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知道如何用奇迹般的奢华，装饰最肮脏的小屋……流出的毒药，绿色的眼睛，使我无悔的灵魂陷入遗忘。
——波德莱尔《毒药》
Dear Van,
喜接来函，快慰莫名，已反复读之，但因时间空暇实在不多，无法回以长信书情。
推动两岸在政治上的交流有太多人在做，但有大陆籍学生能书信与我讨论教育议题这还是头一次，并且信件中又不乏真知灼见，你也是位有心去挑战既有思想体系的勇者，这让我很是欣喜。首先，我需要澄清一点，我并非政治素人，曾经以中国国民党党籍参与过政治活动，所以此次参选市长并非轻率之举。
在这我想跟你讲一点，很多你认为是固有陈化思想的东西，其实是秉性的传承。所以改变这条路无异于冲破藩篱，恐怕困难程度上会超出你的预计。
之后若有机会也欢迎来台交流，这里抱歉我无暇再一一回答你的问题。
即颂文绥
Van在求学生涯行将结束时给他很喜欢的一名台湾政治学教授发邮件长篇大论地表达了他对教育业的各种期冀和疑虑。虽然只是收到不足他邮件字数二十分之一的回函，但他也足够高兴了。另外Van是他在高中时被那位痴迷荷兰足球的英语老师强制扣上的外语名，虽然很快他便接受了这个代号。
樊姓在重庆称不上罕见，大抵上一个六十人的班级里会出现一人名叫樊某某。如果恰巧那人生为男性，他便有了百分之五十的几率被冠以“樊得高”的诨名（若他是千翻捣蛋的人，这个概率可能会上升至百分之八十）。
Van ,来自重庆荣昌的樊爻林，从小学起便被唤作樊得高了，往后除了家人，其余人绝大部分都这样叫他，连初中小卖部的收银女工也不例外。他有理由怀疑，如果让一些好友回想他的本名，花费的时间和朋友脸上的困惑或许会让场面演变得尴尬又好笑。
“给你蒸起猪儿粑了，起来吃了再睡嘛。”
“啊？你在哪点买的哦？我都只晓得沙坪坝有个菜市场有卖叶儿粑的。”
“你小孃孃晓得你要转来了，头个星期回荣昌去给你带起来的。”
在凌晨五点樊得高就醒了，在他母亲的认知里，倒七小时的时差会是更加艰难的事，她也想不到房门里的儿子已经清醒着玩了三个小时的手机了。
奶白色的粑粑被咬开，内馅里化开的猪油几欲流淌出来。
“还是荣昌猪儿肉好吃，外国那些猪儿都是电触死的，吃起肉都是木的。”樊得高嘴巴又吃又说的，有点忙不过来。
“叶子给你说今天晚上是回她屋还是就在我们嘞里歇没得？”母亲比起猪肉显然更关心他的准儿媳妇。
“你是看到叶儿粑就想起她了吗？”樊得高暂停了讲话做了吞咽的动作，“晚点我去接的时候再看嘛，如果时间晚了，像飞机晚点了啊嘞种，我就喊她就在嘞里住了，节约得到大半个小时车程。”
晚上十点，樊得高在新航站楼的多层停车楼里旋了十几分钟都没找到去往到达接机处的出口，这要怪他母亲给他打电话理抹了他。
“啊，你个娃儿恍而惚兮的，冰箱头凉糕喊你拿起去给叶子下了飞机吃，你又搞忘了。”
“哎呀，天气恁个热，等哈凉糕都成热米坨坨了，她就是今天不回来，明天可以来吃噻。”
“你就是不听招呼，别个喜欢吃，出了差回来下飞机就吃到和隔了一天吃那就不一样……”
樊得高埋着头听着电话里的说教，脚步胡乱地移动着，等挂断电话时，他完全搞不清楚自己走到哪个方向去了。
樊得高站在等候的不锈钢栏杆上后，踮着脚挥了下没拿手机的右手。
“Bonsoir,Ma femme”樊得高说完伸手接过了行李箱和托特包。
“哈哈，哪个是你老婆哦？”叶杨依就算是笑起来眼睛也比樊得高大不少，她左右各回了次头调皮地望着，“哪个哇，介绍给我认识下噻。”
“哼，你跟我两个灯那当米花糖的嘛。”
“哈哈我是fiancée，你搞清楚没得。”
“那不得行，你看好多电视剧头未婚妻未婚夫地喊起，最后多半都没搞得归一。我反正不得恁个喊。”
“哈哈随便你。”
通往停车楼的廊桥下鹅黄色出租车排成五六列缓慢通行着，夜晚暑气毫无消散之意，但仍有内心按捺着烦躁的司机摇下车窗，将拿烟的手挂在车外，任凭发肤暴露在潮湿闷人的空气里。
“考虑好了没得哦，就在我屋头住噻。”樊得高只用左手扶着方向盘，右手一抓一放地拨弄着未婚妻的白皙却留下了硬币大烫伤疤痕的左手。呈放射状的疤痕是她小学做饭时为打翻锑锅里的涨稀饭所致，那时她的母亲守着不足十平米的小卖店，午晚两餐都需要也叶杨依煮好再送去。
“啊但是我卸妆水用完了啊。”叶杨依闪着未施眼妆桃核一样的大眼望着樊得高。
“便利店买得到啊。”
“那好嘛。”
樊得高蹑手蹑脚地将钥匙塞进锁眼，又缓缓地拧开了锁推开了门，十二点三十分了。可他的母亲却抱着双手坐在客厅沙发上，只有不够白亮的壁灯开着，依稀能看清她闭上的眼睛。
“妈，你瞌睡不睡在那里打啥子坐哦？”
“我锤到你不照闲哈，我等叶子回来又没等你。”母亲起身往厨房方向走了去，“叶子，嘞阵吃不吃凉糕，还是先洗了睡了明天起来吃？恁个晚了，你们硬是辛苦哦。”
“谢谢了孃孃，我明天再起来吃嘛，你快去休息了嘛，还等我干啥子嘛……”
樊母又多说了几句客气话，用手拍着张大着打呵欠的嘴，慢吞吞地往自己房间走去，才拉开了房门却又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叮嘱儿子，“唉，你那个噗鼾声恁个大，各人等叶子先睡着了你再睡哈”。
“晓得了，我哪回不是恁个的嘛。”樊得高的语气和表情却并不像话本来那样有不耐烦的意味，待母亲终于关上了房间门，他又小声对叶杨依说，“婆子妈都是恁个的，没结婚的时候把媳妇当女儿，结了婚可能当个保姆嘛。”
“耶，干啥子唉，你两个清早八晨的穿起鞋子往哪里跑唉，我正准备蒸叶儿粑唉。”
“妈，我们去楼脚那边喝稀饭，粑粑蒸起中午吃嘛。我好久没吃那些咸菜了，心头有点想。”樊得高边说话边脱下了蹬进去一半的LOAFER鞋，转而趿拉上了夹脚拖。
“中午蒸起你又要当顿吃。好嘛好嘛。”
樊得高混着褐色大头菜和酸豇豆就喝下了一碗白稀饭，他发觉自己还没吃藠头和榨菜就有叫了碗稀饭。
“当喝水哦？喝恁个快不烫吗”
“哎呀，你晓得我是喜欢吃咸菜，我平时哪里要喝稀饭嘛。”樊得高用劣质纸巾把嘴巴擦得有点痛，他心头已经挂念了好几个月的稀饭摊的咸菜了，但是当他喝下第二碗稀饭，吃够了五六种咸菜后他又反而怀念起了阿尔萨斯猪脚里的酸菜以及在西班牙吃的腌茄子，他之前还没见过那样小巧得可以一口吃进的茄子。
五月份的法国让人有些难分春夏，至少蓝色海岸那边的各地、各个沙滩上已睡上了不少宽衣解带的人了。樊得高在巴黎七大完成了教育学硕士的论文答辩，场所是左岸校区的现代化会议室，那另他相当不满意。他在社交网站上看见朋友在圣彼得堡列宾美院那像是城堡一样的建筑里介绍着毕业作品时，便默认那才是欧洲求学的正确且隆重的完结方式。
但毕竟四分之一人生走来，需要说服自己去接受的事情绝对算不上稀少，只是用略带抱怨的语气在社交软件上分享过自己的答辩后，樊得高往南面的地方去了，且拖上了他两只二十八吋的行李箱。他的挚友于老摆在巴塞罗那，加上叶杨依，三人同为高中同窗，且三人间的情谊羁绊自那时至今未有淡化和疏离。三人会一起在樊得高的家里看电影，打扑克牌甚至用未成年的口喉喝下各种酒精饮料。他们的思想契合度很高，不管是在谈政经还是文艺时，不同的意见都是罕见品。说起来有些偏差的事是，樊喜欢的反而是《午夜巴黎》，林与于更钟情于《午夜巴塞罗那》，三人说起这件事来总觉得算得上是一种讽刺。
于老摆接到下飞机的樊得高时是下午六点，两人在回于的寓所途中同时张望着郁蓝的天以及那像是午后三四时的白日。于老摆的答辩在六月底，但是他说自己不会在这两天学习一个字词的。
“你放你妈的屁，那你莫看小说嘛，文学专业，你看啥子都可以叫学习。”
两人在川菜馆吃过晚饭，老板是成都龙泉驿人，由于当地华人众多，攀得上老乡的也不在少数，所以并没有因为大家同操一种方言愉快地社交谈话了一番便为账单打上折扣。樊得高不以为然，饭后还夸赞着那毛血旺里该有的都有，辣度上也达了标，价钱算来更是比巴黎便宜了不少。
“我弄得水煮肉片比他嘞个好吃嘛。”于老摆说到，两人正在往海滨走去，头顶哥伦布的塑像手指着美洲，他们是往反方向走着的。
“是都不是一个味道，毛血旺要加火锅底料那些！”樊得高自己做饭的时间很少，但他就是懂得很多。
九点快到了，两人面向着地中海，背后是紫色粉色杂糅的晚霞。松开引绳的黄金猎犬和格力高犬并排碎步走着，残存的日光照着沙滩，四排梅花脚印清晰可辨。两只成熟的犬种都没有嬉闹的意思，于老摆却一把将樊得高从石板栈道推进了沙滩里。
“你是个讽的吗？老子难得洗脚嘛！”樊得高穿着皮质的夹脚拖鞋。
“那边就有水龙头，你不踩下沙子啷个算来过唉？”
好在地中海气候在此很是典型，拖鞋只发出了一分钟“嘎叽嘎叽”的声音便又完全干燥了。两人又靠步行走到了一间地中海装修风格的PUB，并选择了坐在吧台上。
“帮我点杯苦艾。”樊得高说
于老摆跟佩戴着黄丝带胸章的女性bartender一番卡斯蒂利亚语对话后，转头跟樊得高说，“说苦艾卖完了，你是樊得高，又不是梵高，非要喝个啥子苦艾嘛。”
“那我喝啥子？不想喝调酒。”
“差不多的那种草草酒多得很，绿色的也有，我帮你喊一杯嘛。”于老摆又举手唤来哪位BARTENDER，“Nos da dosvasos de hiebra ,lo de verde .”
“你刚刚说了个啥子唉？！叶儿粑？”樊得高问到。
“Hiebra，西班牙嘞些草草酒都统称HIEBRA，苦艾也算是HIEBRA嘛，啥子鸡公叶儿粑哦，你是太想叶子了还是想吃叶儿粑了？但是你莫说，听起是很像叶儿粑……”
“你不想她吗？喊他来欧洲她一回都不来。”
“你们准备好久扯（结婚）证哦？”
“年底。暂定。”酒端到了两人面前。
“篙一啊你的叶儿粑嘛。”于老摆举起圆柱体杯子找樊得高碰去。
“喝起还可以，就是杯子感觉不安逸。我上回去阿尔，看了下梵高的故居啊嘞些，又去酒吧喝了苦艾，那个长颈颈玻璃瓶就往高脚杯子头滴酒，酒打到糖块上面看起安逸得很。”
“Diablo verde.”于老摆兀自说出。
“绿色魔鬼的意思吗？”
“嗯，法语啷个说？”
“Diable vert.”
中考结束了，某外国语大学附属初中里初一初二的学生由于期末考试的存在而无法心不在焉地期盼暑假。樊得高通过了这间学校的面试，选择用学期剩下半月时间感受下这份工作后再开始自己的暑假。
报道第一天樊得高旁听了一节法语课，名叫ISAAC的前辈领读着《巴斯卡医生》的节选，发音清晰标准得可以录制听力考题，但也同样毫无感情。樊得高看着四十几名学生的后脑勺，从姿态上分析着他们感兴趣的程度。
重庆还存在着比这所中学更有吸引力的高中，办公室里初一的老师们总讨论着说服优秀学生就读本校高中部的手段。
“现在有些家长还在闹哦，说要去教育局告。”
教数学的某班班主任陈老师说的是在中考结束时老师在楼下等候学生并收走其准考证的行为。这样一来学生便无法自行查询成绩并填报志愿学校了。外加平常向学生许诺的优待及中考后的免费出游（据说去到了北京），很多毕业学生都会坚定选择本校就读，或是产生“算了吧，学校对我这么好，也不好辜负他们”之类的想法。
但具有反抗精神及独立抉择思想的学生及家长也不在少数，就有了考后翻墙逃离考场的学生和坚持要和学校斗争的家长。樊得高对学校这一系列做法未能认同，但也未发一言。
七月的第一费周五，于老摆经停多哈飞回了重庆。樊叶二人在T3航站楼等候一小时后接到了他。他后背背着双肩电脑包，手边只有一个登机箱，大件行李他都花钱让人提前带回了重庆。
“恭喜你学成归来哦，大编书匠。”樊得高上前说到。
“走起来就润我，你觉得我编得孬都嘛，还是叶子晓得给我面子，回回都说写得好。”于老摆脸上有些潮红，不晓得是情感促进了血液循环还是缺乏氧气造成的。
叶子看到他的红脸，就会想到他总是热过头的体温，她从手掌和面颊都感受过。
于老摆高中时话便有些多，但基本不同异性长篇大论，虽然他的浓眉毛和高鼻梁很讨异性喜欢。樊得高喜欢用打篮球填充他的课余时间，在班级里中规中矩地生活着，如果不是高一时课间用手机细读台湾政治新闻时被于老摆看见并搭话，这段友谊可能很难另寻一节点开始，他们或许在毕业聚餐时才会发现对方对喝各类的酒及划拳很有些热情。
叶子是从一次换座位后和于老摆成为同桌的，三人在那之后便建立了一个一同聊电影小说的团体，亲密程度也与日俱增。
但叶子没想到毕业后邀请她去听郝云在LIVE HOUSE的演出，以及在那之后向她表明心意的会是樊得高。
于老摆在那之后便更像是情侣之间的感情粘合剂。他同两人的交流闲聊时间也总是微妙地对等着。大学时他和樊得高在当地某间综合性大学就读，而叶子在一公里内的师范类大学。
大三某日，樊得高回荣昌老家参加亲戚结婚酒宴，偏在这时叶子得知了自己英国研究生奖学金申请被拒的讯息。傍晚时她收拾了下心情和哭过的脸，打电话给樊得高透露自己的沮丧和迷惘以及想喝酒的欲望，无暇说太多安慰性话语的樊打电话让于老摆去陪下叶子。于老摆那天晚饭时才喝过酒，从事建筑业的父亲也刚来电劝他打消留学的想法以克绍箕裘。那晚的结果是凌晨两点时，在放着乡村音乐卖精酿啤酒的酒吧里喝得更醉的一方是于老摆。
三人同睡一间房的次数很多，于老摆用舌齿打架的话语告诉了樊得高那当下的情形，樊说，像平常一样，开间酒店休息了啊。仅这两人处在同一房间里这是头一次，但没人会有介怀之感，若没有袭上大脑的酒精或许会稍有一些。叶子坐在属于自己的床铺上看了会手机，又起身去抱住了于老摆，她说他的胸膛热得要命。两人都因各自和共同的原因情绪有些坍塌，先哭起来的叶子又感觉到滴在头顶上的热泪。于老摆说了句浅尝辄止，两人分开了身躯，叶子也觉得自己更喜欢低上两度的体温。
“箱箱头基本都是给你们嘞些带的火腿啊杏仁糖啊，贵得很哦。”于老摆笑嘻嘻的。
第二天于老摆又去拜访了土主镇上叶子的父母，伴手礼是两瓶里奥哈的红酒，叶子的父亲喜欢听于老摆讲的外国人奇怪（或者说稀奇）的饮食和生活习惯，缠住了于讲了一个半小时之久。六点下班后的樊得高接上了下班的叶子和在商场喝饮料的于老摆回了父母家。
“这个是火腿和香肠这些，樊得高，哦不樊爻林说叔叔嬢嬢生鱼片都要吃都嘛，那勒个你们应该也吃得惯。”
“嘞是好东西啊！谢谢了哦小于，去年也是带些东西来，我们樊爻林去年带了红酒回来，我们说不好喝，他今年就打了个甩手回来，哈哈！”樊父在饭桌上说到。
樊得高说新房装潢完也快大半年了，自己和叶子下周就会搬去住，他叫于老摆以后多过去耍，特别是在两人吵架时，那可以很好地缓和气氛。于老摆说自己明天起便要闭关，准备冲击某个文学新人奖项了，然后又半开玩笑说就是有时间也是来这里看望你们的父母。
“啊，小于啊，你的书出来我肯定买几十本嘛！”二两1573落肚的樊父扯伸了手臂挥舞着说。
樊得高的暑假基本是白天看电影再研究下教学，晚上出去和朋友玩乐，叶子的采编工作有些繁忙，有时五个工作日只有一天能同未婚夫一起吃上晚饭。八月中旬于老摆的二十万小说《半岛》初稿完成了。小说讲述了一个伊比利亚半岛男子和朝鲜半岛女子间的奇幻故事。世界中的意识形态和价值观分裂愈发严重，激进的资本主义者在大陆进行着利益至上的统治，疯狂的犬儒主义者去到了岛屿远离熟悉的文明，只剩下少数半岛上还艰难抵御着外部的干预，维持了稍显正常的社会生态。两座半岛以某种方式连通着，在某些地点可以一步便可以踏去另一处半岛，两人也能在某些时候呼唤对方并得到响应，却又不停地在擦身而过。于老摆发了电子档给樊得高，后者待在空调房里用下午的四个小时将其略读完，除了开头和结尾的某些句子多看了几遍。当晚两人便进行了暌违一个月的再会。
“其实我原来说你嘞样写得孬，那样差点意思都不是很真心的话。你真的是有才华的人，我是带得有点主观情绪才那样说的。你一天写这些感情，哦哟，温暖的，深邃的，凄美的，啥子都写得像那家人，但是你最紧要的各人的感情你搞醒豁过没得？从高中我就觉得你嘞方面是个木行头，啥子都感觉不到。”樊得高喝了两扎啤杯的酸小麦啤酒，眼神确实是坚定的，但语调上怎么都能听出醉意。
于老摆下巴往左甩了一下，表示无言以对或是轻微的困惑。樊得高拿起餐桌上最后一只叶儿粑，扯掉了艾叶咬了下去，猪油冒了出来，他只得很快地用第二口吃完，他拿纸巾擦了下嘴巴，然后翻看着手机。
“林用铁勺轻轻敲打着石锅，溏心的蛋黄像是包着泪水的眼珠那样抖动着。黑夜到了极度深沉的时刻，餐厅里仅亮着一盏吊灯，舞台上的射灯下的独角戏大抵就是如此。林哭出来，他只能这样才能回想起那柔软又厚重的男声。
‘你在哭什么？林小姐？’
那个宽肩的黑影往吊灯下慢慢踱来。落地窗外太阳快速升起了，时区可能乱套了吧。”
樊得高用普通话念完了《半岛》的最后两段。
“你觉得BABU恁个出现可以带给林啥子？”樊得高歇了几秒，又问起了于老摆。
“温润的手掌……奇迹的意义就在于可以证实过往的一切都不是徒劳。”于老摆正视着对方的眼睛。
“好嘛。那林给了BABU啥子？颠倒的日夜，不堪重负的哭脸？”
“很多啊，东方的奇幻观念，奋进的地区品格……”
樊得高打断了于的说话，“我是单单讲嘞个结尾，勒个瞬间。”
“……”
“老摆，你一直在错失瞬间，从高中毕业那一刻开始。”樊得高喝了一口茶水，“改天叶子有空我们再出来耍，今天她肚儿不舒服，我要早点回去，下回去喝苦艾嘛。”
新学期开始了，这一班升入初二的学生中樊得高本就已能叫出大部分名字，全权担起教学工作后，他甚至可以默写出所有学生的姓名。
法语对高中生或是大学生会有强大的吸引力，而初中生尚未到对浪漫的《天使爱美丽》之类的文艺片抱有浓厚兴趣的年龄。一味地播放《的士速递》、《你丫闭嘴》等喜剧片又会让教学氛围和轨迹叛离不少。樊得高便在放学后带着一帮乐意跟随他的学生去到进口图书店，他愿意为对阅读有兴趣的学生支付不便宜的法语原版书籍，虽然自己掏钱的学生还是居多，他们都有着丰厚的零花钱。樊得高把《厌恶》推荐给喜欢在QQ空间转发尼采名言的深沉男孩，也把《偷影子的人》送给瘦弱的男学生。每个读完中法文对照书籍并写出法语读后感的学生都会收到一份礼物，或是精美的原版书籍，或是数字版的法语音乐专辑。周末时间，樊得高会邀请几位学生去私人影院观影《亚瑟和他的迷你王国》之类的电影，他每次想点播《小王子》的时候，所有在场学生都会举手说自己看过，有的会说不止一遍。对他的做法最为不满的无疑市语文数学老师了，但出于学生对其的信赖和喜爱以及成绩确实的提升，这系列行为得以继续付诸。樊得高回家的时间自然变得晚了一些，虽不至夜阑人静。下班去家访了解父母对学生的寄望与规划，与其讨论并站在以学生为中心的角度给予建议，这被纳入了他的下班后行程。樊得高乐此不彼地跟躺在床上的叶子讲些他的一日工作和学生激励人心的表现，叶子常侧躺着用手托住太阳穴听他讲着。他认为樊得高做的一切都称得上伟大。叶子会早一步发出轻微的鼻息声，樊得高会思考，在三人里于老摆无疑是最乐于也习惯等候的那个，他可能在约定的地方等待迟到的人数个小时，而自己和叶子谁更擅于等待呢？他说不清楚。
重庆下起了雪，不过仅限于嘉陵江以北。课间学生都往空地跑去了，有几个男学生还过分地团起雪球用力砸向长相可爱的女同学。樊得高在二楼走廊上靠着栏杆望出去。雪地上的脚印让他想起巴塞罗那海滩上狗的足迹，但是他马上打散了这个想法。背后有人拍着他的背，他回头看了下，是读《偷影子的人》的瘦小男孩Paul。
“Van，我放学想和你说个事情。”Paul的眼神比以往要勇敢不少。
“啥子事嘛？”
“我放学来办公室找你要不要得？”
“要得啊。”
最后一道下课铃响起后，樊得高继续在办公室批改阅读作业，Paul背着NIKE的双肩背包站在门口，用纤细的指节敲了两下开着的门。
“把陈老师那椅子端过来坐嘛。”樊得高招呼着Paul，他之前便想起了自己想去Paul家里面走访时Paul说自己父母都不在国内。Paul 坐在了办公桌对面，双手虽然规矩地放在膝盖上，两腿却很自然地放松张开着合适的角度。
“啥子事嘛，Paul。”
“我妈老汉他们是在科特迪瓦的。我老汉在那边工作，我妈跟起去的。我就和我婆婆爷爷住。”
怪不得这个娃儿的重庆话说得比其他同龄人地道很大一截。樊得高这样想着。他正准备开口，Paul又接着说了起来。
“他们二天要移民法国，就喊我也选法语，选这个学校。”
“那你自己啷个想的唉？”
“我最开始很不想学啊……但是Van开始教我过后我现在很有兴趣了，但是我也不想学了……”
樊得高大概猜出了缘由却还是问paul为什么。
“我不想跟他们去法国……和他们一起点都没得意思，而且我就想和婆婆爷爷一起。”
樊得高吸了口气说到，“Paul，我了解你的想法，你父母也有他们的考虑，你也有自己的想法，你还会长大的，也会更勇敢的，像是偷影子的男娃儿一样，被别人需要。”
“嗯……”
“随着你成长，成熟，更多的决定权都会在自己的手上的。至于法语，你都已经感兴趣了，完全可以继续学下去啊，你不想去法国生活肯定也想去马赛啊尼斯啊这些漂亮的地方走一下噻。当然，我也没得权力强行左右你的选择哈。”
“Van……我会继续学下去的……但是……”
“你把你爸爸的微信给我嘛，我可以跟他聊一下的。你内心还有啥子想法都可以给我说，我会尝试和你爸爸沟通的，当然我希望你可以直接跟他讲出你的想法。”
Paul将父亲的微信号发给了樊得高然后告别离去。樊得高看着他那大过上半身的背包，就觉得他会成长为一个坚强的男子。拿起手机正意欲添加Paul父亲微信时，叶子发来了信息：“今天晚上好久回来啊？”
“马上出发了。”樊得高回复到，虽然还剩有一沓未批改的作业。他决定带上那些回家。
“我准备出去住一阵哦，我正想给你妈打个电话你就回来了。”坐在沙发上的叶子望着还未坐下的樊得高抢先说了起来。
樊得高坐在了单人沙发座上，他先把作业册放在了茶几上，然后抬头望着叶子，“叶子，你可不可以给我说是哪个唉？说实话，不是老摆的话我是无法接受的。”
“你放心嘛，我没有任何出格的行为。我是不想在你身边了，看到你每天牺牲恁个多我会很难受。当然，我还是觉得你为学生做的事情相当伟大。”叶子的声音失去了一贯的温暖和展望，樊得高才发觉以前他认为那是出于疲惫是错误或是逃避性的想法。
“嗯，我是牺牲了很多唉……”
“真的很对不起你，我从有这个想法开始就一直觉得你会理解我的。”
“可能是嘛。”
“人真的是一个很会找平衡的动物。付出多余的良心多半会做些神不知鬼不觉的坏事来平衡回来，觉得自己占有了不该是自己的东西又会在其他地方牺牲自己的其他部分。当然我从来不觉得你占有了不该是你自己的东西。”
“谢谢。”樊得高用右手拇指和食指按住了两只紧闭的眼睛。
“老摆的事情。我肯定是会考虑的……”叶子看着有些痛苦的樊得高，虽然对方闭着眼，她还是努力掩饰着自己的歉疚和心痛，“我东西都收好了的，但是我想先陪你喝两杯你新买的绿色的草草酒，可不可以？”
“没得问题，给你说了的，那个酒叫叶儿粑。”樊得高起身走往酒柜。
Paul的父亲最终表示愿意多听取儿子的想法，也说和樊得高聊起共同拥有过的巴黎留学经历相当愉快。一起喝苦艾酒的约定是于老摆先想起的并邀约的，不过叶子依然缺席。
“两位要糖是滴冰水还是用烧的？”bartender问到。
“我要滴的。”
“我要烧的”
先说话的是樊得高。
“水库杯,可以啊。”樊得高看着那位女性将平勺放在了漂亮的杯子上。
“你有没得幻觉哦？我还是感觉和喝其他酒不啷个一样。”樊得高用拳头敲了下自己前额。
“没得唉。我还是喝了好多hiebra的。”
“叶子的事情如何嘛？”樊得高提起杯子找于老摆碰去。
“还可以啊。只是我觉得可以进展慢点。”
“那随便你。”
“反正我们三个见面的时间以后也不得减少。哦，我定稿了，最后一段我给你读还是你自己看？”于老摆摸出了手机。
“那我晓得啊，嗯，你读嘛。”
“林用铁勺敲击着黑色的石锅。糖心的蛋黄像是行将流泪的眼珠那样抖动着。黑夜真实地深沉着。林的餐厅里仅亮着一盏吊灯，舞台上的射灯下的独角戏也大抵如此。林放弃了那仪式，站起了身走到落地窗边，对奇迹的信赖让她眼睛里的泪水没能迸发出阿莱，她呼唤了起来，‘不要怕啊，Babu，我们去哪里都好！’
‘你叫我吗？林小姐。’
熟悉的柔软厚重的男声，将要熟悉的宽肩膀的黑影。太阳升起得很快，时区或许乱了套了，这或许很重要。”
（完）
酒知道如何用奇迹般的奢华，装饰最肮脏的小屋……流出的毒药，绿色的眼睛，使我无悔的灵魂陷入遗忘。
——波德莱尔《毒药》
Dear Van,
喜接来函，快慰莫名，已反复读之，但因时间空暇实在不多，无法回以长信书情。
推动两岸在政治上的交流有太多人在做，但有大陆籍学生能书信与我讨论教育议题这还是头一次，并且信件中又不乏真知灼见，你也是位有心去挑战既有思想体系的勇者，这让我很是欣喜。首先，我需要澄清一点，我并非政治素人，曾经以中国国民党党籍参与过政治活动，所以此次参选市长并非轻率之举。
在这我想跟你讲一点，很多你认为是固有陈化思想的东西，其实是秉性的传承。所以改变这条路无异于冲破藩篱，恐怕困难程度上会超出你的预计。
之后若有机会也欢迎来台交流，这里抱歉我无暇再一一回答你的问题。
即颂文绥
Van在求学生涯行将结束时给他很喜欢的一名台湾政治学教授发邮件长篇大论地表达了他对教育业的各种期冀和疑虑。虽然只是收到不足他邮件字数二十分之一的回函，但他也足够高兴了。另外Van是他在高中时被那位痴迷荷兰足球的英语老师强制扣上的外语名，虽然很快他便接受了这个代号。
樊姓在重庆称不上罕见，大抵上一个六十人的班级里会出现一人名叫樊某某。如果恰巧那人生为男性，他便有了百分之五十的几率被冠以“樊得高”的诨名（若他是千翻捣蛋的人，这个概率可能会上升至百分之八十）。
Van ,来自重庆荣昌的樊爻林，从小学起便被唤作樊得高了，往后除了家人，其余人绝大部分都这样叫他，连初中小卖部的收银女工也不例外。他有理由怀疑，如果让一些好友回想他的本名，花费的时间和朋友脸上的困惑或许会让场面演变得尴尬又好笑。
“给你蒸起猪儿粑了，起来吃了再睡嘛。”
“啊？你在哪点买的哦？我都只晓得沙坪坝有个菜市场有卖叶儿粑的。”
“你小孃孃晓得你要转来了，头个星期回荣昌去给你带起来的。”
在凌晨五点樊得高就醒了，在他母亲的认知里，倒七小时的时差会是更加艰难的事，她也想不到房门里的儿子已经清醒着玩了三个小时的手机了。
奶白色的粑粑被咬开，内馅里化开的猪油几欲流淌出来。
“还是荣昌猪儿肉好吃，外国那些猪儿都是电触死的，吃起肉都是木的。”樊得高嘴巴又吃又说的，有点忙不过来。
“叶子给你说今天晚上是回她屋还是就在我们嘞里歇没得？”母亲比起猪肉显然更关心他的准儿媳妇。
“你是看到叶儿粑就想起她了吗？”樊得高暂停了讲话做了吞咽的动作，“晚点我去接的时候再看嘛，如果时间晚了，像飞机晚点了啊嘞种，我就喊她就在嘞里住了，节约得到大半个小时车程。”
晚上十点，樊得高在新航站楼的多层停车楼里旋了十几分钟都没找到去往到达接机处的出口，这要怪他母亲给他打电话理抹了他。
“啊，你个娃儿恍而惚兮的，冰箱头凉糕喊你拿起去给叶子下了飞机吃，你又搞忘了。”
“哎呀，天气恁个热，等哈凉糕都成热米坨坨了，她就是今天不回来，明天可以来吃噻。”
“你就是不听招呼，别个喜欢吃，出了差回来下飞机就吃到和隔了一天吃那就不一样……”
樊得高埋着头听着电话里的说教，脚步胡乱地移动着，等挂断电话时，他完全搞不清楚自己走到哪个方向去了。
樊得高站在等候的不锈钢栏杆上后，踮着脚挥了下没拿手机的右手。
“Bonsoir,Ma femme”樊得高说完伸手接过了行李箱和托特包。
“哈哈，哪个是你老婆哦？”叶杨依就算是笑起来眼睛也比樊得高大不少，她左右各回了次头调皮地望着，“哪个哇，介绍给我认识下噻。”
“哼，你跟我两个灯那当米花糖的嘛。”
“哈哈我是fiancée，你搞清楚没得。”
“那不得行，你看好多电视剧头未婚妻未婚夫地喊起，最后多半都没搞得归一。我反正不得恁个喊。”
“哈哈随便你。”
通往停车楼的廊桥下鹅黄色出租车排成五六列缓慢通行着，夜晚暑气毫无消散之意，但仍有内心按捺着烦躁的司机摇下车窗，将拿烟的手挂在车外，任凭发肤暴露在潮湿闷人的空气里。
“考虑好了没得哦，就在我屋头住噻。”樊得高只用左手扶着方向盘，右手一抓一放地拨弄着未婚妻的白皙却留下了硬币大烫伤疤痕的左手。呈放射状的疤痕是她小学做饭时为打翻锑锅里的涨稀饭所致，那时她的母亲守着不足十平米的小卖店，午晚两餐都需要也叶杨依煮好再送去。
“啊但是我卸妆水用完了啊。”叶杨依闪着未施眼妆桃核一样的大眼望着樊得高。
“便利店买得到啊。”
“那好嘛。”
樊得高蹑手蹑脚地将钥匙塞进锁眼，又缓缓地拧开了锁推开了门，十二点三十分了。可他的母亲却抱着双手坐在客厅沙发上，只有不够白亮的壁灯开着，依稀能看清她闭上的眼睛。
“妈，你瞌睡不睡在那里打啥子坐哦？”
“我锤到你不照闲哈，我等叶子回来又没等你。”母亲起身往厨房方向走了去，“叶子，嘞阵吃不吃凉糕，还是先洗了睡了明天起来吃？恁个晚了，你们硬是辛苦哦。”
“谢谢了孃孃，我明天再起来吃嘛，你快去休息了嘛，还等我干啥子嘛……”
樊母又多说了几句客气话，用手拍着张大着打呵欠的嘴，慢吞吞地往自己房间走去，才拉开了房门却又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叮嘱儿子，“唉，你那个噗鼾声恁个大，各人等叶子先睡着了你再睡哈”。
“晓得了，我哪回不是恁个的嘛。”樊得高的语气和表情却并不像话本来那样有不耐烦的意味，待母亲终于关上了房间门，他又小声对叶杨依说，“婆子妈都是恁个的，没结婚的时候把媳妇当女儿，结了婚可能当个保姆嘛。”
“耶，干啥子唉，你两个清早八晨的穿起鞋子往哪里跑唉，我正准备蒸叶儿粑唉。”
“妈，我们去楼脚那边喝稀饭，粑粑蒸起中午吃嘛。我好久没吃那些咸菜了，心头有点想。”樊得高边说话边脱下了蹬进去一半的LOAFER鞋，转而趿拉上了夹脚拖。
“中午蒸起你又要当顿吃。好嘛好嘛。”
樊得高混着褐色大头菜和酸豇豆就喝下了一碗白稀饭，他发觉自己还没吃藠头和榨菜就有叫了碗稀饭。
“当喝水哦？喝恁个快不烫吗”
“哎呀，你晓得我是喜欢吃咸菜，我平时哪里要喝稀饭嘛。”樊得高用劣质纸巾把嘴巴擦得有点痛，他心头已经挂念了好几个月的稀饭摊的咸菜了，但是当他喝下第二碗稀饭，吃够了五六种咸菜后他又反而怀念起了阿尔萨斯猪脚里的酸菜以及在西班牙吃的腌茄子，他之前还没见过那样小巧得可以一口吃进的茄子。
五月份的法国让人有些难分春夏，至少蓝色海岸那边的各地、各个沙滩上已睡上了不少宽衣解带的人了。樊得高在巴黎七大完成了教育学硕士的论文答辩，场所是左岸校区的现代化会议室，那另他相当不满意。他在社交网站上看见朋友在圣彼得堡列宾美院那像是城堡一样的建筑里介绍着毕业作品时，便默认那才是欧洲求学的正确且隆重的完结方式。
但毕竟四分之一人生走来，需要说服自己去接受的事情绝对算不上稀少，只是用略带抱怨的语气在社交软件上分享过自己的答辩后，樊得高往南面的地方去了，且拖上了他两只二十八吋的行李箱。他的挚友于老摆在巴塞罗那，加上叶杨依，三人同为高中同窗，且三人间的情谊羁绊自那时至今未有淡化和疏离。三人会一起在樊得高的家里看电影，打扑克牌甚至用未成年的口喉喝下各种酒精饮料。他们的思想契合度很高，不管是在谈政经还是文艺时，不同的意见都是罕见品。说起来有些偏差的事是，樊喜欢的反而是《午夜巴黎》，林与于更钟情于《午夜巴塞罗那》，三人说起这件事来总觉得算得上是一种讽刺。
于老摆接到下飞机的樊得高时是下午六点，两人在回于的寓所途中同时张望着郁蓝的天以及那像是午后三四时的白日。于老摆的答辩在六月底，但是他说自己不会在这两天学习一个字词的。
“你放你妈的屁，那你莫看小说嘛，文学专业，你看啥子都可以叫学习。”
两人在川菜馆吃过晚饭，老板是成都龙泉驿人，由于当地华人众多，攀得上老乡的也不在少数，所以并没有因为大家同操一种方言愉快地社交谈话了一番便为账单打上折扣。樊得高不以为然，饭后还夸赞着那毛血旺里该有的都有，辣度上也达了标，价钱算来更是比巴黎便宜了不少。
“我弄得水煮肉片比他嘞个好吃嘛。”于老摆说到，两人正在往海滨走去，头顶哥伦布的塑像手指着美洲，他们是往反方向走着的。
“是都不是一个味道，毛血旺要加火锅底料那些！”樊得高自己做饭的时间很少，但他就是懂得很多。
九点快到了，两人面向着地中海，背后是紫色粉色杂糅的晚霞。松开引绳的黄金猎犬和格力高犬并排碎步走着，残存的日光照着沙滩，四排梅花脚印清晰可辨。两只成熟的犬种都没有嬉闹的意思，于老摆却一把将樊得高从石板栈道推进了沙滩里。
“你是个讽的吗？老子难得洗脚嘛！”樊得高穿着皮质的夹脚拖鞋。
“那边就有水龙头，你不踩下沙子啷个算来过唉？”
好在地中海气候在此很是典型，拖鞋只发出了一分钟“嘎叽嘎叽”的声音便又完全干燥了。两人又靠步行走到了一间地中海装修风格的PUB，并选择了坐在吧台上。
“帮我点杯苦艾。”樊得高说
于老摆跟佩戴着黄丝带胸章的女性bartender一番卡斯蒂利亚语对话后，转头跟樊得高说，“说苦艾卖完了，你是樊得高，又不是梵高，非要喝个啥子苦艾嘛。”
“那我喝啥子？不想喝调酒。”
“差不多的那种草草酒多得很，绿色的也有，我帮你喊一杯嘛。”于老摆又举手唤来哪位BARTENDER，“Nos da dosvasos de hiebra ,lo de verde .”
“你刚刚说了个啥子唉？！叶儿粑？”樊得高问到。
“Hiebra，西班牙嘞些草草酒都统称HIEBRA，苦艾也算是HIEBRA嘛，啥子鸡公叶儿粑哦，你是太想叶子了还是想吃叶儿粑了？但是你莫说，听起是很像叶儿粑……”
“你不想她吗？喊他来欧洲她一回都不来。”
“你们准备好久扯（结婚）证哦？”
“年底。暂定。”酒端到了两人面前。
“篙一啊你的叶儿粑嘛。”于老摆举起圆柱体杯子找樊得高碰去。
“喝起还可以，就是杯子感觉不安逸。我上回去阿尔，看了下梵高的故居啊嘞些，又去酒吧喝了苦艾，那个长颈颈玻璃瓶就往高脚杯子头滴酒，酒打到糖块上面看起安逸得很。”
“Diablo verde.”于老摆兀自说出。
“绿色魔鬼的意思吗？”
“嗯，法语啷个说？”
“Diable vert.”
中考结束了，某外国语大学附属初中里初一初二的学生由于期末考试的存在而无法心不在焉地期盼暑假。樊得高通过了这间学校的面试，选择用学期剩下半月时间感受下这份工作后再开始自己的暑假。
报道第一天樊得高旁听了一节法语课，名叫ISAAC的前辈领读着《巴斯卡医生》的节选，发音清晰标准得可以录制听力考题，但也同样毫无感情。樊得高看着四十几名学生的后脑勺，从姿态上分析着他们感兴趣的程度。
重庆还存在着比这所中学更有吸引力的高中，办公室里初一的老师们总讨论着说服优秀学生就读本校高中部的手段。
“现在有些家长还在闹哦，说要去教育局告。”
教数学的某班班主任陈老师说的是在中考结束时老师在楼下等候学生并收走其准考证的行为。这样一来学生便无法自行查询成绩并填报志愿学校了。外加平常向学生许诺的优待及中考后的免费出游（据说去到了北京），很多毕业学生都会坚定选择本校就读，或是产生“算了吧，学校对我这么好，也不好辜负他们”之类的想法。
但具有反抗精神及独立抉择思想的学生及家长也不在少数，就有了考后翻墙逃离考场的学生和坚持要和学校斗争的家长。樊得高对学校这一系列做法未能认同，但也未发一言。
七月的第一费周五，于老摆经停多哈飞回了重庆。樊叶二人在T3航站楼等候一小时后接到了他。他后背背着双肩电脑包，手边只有一个登机箱，大件行李他都花钱让人提前带回了重庆。
“恭喜你学成归来哦，大编书匠。”樊得高上前说到。
“走起来就润我，你觉得我编得孬都嘛，还是叶子晓得给我面子，回回都说写得好。”于老摆脸上有些潮红，不晓得是情感促进了血液循环还是缺乏氧气造成的。
叶子看到他的红脸，就会想到他总是热过头的体温，她从手掌和面颊都感受过。
于老摆高中时话便有些多，但基本不同异性长篇大论，虽然他的浓眉毛和高鼻梁很讨异性喜欢。樊得高喜欢用打篮球填充他的课余时间，在班级里中规中矩地生活着，如果不是高一时课间用手机细读台湾政治新闻时被于老摆看见并搭话，这段友谊可能很难另寻一节点开始，他们或许在毕业聚餐时才会发现对方对喝各类的酒及划拳很有些热情。
叶子是从一次换座位后和于老摆成为同桌的，三人在那之后便建立了一个一同聊电影小说的团体，亲密程度也与日俱增。
但叶子没想到毕业后邀请她去听郝云在LIVE HOUSE的演出，以及在那之后向她表明心意的会是樊得高。
于老摆在那之后便更像是情侣之间的感情粘合剂。他同两人的交流闲聊时间也总是微妙地对等着。大学时他和樊得高在当地某间综合性大学就读，而叶子在一公里内的师范类大学。
大三某日，樊得高回荣昌老家参加亲戚结婚酒宴，偏在这时叶子得知了自己英国研究生奖学金申请被拒的讯息。傍晚时她收拾了下心情和哭过的脸，打电话给樊得高透露自己的沮丧和迷惘以及想喝酒的欲望，无暇说太多安慰性话语的樊打电话让于老摆去陪下叶子。于老摆那天晚饭时才喝过酒，从事建筑业的父亲也刚来电劝他打消留学的想法以克绍箕裘。那晚的结果是凌晨两点时，在放着乡村音乐卖精酿啤酒的酒吧里喝得更醉的一方是于老摆。
三人同睡一间房的次数很多，于老摆用舌齿打架的话语告诉了樊得高那当下的情形，樊说，像平常一样，开间酒店休息了啊。仅这两人处在同一房间里这是头一次，但没人会有介怀之感，若没有袭上大脑的酒精或许会稍有一些。叶子坐在属于自己的床铺上看了会手机，又起身去抱住了于老摆，她说他的胸膛热得要命。两人都因各自和共同的原因情绪有些坍塌，先哭起来的叶子又感觉到滴在头顶上的热泪。于老摆说了句浅尝辄止，两人分开了身躯，叶子也觉得自己更喜欢低上两度的体温。
“箱箱头基本都是给你们嘞些带的火腿啊杏仁糖啊，贵得很哦。”于老摆笑嘻嘻的。
第二天于老摆又去拜访了土主镇上叶子的父母，伴手礼是两瓶里奥哈的红酒，叶子的父亲喜欢听于老摆讲的外国人奇怪（或者说稀奇）的饮食和生活习惯，缠住了于讲了一个半小时之久。六点下班后的樊得高接上了下班的叶子和在商场喝饮料的于老摆回了父母家。
“这个是火腿和香肠这些，樊得高，哦不樊爻林说叔叔嬢嬢生鱼片都要吃都嘛，那勒个你们应该也吃得惯。”
“嘞是好东西啊！谢谢了哦小于，去年也是带些东西来，我们樊爻林去年带了红酒回来，我们说不好喝，他今年就打了个甩手回来，哈哈！”樊父在饭桌上说到。
樊得高说新房装潢完也快大半年了，自己和叶子下周就会搬去住，他叫于老摆以后多过去耍，特别是在两人吵架时，那可以很好地缓和气氛。于老摆说自己明天起便要闭关，准备冲击某个文学新人奖项了，然后又半开玩笑说就是有时间也是来这里看望你们的父母。
“啊，小于啊，你的书出来我肯定买几十本嘛！”二两1573落肚的樊父扯伸了手臂挥舞着说。
樊得高的暑假基本是白天看电影再研究下教学，晚上出去和朋友玩乐，叶子的采编工作有些繁忙，有时五个工作日只有一天能同未婚夫一起吃上晚饭。八月中旬于老摆的二十万小说《半岛》初稿完成了。小说讲述了一个伊比利亚半岛男子和朝鲜半岛女子间的奇幻故事。世界中的意识形态和价值观分裂愈发严重，激进的资本主义者在大陆进行着利益至上的统治，疯狂的犬儒主义者去到了岛屿远离熟悉的文明，只剩下少数半岛上还艰难抵御着外部的干预，维持了稍显正常的社会生态。两座半岛以某种方式连通着，在某些地点可以一步便可以踏去另一处半岛，两人也能在某些时候呼唤对方并得到响应，却又不停地在擦身而过。于老摆发了电子档给樊得高，后者待在空调房里用下午的四个小时将其略读完，除了开头和结尾的某些句子多看了几遍。当晚两人便进行了暌违一个月的再会。
“其实我原来说你嘞样写得孬，那样差点意思都不是很真心的话。你真的是有才华的人，我是带得有点主观情绪才那样说的。你一天写这些感情，哦哟，温暖的，深邃的，凄美的，啥子都写得像那家人，但是你最紧要的各人的感情你搞醒豁过没得？从高中我就觉得你嘞方面是个木行头，啥子都感觉不到。”樊得高喝了两扎啤杯的酸小麦啤酒，眼神确实是坚定的，但语调上怎么都能听出醉意。
于老摆下巴往左甩了一下，表示无言以对或是轻微的困惑。樊得高拿起餐桌上最后一只叶儿粑，扯掉了艾叶咬了下去，猪油冒了出来，他只得很快地用第二口吃完，他拿纸巾擦了下嘴巴，然后翻看着手机。
“林用铁勺轻轻敲打着石锅，溏心的蛋黄像是包着泪水的眼珠那样抖动着。黑夜到了极度深沉的时刻，餐厅里仅亮着一盏吊灯，舞台上的射灯下的独角戏大抵就是如此。林哭出来，他只能这样才能回想起那柔软又厚重的男声。
‘你在哭什么？林小姐？’
那个宽肩的黑影往吊灯下慢慢踱来。落地窗外太阳快速升起了，时区可能乱套了吧。”
樊得高用普通话念完了《半岛》的最后两段。
“你觉得BABU恁个出现可以带给林啥子？”樊得高歇了几秒，又问起了于老摆。
“温润的手掌……奇迹的意义就在于可以证实过往的一切都不是徒劳。”于老摆正视着对方的眼睛。
“好嘛。那林给了BABU啥子？颠倒的日夜，不堪重负的哭脸？”
“很多啊，东方的奇幻观念，奋进的地区品格……”
樊得高打断了于的说话，“我是单单讲嘞个结尾，勒个瞬间。”
“……”
“老摆，你一直在错失瞬间，从高中毕业那一刻开始。”樊得高喝了一口茶水，“改天叶子有空我们再出来耍，今天她肚儿不舒服，我要早点回去，下回去喝苦艾嘛。”
新学期开始了，这一班升入初二的学生中樊得高本就已能叫出大部分名字，全权担起教学工作后，他甚至可以默写出所有学生的姓名。
法语对高中生或是大学生会有强大的吸引力，而初中生尚未到对浪漫的《天使爱美丽》之类的文艺片抱有浓厚兴趣的年龄。一味地播放《的士速递》、《你丫闭嘴》等喜剧片又会让教学氛围和轨迹叛离不少。樊得高便在放学后带着一帮乐意跟随他的学生去到进口图书店，他愿意为对阅读有兴趣的学生支付不便宜的法语原版书籍，虽然自己掏钱的学生还是居多，他们都有着丰厚的零花钱。樊得高把《厌恶》推荐给喜欢在QQ空间转发尼采名言的深沉男孩，也把《偷影子的人》送给瘦弱的男学生。每个读完中法文对照书籍并写出法语读后感的学生都会收到一份礼物，或是精美的原版书籍，或是数字版的法语音乐专辑。周末时间，樊得高会邀请几位学生去私人影院观影《亚瑟和他的迷你王国》之类的电影，他每次想点播《小王子》的时候，所有在场学生都会举手说自己看过，有的会说不止一遍。对他的做法最为不满的无疑市语文数学老师了，但出于学生对其的信赖和喜爱以及成绩确实的提升，这系列行为得以继续付诸。樊得高回家的时间自然变得晚了一些，虽不至夜阑人静。下班去家访了解父母对学生的寄望与规划，与其讨论并站在以学生为中心的角度给予建议，这被纳入了他的下班后行程。樊得高乐此不彼地跟躺在床上的叶子讲些他的一日工作和学生激励人心的表现，叶子常侧躺着用手托住太阳穴听他讲着。他认为樊得高做的一切都称得上伟大。叶子会早一步发出轻微的鼻息声，樊得高会思考，在三人里于老摆无疑是最乐于也习惯等候的那个，他可能在约定的地方等待迟到的人数个小时，而自己和叶子谁更擅于等待呢？他说不清楚。
重庆下起了雪，不过仅限于嘉陵江以北。课间学生都往空地跑去了，有几个男学生还过分地团起雪球用力砸向长相可爱的女同学。樊得高在二楼走廊上靠着栏杆望出去。雪地上的脚印让他想起巴塞罗那海滩上狗的足迹，但是他马上打散了这个想法。背后有人拍着他的背，他回头看了下，是读《偷影子的人》的瘦小男孩Paul。
“Van，我放学想和你说个事情。”Paul的眼神比以往要勇敢不少。
“啥子事嘛？”
“我放学来办公室找你要不要得？”
“要得啊。”
最后一道下课铃响起后，樊得高继续在办公室批改阅读作业，Paul背着NIKE的双肩背包站在门口，用纤细的指节敲了两下开着的门。
“把陈老师那椅子端过来坐嘛。”樊得高招呼着Paul，他之前便想起了自己想去Paul家里面走访时Paul说自己父母都不在国内。Paul 坐在了办公桌对面，双手虽然规矩地放在膝盖上，两腿却很自然地放松张开着合适的角度。
“啥子事嘛，Paul。”
“我妈老汉他们是在科特迪瓦的。我老汉在那边工作，我妈跟起去的。我就和我婆婆爷爷住。”
怪不得这个娃儿的重庆话说得比其他同龄人地道很大一截。樊得高这样想着。他正准备开口，Paul又接着说了起来。
“他们二天要移民法国，就喊我也选法语，选这个学校。”
“那你自己啷个想的唉？”
“我最开始很不想学啊……但是Van开始教我过后我现在很有兴趣了，但是我也不想学了……”
樊得高大概猜出了缘由却还是问paul为什么。
“我不想跟他们去法国……和他们一起点都没得意思，而且我就想和婆婆爷爷一起。”
樊得高吸了口气说到，“Paul，我了解你的想法，你父母也有他们的考虑，你也有自己的想法，你还会长大的，也会更勇敢的，像是偷影子的男娃儿一样，被别人需要。”
“嗯……”
“随着你成长，成熟，更多的决定权都会在自己的手上的。至于法语，你都已经感兴趣了，完全可以继续学下去啊，你不想去法国生活肯定也想去马赛啊尼斯啊这些漂亮的地方走一下噻。当然，我也没得权力强行左右你的选择哈。”
“Van……我会继续学下去的……但是……”
“你把你爸爸的微信给我嘛，我可以跟他聊一下的。你内心还有啥子想法都可以给我说，我会尝试和你爸爸沟通的，当然我希望你可以直接跟他讲出你的想法。”
Paul将父亲的微信号发给了樊得高然后告别离去。樊得高看着他那大过上半身的背包，就觉得他会成长为一个坚强的男子。拿起手机正意欲添加Paul父亲微信时，叶子发来了信息：“今天晚上好久回来啊？”
“马上出发了。”樊得高回复到，虽然还剩有一沓未批改的作业。他决定带上那些回家。
“我准备出去住一阵哦，我正想给你妈打个电话你就回来了。”坐在沙发上的叶子望着还未坐下的樊得高抢先说了起来。
樊得高坐在了单人沙发座上，他先把作业册放在了茶几上，然后抬头望着叶子，“叶子，你可不可以给我说是哪个唉？说实话，不是老摆的话我是无法接受的。”
“你放心嘛，我没有任何出格的行为。我是不想在你身边了，看到你每天牺牲恁个多我会很难受。当然，我还是觉得你为学生做的事情相当伟大。”叶子的声音失去了一贯的温暖和展望，樊得高才发觉以前他认为那是出于疲惫是错误或是逃避性的想法。
“嗯，我是牺牲了很多唉……”
“真的很对不起你，我从有这个想法开始就一直觉得你会理解我的。”
“可能是嘛。”
“人真的是一个很会找平衡的动物。付出多余的良心多半会做些神不知鬼不觉的坏事来平衡回来，觉得自己占有了不该是自己的东西又会在其他地方牺牲自己的其他部分。当然我从来不觉得你占有了不该是你自己的东西。”
“谢谢。”樊得高用右手拇指和食指按住了两只紧闭的眼睛。
“老摆的事情。我肯定是会考虑的……”叶子看着有些痛苦的樊得高，虽然对方闭着眼，她还是努力掩饰着自己的歉疚和心痛，“我东西都收好了的，但是我想先陪你喝两杯你新买的绿色的草草酒，可不可以？”
“没得问题，给你说了的，那个酒叫叶儿粑。”樊得高起身走往酒柜。
Paul的父亲最终表示愿意多听取儿子的想法，也说和樊得高聊起共同拥有过的巴黎留学经历相当愉快。一起喝苦艾酒的约定是于老摆先想起的并邀约的，不过叶子依然缺席。
“两位要糖是滴冰水还是用烧的？”bartender问到。
“我要滴的。”
“我要烧的”
先说话的是樊得高。
“水库杯,可以啊。”樊得高看着那位女性将平勺放在了漂亮的杯子上。
“你有没得幻觉哦？我还是感觉和喝其他酒不啷个一样。”樊得高用拳头敲了下自己前额。
“没得唉。我还是喝了好多hiebra的。”
“叶子的事情如何嘛？”樊得高提起杯子找于老摆碰去。
“还可以啊。只是我觉得可以进展慢点。”
“那随便你。”
“反正我们三个见面的时间以后也不得减少。哦，我定稿了，最后一段我给你读还是你自己看？”于老摆摸出了手机。
“那我晓得啊，嗯，你读嘛。”
“林用铁勺敲击着黑色的石锅。糖心的蛋黄像是行将流泪的眼珠那样抖动着。黑夜真实地深沉着。林的餐厅里仅亮着一盏吊灯，舞台上的射灯下的独角戏也大抵如此。林放弃了那仪式，站起了身走到落地窗边，对奇迹的信赖让她眼睛里的泪水没能迸发出阿莱，她呼唤了起来，‘不要怕啊，Babu，我们去哪里都好！’
‘你叫我吗？林小姐。’
熟悉的柔软厚重的男声，将要熟悉的宽肩膀的黑影。太阳升起得很快，时区或许乱了套了，这或许很重要。”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