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时常做一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变成一个楔子,擦着朽木松软的质地,把腐烂的木屑攮给明晃晃的日子,然后开始跳舞,然后开始疼痛。
失眠的时间越来越长,没有期待,没有回忆,我每天从阳光的欢乐中醒来,然后开始悲伤。
夜像一个毛茸茸的绳子,冰凉地锁住我的喉咙。我依旧倒在床上,泪润湿了天蓝色的枕巾,等待窒息的震悚传遍全身。
像一场宿醉,像一处贪欢。我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温习,把自己拧干,变成一个噬水的海绵,让生或死的意识慢慢浸透到五脏六腑。
于是,一天跟着一天开始拥挤,汇聚到闭塞的喉咙。终于,我起床;终于,我开始曝晒昏暗、无助的躯体。
每一天的日子都是这样的,像是被人遗弃的鱼骨头,臃肿的身子上爬着苍蝇和臭虫。
我从楼道上走过的时候,看到了护栏上浮动着的梦一样的各色的内衣和内裤,质地柔软、松弛,被微风肆意晃动着,仿佛一面面小旗,炫耀着男人和女人尘封已久的秘密和欲望。这是一片独特的风景,我喜欢晴朗的天气,喜欢看到它们旗帜一样飞翔。
每个人都脱光衣服,在文明和道德面前坦诚、快乐地嬉笑怒骂,穿越种族,穿越人类,穿越一条条堆满废墟的大街小巷——透过这些旗子,我想到了这样的场景。
我不得不为自己的奇思异想自鸣得意,我甚至觉得这是一种比裸奔,比飚车,比脱口秀更牛气的创举。毕竟,当人丧失了高傲,丧失了尊严,他们就接近自由接近完美了。
我亲眼看到两个女人木讷地降下旗帜,然后揉成一个个彩球揣在怀里,像守护着自己的孩子。
她们已经醒了,第一件事就是收走护栏上的内衣和内裤。她们的眼睛浮肿,带着垂涎般的眼屎,四肢松软无力。
她们看到我在看她们,然后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露出鬼魅的一笑。我差点忘了,出卖禁忌是可以换取自尊的。我也赶紧还了一个笑容。
早,我说。这个时候,阳光飞过来,变成钢针,缝住了我的嘴巴。
甬道旁边的柳树一片黑暗,疯狂地抖动着狼狈不堪的阴影,我猛地一晃,发觉早就僵化的骨骼又长了一厘米。
我差点摔跤,踉跄的脚步一下子把她们逗笑了,我看到她们的眼屎变湿了,然后落到地上。她们困倦的表情消失了。
我笑了,像个傻子。
我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好事,尽管我的手在护栏的焊接处划掉了一层皮,尽管几滴尿被颠了出来洇湿了早上刚换的内裤。
我的尿,我的血,我的肉,如果可以堆积起别人哪怕一秒钟的快乐,我也愿意失去。我真的愿意,从我发现人这种东西不可能离开别人的时候开始,我就打消了保持自己完整的念头。
我想有一天,如果时机来了,我会把自己变成别人门锁里的润滑粉末,变成别人的皲裂皮肤上的护肤油,变成别人皮鞋底子上叮叮当当的小铁钉。
这样想着,我差点快乐了,可是,我随后又开始了悲伤,然后一整天就没有快乐起来。这一切都源于一个可怕的想法:尼采降临人事,以太阳的名义让人学习飞翔,可是有人因为内衣和内裤,就剪断了翅膀,在地面上滚做一团,于是,飞起来的那部分人手里都拎着鞭子……
这个想法之所以可怕不是因为别的,是因为我发现我丢了自己了,既不是和土地交媾的人,也不是接近天空的人。
我深深地呼吸。空气中的气味已经开始复杂了,这和那辆拉垃圾的左摇右晃的拖拉机没有直接的关系,和把冷屁留在被窝几天不洗脚的晨练的老汉没有直接关系,这复杂是有象征意义的,每一个活人在衡量生活新起点的时候都得先适应这个。
不知道为什么,当我拉开裤子的拉链的时候,我的耳边又想起了昨夜的野猫叫。那叫声像是得了急症的小孩子抓狂的手臂,恨不得掰开母亲的双腿,重新回归子宫,甚至回到精子撞击卵巢的那个神秘的瞬间。
那叫声萦绕在我耳边,直到我把一缕暗黄的尿秋天一样撒在便池里才结束。早晨是沉重的释放,可是并不是轻松的开始。我真想就这样永远尿下去,一年,十年,一百年,不停不止,我喜欢世界只有洗手间这种刺激却明朗的味道,我喜欢世界只有洗手间这样单调却牵到神经的声音。
一个完备的人如果永远睡觉,那就是死,可是永远撒尿呢?我的回答是,那就是幸福。
在这座灰色的楼房里,昨晚,肯定也有很多人和我一起听到了野猫叫,看窗台上一团暗黑的东西从铁格子里探进模糊不清的头颅。猫,我们一起说。目标、情感、欲望交织在一起,最后剩下的就是一泡尿和几声猫叫,真是可怜。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我们都活着,我们都醒了,昨天没有泥石流,没有地震,没有瘟疫。
人终究是可怜的生物之群,自尊的死亡都是难以企及的奢侈,在这片阳痿的土地上,属于人的东西真是太少了,即使种花种草,即使养猫养狗,即使扭秧歌玩太极都稀释不了罪恶完成不了救赎。
“起来了?阳光真大,压得人难受。”
歪嘴大爷一边说,一边对我频频点头。他是那个红色防盗门里面的,他的名姓已经被时光冲走了,只剩下皱纹,剩下褶皱的沾满老年斑的皮肤。
他的女儿去年骄傲的告诉我,他中风了。她当时激动得眼睛都鼓出来了,是我拿叹息蘸着眼泪给她治好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感激,他后来每次见我都和我打招呼。
现在,他从那个晃眼的红色防盗门里走出来了,手里牵着一条有黄色条文的白狗。说话的时候,他的嘴是歪的,眼睛挤堆成深深的纹络,像欲望消解后的腹股沟。我腐朽地笑了一笑,算是理他。
他颤悠悠地从我旁边过去了,最大面积地融进尘埃,狗吐着舌头,回头看我,我做了一个鬼脸,它就赶紧把头回过去了。歪嘴大爷背着手,走下了扶梯,小狗摇着尾巴屁颠屁颠地跟在后面。
对着镜子换衣服的时候,看着镜子里雪白的衬衣、光洁的额头、锃亮的黑发和黑皮鞋,我在考虑我不理歪嘴大爷的动机,连那两个做梦都想着自己内衣、内裤的酒店小姐我都竭力讨好,怎么对这样一个迈入人生夕阳已经一片紫红的可怜的老人却满是不屑呢?没有道理。
我自问,自己不是一个没有正义感,没有同情心的人,妈妈给我诊断我,我的每一个细胞里都有抗体,对强势的东西特别免疫,因为生活中强势的东西往往烙着邪恶的印记,所以我大抵算是一个善良人。
当我走过那个红色的防盗门的时候,我终于发觉,其实我讨厌的不是歪嘴大爷,而是那扇门。它在这个杂居的地方太扎眼了,就像一个长满癞疮浑身污泥的疯子穿着真丝内裤,在穷人的集贸市场跳舞一样。
我狠狠地朝它啐了口唾沫,夹着公文包下了扶梯。
透过玻璃窗子,我又看到了外面甬道上的柳树。它们灰凸凸地站着,依旧在费力地驱逐着阳光,扶梯下降,窗子上升,柳树把枝条慢慢举到天上,变成一条鞭子凌空抽来,当我刚想躲避时,扶梯停止了,那两个住我隔壁的喜欢在公共阳台晒内衣内裤的女孩吮着豆浆走了过来。
她们瞥了我一眼,然后开始嬉笑,低着头,把瓶装豆浆当成午睡宝枕在下颔。我本来打算微笑的脸,一下子僵住了。
鞭子结结实实地抽在我的后背上。她们的笑像是刀子割开我的裤子和为了讨好她们而沾了尿液的内裤,我光着屁股走在小区的这条坑坑洼洼的道路上。我的衬衣很白,像她们摸了丰乳霜的乳房一样白。
我想她们两个吃饭是不花钱的,她们有比我的衬衣还白的乳房,虽然我没见过,但这一定是真的,要不他们躲不过飞人的鞭子。飞人时刻飞翔在阳光里,最大限度地接近太阳,可是谁想到,他们却最终败给了女人的乳房?我低头,果然看到自己的拉链没有拉上,一片雪白的衬衣正死乞百赖地张扬出来。
我的脸腾地红了,不知道是因为自己刚才的臆想,还是因为出卖了私处的兴奋。
暴露狂,我听到水池边的狗说。狗的旁边是歪嘴大爷,他正把一片长了绿苔一样霉菌的饼干塞进狗的嘴里。
别叫了,歪嘴大爷说。他朝我挥了挥手。
暴露狂,狗又说。我拉上拉链,赶紧走开了,我的头很低,像一个感叹号。
我看了看表,已经七点五十了。我走在去工作的路上,再有十分钟,如果我还在路上,就说明我迟到了。
我没有时间胡思乱想了,我觉得自己的脑袋完全锈住了,只剩下一个刻度,无可争议地变成了鼻子。我只剩下了鼻子,嗅着熟悉的气息前进。
这个时候,我觉得自己很陌生,简直是个另类,我把一把把金灿灿的时间都挥洒在幻想上了。而在此之前,我竟然毫不自知!这些东西是没人真正在乎的,古希腊有一个看星星的天文学家就被一个只看道路的农夫嘲笑过,随后又被人们嘲笑了几千年。
头脑长在云端的人,终究是会苦恼的,因为他们不能像常人一样因循规蹈矩而乐此不疲,因随波逐流而欢欣鼓舞。他们把心交给了世界,世界给他们的却是不屑和嘲笑,他们只能从云端往尘世撒泡尿,于是就有很多人呼喊波诡云谲,要不就是秋水共长天一色,不一而足。
我看到地上的一处水洼,里面承载着许多年的倒影,横纵交错,一叠一叠的,泛着历史的烟云和剩菜、汽车尾气的油花。我吓坏了,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干瘪的符号,没有任何意义的跌落在水洼里,血液和骨骼都变成了那层浅浅的淤泥。
七点五十五,还有五分钟我就迟到了。我的公文包,突然之间变得很沉重,里面有油条和豆腐乳的味道,我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没有吃饭。我觉得饿极了,我分明意识到公文包里装着一个饭店,里面有那两个在公共阳台晾晒内衣内裤的女子在陪客人觥筹交错,她们丰满的肉体一波波震荡,像没有屁股和羽毛的美味的裸鸡。我觉得我不该有这些想法,可是我就是控制不住。
我是一个怪人。我一方面怕自己迟到,一方面却对工作这种东西敬而远之,别人赖以生存的阳光、水、工资、鲜花、职位,我都不太在乎,最后我在行进的路上,只剩下了鼻子,还有破碎却一点也不间断的想法。
如果有人现在问我,到底要怎么样,一下子就会把我难住。我只能模糊不清地说,我只是我自己,我最大的责任就是让自己活着,舒服又极度悲伤,然后像人一样吃饭,像人一样说话,像人一样追女人、上网、游泳、跳舞、唱歌……要是他们对这个答案不满意,我就拿沉重的公文包把他打倒,让饭店和女人压得他半死,然后匆匆远去,说你别怨我,我讨厌这样的问题,我要迟到了,而且我除了鼻子什么都没有了。
一个赤贫的人,最接近英雄了,我就用英雄的姿态跨过了那个水洼,然后义无反顾地走在路上。
时间是初夏,可是路旁梧桐树的叶子有很多已经黄了,一片一片像过性的擦屁股纸,它们从天上坠下来,掠过我和我的鼻子,砸在肮脏、破旧的水泥路面上。然后,几缕风从我的脚下出发,把其中的一片拖到了垃圾桶的边沿上。
于是,我发现了一个摇摇晃晃的避孕套,挂在垃圾桶的边缘,里面澄碧、快乐,装满了露珠。毫无疑问,昨晚有人做爱了,然后把避孕套用文明的名义扔进了垃圾桶,可是惊奇的是,他们的分泌物竟是如此可爱的露珠。
当然,一定有一个阴性和一个阳性制造了一场痛快淋漓的欢乐,我在想这两个人的模样时,肚子咕咕的叫了起来,我带着梦幻的眼神罗曼蒂克地想:阳性的那个叫馒头,阴性的那个叫西红柿炒鸡蛋。
我看了一会儿,然后就匆忙地从早晨毛茸茸黏糊糊的阳光丛里穿过去了。
在我把让人窒息的电梯间里绿色的“6”按成红色的时候,是八点零二。我的旁边站着使用茉莉香水的女人。她的手指纤细修长,像刚从土里拔出来的葱白,上面荧荧闪动着蓝色的血管,温婉,细致。她的指甲亮晶晶的,覆盖着我能看到的五个月亮,把昨晚的猫叫和我住的小区甬道上柳树的阴影都照亮了。
我突然记起了那双手,然后记起了她整个的人。那是汶川地震后不久的赈济会,我们公司的全部职员像羊一样被圈在一间散发着哀嚎和血液腥臭的屋子里,我捐了当月的六千块工资,然后有一双指甲上涂着月亮图案的手捐了一个价值一万八的铂金项链,她当场宣布她刚离婚,自己捐出戒指是用不幸医治不幸。
当时,我对她佩服得七荤八素的,不仅是因为她的坦诚,更因为她那套用不幸抚慰不幸的说法。人的毛病很多,一些优势者毫无恶意的恻隐之心在受伤心灵的面前会变成噬血的洪水猛兽,倒是不幸可以起到一些疗救的作用。
“乌经理放弃一个月的工资,慷慨;林妹妹捐出一辈子的戒指,善良。”我和她变成了别人嘴里的话题,和慷慨相比,我更喜欢善良,所以我记住了她的姓——林,那个时候我不知道她有茉莉花的香味。
她对我笑了。乌经理,早,她说。我看了看表,八点零三分。林小姐……。我想说“早”,可是一看到确切的时间,就打消了念头。这个时候说早,要不就是没心没肺、情绪紧张,要不就是嘴里含刺、话里带刀,我相信她毫无恶意,她的那个精彩纷呈的笑说明了一切。
电梯停了,门豁然打开,几抹正在腐烂的光涂在我的脸上。我对着那个被污染的笑点了点头,然后走进了楼道,那股茉莉香像被人遗弃的娼妇一样在我身后喧嚣了很久,有那么一瞬间,我的脸变成了发烧的丘陵,把林妹妹带回家,像陈列从古玩市场掏来的艺术品一样把她赤裸裸地放在了床上,然后衣袂纷飞,她的胸像红艳欲滴的樱桃……
来到办公室门口的时候,我吓坏了。我没有看到那个红褐色的枣木门,而是看到了一撮撮青苔,弥漫着如落井底的清凉、惶惑的气息。然后看到了两个黑色的虫子,像黑珍珠一样从青苔里探出头来。
盯着它们我忘了饥饿,忘了林妹妹,忘了丘陵和樱桃。这是梦吗?我使劲在自己的胳膊上掐了一下。痛!捋开袖子,手臂上出现了一块紫红色的斑点,像猩红热那样的斑点。不是梦。
她 我环顾楼道的两旁,一个人影都没看见,四周静得像沼泽地。楼道拐角处的门倒是开着,可以看到一片慢慢洇开的枣红,凭空滞留着一块透亮亮的晨光。
“来了?好像又迟到了。”一个虫子说。然后,另一个虫子就笑,小脸一股一股的起伏着。
我站定了,嘴张得老大,我想起了卡夫卡的变形记,可是实在没有道理,有谁愿意变成这样两个奇丑无比的黑虫子呢?小刘喜欢拍马屁但是罪不至此啊,阿海虽说狡猾点可也是生活所迫啊……思来想去,只能是李梦了,那个骚货肯定是在陈总耳边吹风吹太久了,正义一觉醒,她就稀松了,所以变成了那么渺小的一堆苍蝇血似的丑八怪。
你的紫色吊带哪儿去了?你伤疤似的酒窝哪儿去了?正当我为自己看到的一切狠毒地判断时,我觉察到有人站在我身边。
“乌经理,记者招待会快开始了,陈总说你的发言要讲究一些艺术性,一方面拿出开发这个新项目的诚意来,另一方面把我们的已有成果做一下适度的宣传……”我看到了李梦,她紫色的吊带裙还在,她伤疤似的酒窝还在。
随后,她翕动的嘴唇,变成了两篇薄刀片把我切成了肉泥。我根本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站到我身边的,我再看门时,门依旧是红褐色的枣木门,没有青苔,更没有虫子。
这下我可吃惊不小——这个世界总是赶着劲儿和我别扭,很多在我看来非如此不可的事转眼间就会变成空落落的墓地,哀鸿遍野,白骨森森。
知道,知道……我赶紧说。
她像洞察了我的心里一样,眯缝着眼,嘴角耷拉一串脏兮兮的笑意,向陈总的办公室走去。咯噔咯噔的声音使我又想起了林妹妹,我把林妹妹带回家,然后床就会叫,叫得人心花怒放,没有自己,没有世界,只有此起彼伏的咯噔咯噔。
我把钥匙插在锁孔里,推门,门却像决心从良的娼妇一样,怎么开不了。门终于打开的时候,我看到里面有一个人,油亮的一丝不苟的头发埋在一堆文件里,头发上方的空气里正撺掇着几缕烟雾。
他似乎一直没有意识到我进来。他是主人,我是客人?可是,不对呀,这里明明是我的办公室,书桌上那个玻璃魔方,落地窗下边的那盆水仙,他正一个劲往里弹落烟灰的莲花形烟灰缸,还有那个仿古的台灯……一切都太熟悉了,难不成有人和我有一样的喜好?
以前不曾注意到呀。我走出门,看门上确切地漆着“策划部经理室”的字眼。没错,这是我的地方。我一边往里走,一边提示性的咳嗽一声。
他终于从文件的上方探出头来,一看到这张脸时,我的第一感觉是自己在照镜子——那不就是我吗,我的脸,我的鼻子,我的头发,我的眼睛,我的衬衣和领带。你是谁?我们几乎同时问出声来。我是乌因,我们几乎同时回答。
他诧异地看着我,正如我诧异地看着他。为了表明我对这间办公室无可争议的所有权,我问了他很多只有我自己知道的问题,奇怪的是他的回答一点错误都没有,甚至连我不喜欢穿内裤的习惯他也知道。
我最终的结论是,他就是我。他就是我,可我是谁呢?我被这个问题难住了,可是我知道,这个问题,不是他能回答我的。
当我意识到这一切的时候,起初我很悲伤,当自己被另一个人占领的时候,自己还剩下什么呢?可是在他把烟蒂完美娴熟投进烟灰缸的一刻,我的悲伤变成了窃喜:既然有人是我,也就有人承担了我了,我岂不是自由了?
在这个世界上,从来也没有一个活人试过没有任何责任的滋味,而我却可以,我既然没必要去死,当然就可以做一个客观、欢乐的旁观者了,就像那两个不知道从具体还是抽象里出现的虫子一样。
再也不用因为和妻子的争吵而心灰意懒了,再也不会因对父母的牵念而惆怅了,再也不会为财富荣誉而挖空心思了,我将走入虚无,我已经走入虚无,我就是虚无。
出门的时候,我遇见了李梦,她朝我走来,刚要开口就被我制止了,我指了指我的办公室,她疑惑地朝那边走去,接着我听见了一声尖叫。走进楼梯的时候,我想起了林妹妹,接着发现自己装着一座饭店的公文包落在办公室了。
我没有回去拿,我想那个正在工作的我比我更需要这个。走到大街上的时候,阳光肆无忌惮地往我怀里跳,马路上的纷扰的人群像是一堆破碎的零件,被建筑哩哩啦啦地抛得到处都是。
我撇了撇嘴,露出比阳光更明媚的笑,一切和我无关,我在歌唱,在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