对父亲还是慕容秋荻,他所做的只是逃开:面对无法认同的野心,孜孜以求的恋人,和父亲对他的放弃,以至于到了实在逃不开心里的痛苦时,他干脆弃置自己,将其扔到污泥里,刀锋下,去求一点微乎其微的宁静。
是以燕十三觉得,谢晓峰愿意回来神剑山庄,是一件很不错的事情,这意味着他愿意再次面对曾经的痛苦,而作为挚友和…恋人——他仍不知是否该这么算——就算陪他在这耗尽短暂余生,也无什么不可。
谢晓峰却不是来让他耗尽余生的,当夜他便找上门来。未回山庄前两人虽未明言,但一来一往,总算是明白对方心迹,然而青年这番前来竟浑然不觉暧昧之处,同之前别无二致的言辞恳切,眼神诚挚,要燕十三明日起便入他谢家剑庐闭关疗伤。
“你是谢家恩人,我爹和六位长老已答应我明日起轮流助你疗伤,如此一来,你便不用担心“针”毒,可以专心休养。此次耗损太大,请燕兄务必要听我的。”谢晓峰一双眼睛望住燕十三,殷殷切切,令他错觉越来越近。燕十三在受谢家恩惠兼闭关不出,和被谢晓峰忧愁的眼睛望到死之间犹豫了一瞬,最终答应依他所言——谢晓峰身处神剑山庄,不会再有什么麻烦,他也并非不想多活几天,毕竟多活几天也就能多喝几坛美酒,多赏一些剑光,多陪一瞬这位天真且挚拙的三少爷。
谢晓峰见他答应,展颜笑道:“燕兄不必担心闭关寂寞,剑庐内存有谢家收藏的名剑美酒,尽可拿去试手痛饮。”
燕十三狂徒之心顿起,脱口道:“酒没有对饮之人,未免少了最妙的那点滋味。”他个性虽古怪不羁,但绝非不善言谈之人,大多数时候只是不屑多说,若兴之所至,调笑之词也是信手拈来。
谢晓峰岂能不懂他的意思?他话回得坦荡:“既然如此,不如就趁你我二人都在,尝尝山庄里的名酒。”他起身出门,侧头朝燕十三狡黠地使了个眼色:“以我的经验,月黑风高,最宜偷酒。”
燕十三大笑。
神剑山庄的储酒处紧挨着厨房,谢晓峰轻车熟路带燕十三摸进去,两个人像脚步轻灵的野兽,一路唯有衣襟的轻擦声。其实他们本不用如此谨慎,毕竟就算被发现,仆人们也只会乖乖呈上好酒,但谢晓峰脱不去孩子脾性,燕十三也玩兴大起,两位惊世剑客打定主意趁这星辰良夜,行偷酒大事。
燕十三站在层叠酒坛间,四处嗅一嗅,皱眉道:“此处酒虽好,但终究是凡品,阿吉,你要给我看的,可不是这些吧?”
谢晓峰笑道:“燕兄莫急。”他蹲下身拂去了一块地面上的杂草尘灰,露出一只很小的铜环,手指使劲一勾,竟随之拉起一块石板来,原来这地面下方,尚有个隐藏的酒窖。
两人沿木阶下去,酒窖内竟是一片灯火,燕十三初还纳闷这么多烛火如何解决气流问题,定睛一看才发现,原来烛火只有嵌在墙壁内的两盏,其他火光均是墙面上无数镜子反射,不由得笑道:“这么用心的密室,竟用来藏酒。看来你神剑山庄与我也有一点可谈之道。”
又道:“我小时偷酒,是为了驱寒,没想到你生在这里,居然也是个中老手。”
燕十三说得潇洒自在,谢晓峰却是心中一痛,他知道燕十三之病源于年少过苦过伤,但听到眼前人幼时偷酒居然是为了驱寒,足见其风餐露宿,生活流离,忍不住就要脱口而出,愿陪他不再受曾受过的苦。
但他愁色在眉目里转了一转,最终朝燕十三背过身去,道:“我二哥生前爱酒,常带我偷来这儿,那时候家里的好酒,有一半都是二哥喝掉的。若他尚在世,或与你能成知交酒友。”他说着便大步走到密室一角的木桌旁,桌上酒坛不多不少恰好八个,谢晓峰不假思索捞起一只,朝燕十三一抛,灿然笑道:“接着!”
燕十三抬手将酒坛接在掌中,不用嗅闻,酒气已满溢,不禁道:“好酒!”话音未落,他已利索启封,直接就着坛口饮了起来。
这酒果然同他饮过的都大不相同,寻常美酒入口便感香醇或浓烈,神剑山庄这种酒却入口清凉自然,似乎没什么劲力,然而饮入喉那一瞬,酒意变为欣喜,随即化为哀愁,竟然已浸入肺腑,难以自控。还未等适应这股喜悦并着忧思的古怪感觉,下一瞬间,天地间忽然燃起了白色的火。
这火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无法掌控,亦无法扑灭。燕十三只觉得四肢百骸,头颅胸口全都被暖融融的火焰卷挟,似乎就要把他裹到茫茫天际尽头,但他心里全被哀愁欢喜填满,竟然是前所未有的渴求和圆满。他心头被酒意充盈之至,脚下微微踉跄,正被一双手扶住——谢晓峰笑得很有几分得意,问:“燕兄,此酒如何?”
燕十三毫不掩饰激赏之色,双眼发亮,“果真绝品!阿吉,这酒叫什么?”
“此酒难酿,每年仅有一坛,是二哥所制,自他过世,此方也已失传,酒名唤作——情动。”
谢晓峰说得坦然,不假思索。燕十三却忽然笑了:“情动……好名字!”他的双臂仍被谢晓峰扶住,两人挨得极近,灯光幽明间,那无比肆情的醉意让他不由自主将身体的重量微微靠过去:“难怪仿佛在哪里喝过。”
这下轮到谢晓峰迷惑了:“燕兄曾在别处饮过?”
“没有,”燕十三的声音放轻:“只是情动。”
谢晓峰骤然明白了。
室内忽地充满了不可收拾的旖旎情致。燕十三微微使了点力气,谢晓峰便随着他的力道靠到桌缘,乖顺得像燕十三唇齿间的醉意本身,处处都是他,又总是捕不到,逼得人要紧紧抓着这个闭眼都显得格外软弱的傻瓜,塞到肺腑间,把两人的苦楚死死融在一块,才算得其所。
“阿吉,”燕十三低声道,他又喊了对方的另一个名字:“谢晓峰。”
阿吉,同时也是谢晓峰望着他。
燕十三说:“我没醉。”这话说得十分温柔,几乎不像平日里那个尾音都洒脱的他,但这话也极为认真,如述生死。
不知是谁踩到了什么,又或者根本什么也没发生,两个人一同卷落到地上,黑白衣物叠到一起,又乱成一席翻飞的荷叶。燕十三喘着气,他的手臂撑在谢晓峰脸边,线条流畅的臂膀上陈列众多已愈合的伤痕,谢晓峰身体同他相比可谓白玉,只是这白玉上横着几个歪歪斜斜的伤口,甚是难看,是他曾为娃娃要回皮肉钱时所负的。燕十三见了,先是气这年轻人傻,又恨是晓月楼那个什么大老板替自家阿吉出气,只想回去再把那几个混蛋连带大老板重新杀一遍。
如果身下是沼泽,就可以毫不顾忌地一同沉下去了吧。燕十三刚要俯下身,却又停住了——阿吉不会拒绝,可他会不会后悔?燕十三这辈子的犹豫份额差不多要用光:“……阿吉?”
谢晓峰忽然问:“你还记不记得,你曾经咒我即使在阴间,也冥顽不灵?”
燕十三不解其意。
谢晓峰闭上眼睛,唇边有一抹笑意:“佛应你了……我果然冥顽不灵。”青年轻轻抬手,把黑色的衣物抓在掌心。
云破天明。燕十三松开支撑,把脸挨到青年颈侧,正要拥那一怀情热,忽然听到酒窖入口传来一个少女声音:“谢大哥!燕大侠!你,你们在里面吗?这下面是什么地方?你们进去好久,没什么事吧?”
太有事了!燕十三几乎要昏过去,原来娃娃看到他俩偷偷摸摸溜出去,好奇心起跟了过来,然而两人下了酒窖后什么都听不清楚,便在旁边等着,见两人迟迟不出来,她一个小女孩待得害怕,才出声询问。
听着娃娃不仅声音越来越大,还跃跃欲试就要下来,燕谢二人慌忙整理衣装,俱是从未有过的窘迫。谢晓峰算是因为害羞,燕十三本是狂狷人物,但思及娃娃跟谢晓峰此前的关系,竟也不太好意思让她直接撞进来。
两人步出酒窖,娃娃很是松了一口气:“哎呀,你们可算出来了……”话说到一半,少女神色突变古怪道:“燕大侠,你这腰带?”
燕十三低头一看,原来他同谢晓峰太过匆忙,两人竟然拿错了外袍腰带,他这黑衣之上,一道深红大带,正是谢晓峰的,而谢晓峰的白衣腰间,那条黑色鞶革,不是他的又是谁的?
娃娃一脸狐疑,绕着他们转了两转,又仔细打量他们脸色。燕十三原想拿错腰带之事不难说圆,但一是他无心扯谎,二是谢晓峰先行连脖子到耳根红得透彻,再怎么掩饰已晚了。娃娃一声尖叫,瞪大双眼,右手捂嘴左手指燕十三:“你你你们…你跟谢大哥!”
燕十三索性正大光明地点头,谢晓峰转头看见燕十三一脸坦然,仿佛根本不再打算开口,只好小心翼翼地道:“娃娃,我与燕兄…”
然而娃娃是何等“见多识广”的人物,她纤手一挥,示意谢晓峰不用再说,抢道:“是你们回医馆时候的事?还是之前?是了!难怪回来时燕大哥心情如此好!”她口里已自发地换了对燕十三的称呼。
燕十三笑了一声,却是瞥着谢晓峰的:“我看,娃娃可比你机灵许多。”
娃娃立刻志得意满,仍似晓月楼里那个活泼得意的姑娘:“那当然!我可是知道这……”她话说到这突然省起什么,语气渐渐没底气起来:“谢大哥,我刚才,不会坏了你们的事儿吧?”
娃娃说着这话尤显老道地把眼睛往两人系错了的腰带上一转,这下子谢晓峰脖颈的绯色直烧到脸上,讷讷把头侧过去不看他们。燕十三很想坦白回答娃娃这个问题,最终一挑眉,把问题扔回去:“你觉得呢?”他声音低下来魄力侵人,尾音上扬十足戏谑,实在好听。
娃娃脸一红:“我先走了!你俩别介意啊!”说着撒腿就跑,浑似练过轻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