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我喜欢骑马。可在城市里骑马有太多限制，没有办法纵横驰骋、流星飒沓，也感受不到烈风在耳旁呼啸而过时的激情豪迈。至于横刀立马、弯弓射雕，那就更不可能了。首先，除了动物园就没有雕，更何况我也不觉得能把雕射下来就算得上是英雄，除非你射的雕叫F22；其次，刀和弓箭都是管制品，不能随便带着上街，否则我的下场会和雕一样。

但是我有马，我不想让我的马伏枥到老，所以我决定离开城市去寻找草原。

其实我早就有这样的想法了，只是一直下定不了决心。毕竟行囊有限，要离开就得抛弃太多东西。虽然有些东西已经是没有用的，有些甚至从来都没有用过。但我总能从每一件事物上找到值得纪念的意义，所以每一样都难以割舍。

直到有一次，我背着弓箭骑马上街被警察抓了。警察说天空上没有雕都是因为我。我很冤枉，恨不得来一场人工降雪来证明我的冤屈。但我没有能力人工降雪，所以只能回到住处，咬着牙把该扔的和不该扔的都扔掉，背上行囊，骑马离开了城市。

我的目的地很明确。我要去寻找没有围栏和售票处的草原，并且上空有雕。

最开始我一直骑着马沿着公路走，走了很久，却始终只是从一个城市走到另一个城市，根本没有遇到过草原。于是我离开了公路，并且放开了缰绳，让我的马来决定前进的方向。

我还是没能找到我要找的草原，却遇到了一些奇特的城市。

这些城市都有着极其令人印象深刻的风俗特色，如果开发旅游业的话，绝对会是超5A级的爆红景点。但我却从来都没有听人提起过这些城市，也从没有见到过有任何书籍报刊网络提起过，仿佛去过的人都在刻意隐藏或遗忘这些城市。可是这些城市除了极个别外，都没有想要隐藏自己的存在，当地人也从来不说“不足为外人道也”，他们甚至还会说欢迎以后再来。

我打算为没有去过的人描述一下这些从没有被人提起过的城市。不为别的，只为给那些寻找诗与远方的人，提供一些不同方向的远方，不要拥挤在一处。

当然我的记忆有限，并没有记住所有的城市。而且我的文笔也有限，有些城市我也无法描述。所以我只描述一些我能描述的印象深刻的城市。

一、天使之城

这是我所经历的最惊心动魄的城市，也是记得最清楚的城市。

2011年7月1日，我的马带着我来到一座山前。这是一座平原上拔地而起的死火山，因为山的形状很像“八”字，所以当地人称之为八字山。当地传说，几千年前魔鬼降临人间，并且大发洪水企图毁灭人类。天神大禹为了拯救人类，将自己的斗笠从天上扔了下来将魔鬼罩住。斗笠最后就变成了这座八字山，而魔鬼就被镇压在山内。

我对这种神魔志怪的传说一向感兴趣，所以打算上山看看。但就像全国各地一样，凡是有传说的山头全都被围了起来，要上去得交钱。

事实上，即使没有传说的山头也会创造一个传说出来，然后再围起来收费。我就曾经遇到过一个山头，传说当地的首富曾经在这座山上挖出过一头金牛，因此才成了首富。就因为这个传说，那个山头就被围起来收费。问题是那山上还有当地不少人的祖坟，导致这些人给祖宗烧个纸都得买门票才行。

我也曾怀疑，关于八字山的传说，是不是也是为了收钱而专门编造的。但这座突兀的死活山确实极具特色，所以我还是想上去看看。只是我没有钱买门票，只能和我的马无奈地绕着围墙转悠。然后我发现了一个狗洞——当然也不一定是给狗用的洞，但是这样的洞一般都称为狗洞。陈近南都钻过狗洞，那我也没有什么好羞耻的，我和我的马钻了进去。

不要怀疑我的马，它的身体像猫一样伸缩自如，只要我能钻过去的洞，它都可以钻过去。

我们钻进去之后就向着山顶走去，却不小心踩到了陷阱。陷阱很深，我们滚了好久才停下来。当我和我的马狼狈不堪地站起来时，我震惊地发现这座山竟然是空心的，里面隐藏着一个巨大的空间。空间的形状就像是一个碗上面扣了一个圆锥形漏斗。空间的正中心有光散发出来，但是那里空无一物，没有任何光源，真不知道这些光是怎么产生的。空间的底部是一座类似放大版福建土楼或古罗马斗兽场的圆形城市。

我对这奇异的景象很震惊，情不自禁地和我的马一起顺着斜坡向下走去，只是没想到底部的城墙外面还隐藏着很深的护城河。河里有一种巨大的怪兽。怪兽像抓小鸡一样一把抓住了我，把我从城墙顶上的天窗里扔了进去。

天窗下面是空无一物的宽阔而绵长的弧形楼道。我在楼道里乱走，无意中发现了楼道里还隐藏着一个高半层的楼层，里面还有一个大概八九岁的小女孩。她当时正盯着墙上的一副浮雕观看。浮雕有点像元素周期表，并且正渗出像油一样的液体。

女孩对我的闯入很惊讶，但她很快就对我很友好。

后来小女孩带领我参观了这座圆环形城墙的内部。城墙内部分了好几层，最上层是空的，并且还隐藏了一个半层。下面几层跟福建土楼一样有很多套房间，一套房间里住着一户人家。另外还有临街的楼道，并开有窗。所有房间的门窗和楼道的窗户都是空的，没有装门扇和窗扇。最下面两层是麦田和水稻田。我还是第一次见有人在楼里种田的。除了最上面一层和隐藏的那半层，其它楼道和房间的墙壁上，都用荧光彩笔画着3D的鲜花、草原、山川、太阳、天使等，让城墙内看起来一副世外桃源的景象。

但是这里没有任何出口可以离开城墙，里面所有的人都被永久封闭在了城墙里。

从楼道的窗户向外望去，这座圆形城市被分成了两部分。中间被围墙围成圆圈，圆圈内按太极八卦建了一些没有房顶的房间，每个房间内都生活着一位长着翅膀的天使。另一部分是在中间圆形城区和最外的城墙之间的环形广场。广场上散步着各种四足行走的魔怪，看起来就像是变形的各种人类丧尸。

被囚禁在城墙里的所有居民都面无表情，相互之间也很少交流。广场上的那些魔怪每隔一段时间会爬上来抓城墙里的人当食物。城墙里的人却既不躲避也不反抗，只是面朝城市的中心跪地祈祷，然后凄厉地哀嚎着被魔怪叼走。过一段时间后，天使们就会飞过来把魔怪们赶走，并为受伤的人治疗。

其实只要你动起来，魔怪就不会抓你，我最初就是这么躲过魔怪的。

据躲在最上层的小女孩所述，城墙里的人的祖先原本也是天使，只是被现在的天使的祖先们偷偷喂了药，所以变成了普通人，久而久之，他们就忘了自己曾经是天使。

我问小女孩那些天使为什么这样做。

小女孩说很久以前天使一族和魔怪一族发生了旷日持久的战争，双方伤亡惨重却难分胜负。最后天使族中的贵族与魔怪族达成了某种协议结束了战争。然后天使贵族们就把平民天使们变成了没有翅膀的人。失去翅膀的天使们分成了两派，一派选择臣服于天使贵族，接受他们的庇佑。另一派则奋起反抗，在付出惨重代价后终于将天使族和魔怪族封印在了这座山中。

小女孩说她的祖先是属于反抗派的，她们一脉留下来的目的就是守护那副浮雕，所以她总是盯着那副浮雕看。她说浮雕渗出的液体会凝结成药丸，只要吃了这种药丸她就能重新变成天使。

她所言非虚，后来浮雕渗出的液体凝结成药丸，她重新变成了天使。

我曾经试图说服变成天使的小女孩，和我一起带领城墙里的居民反抗其他天使和魔怪，从这里逃出去。但小女孩说城墙里的人经过无数岁月地驯化，已经完全被驯服，不可能会反抗的。

我不信邪，劝说城墙里的居民们跟我一起反抗，不要像现在这样被圈养在这里任人宰割。但根本没人搭理我。我还是不信邪，在城墙里收集了很多材料，制作了很多兵器，并送给居民们，让他们在魔怪进来的时候与魔怪战斗，自己保护自己。但没有人接受，他们说有天使的保佑，自己什么都不需要做，除了祈祷。

后来，城门外的守护兽和城内的魔怪们似乎发生了口角，守护兽盛怒之下把城墙底部打出了一个洞。我觉得这是逃出去的好机会，于是邀请小女孩跟我一起逃走。但是小女孩拒绝了，她要留在这里收集药丸，然后再出去寻找自己的族人，她要完成她的使命。

我问小女孩城墙里的人怎么办，小女孩说药丸对他们已经没有用，他们也不会离开，他们自己选择了这种生活。

果然，我跑到楼下呼唤城墙里的人跟我一起离开时，没有一个人回应我。我当时深切明白了鲁迅为什么呐喊之后会彷徨了。

我从城墙里走出去的时候，魔怪们立刻冲向我。我拿着兵器拼死抵抗，然后我的马及时赶到，带着我死里逃生。

我走之前，小女孩对我说，出去以后告诉我们的族人，千万不要忘记自己曾经拥有翅膀，那副浮雕还在演化，早晚有一天我们会重新飞翔。

但我不知道去哪里找她的族人。

二、隐形之城

这是2015年的时候，具体日期不记得了。当时我骑着马一连走了几天都没有见到人烟，后来终于在前方看到了熙熙攘攘的人群。我很兴奋，立刻快马加鞭冲了过去，结果我和我的马都撞得差点昏过去。

这座城市有着隐形的城墙，就像暗物质一样，用任何观测方法都不能直接观测到，但是用手摸却能摸得到。事实上不只是城墙，这座城市里所有的墙都是隐形的。乍一看，你会误以为这里的人都是把家具摆在街上或广场上露天生活。至于需要保护隐私的建筑，就不得不在房间内围起屏风了。

我在这座城市吃尽了苦头，因为总是撞墙，被撞得鼻青脸肿，有一次鼻梁骨都差点撞断。但当地人却没事。可能是为了适应这里的生活，当地人都变得像气球一样轻盈而富有弹性（当然这里说的是性质，而不是形状，人并不是球形的），撞到墙后就会被反弹回去。但是他们的弹性让他们不会因此而受到任何伤害，哪怕是在两堵墙之间被来回反弹，也不会像我和我的马一样被撞得鼻青脸肿，甚至他们都不会感觉到疼。

其实当地人的这种适应性变化并不算成功。他们虽然因此而避免了撞伤，却也导致行动起来很不方便。比如他们走路只要稍微快一点，一撞到墙就会被反弹出去很远。以至于他们经常走半天却总是回到原点，甚至还会倒退，所以前进速度很慢，而且还经常重复走很多冤枉路。再比如，如果是在狭窄的空间内撞墙，他们可能会在几堵墙之间来回胡乱反弹很多次，他们自己还没有办法停下来，虽然不会疼，但是会晕。

不过，尽管生活在这座城市里有着诸多不便，当地人也不会离开这座城市前往其它地方生活。首先，他们不知道离开的城门在哪儿；其次，这座城市里永远都没有风。

三、人皮之城

这是我所遇到的城市当中，停留时间最短的一座城市。没有办法，我呕心沥血积攒下来的那点货币，在这里却毫无价值。我的吃喝与住宿在这里全都没有办法解决，所以只好匆匆离开。

这座城市所流通的是一种奇特的货币，说出来可能都会让人感到恐惧，那就是人皮。其实大家不用害怕，这里的人只会剥自己的皮，剥别人的皮那等于是抢银行，是杀头的重罪。

按本市规定，人皮货币的面积统一规定为6.25CM²。价值根据不同位置的不同厚度来确定。其中屁股上的人皮根据厚度不同，分为1分、2分、5分、1角、5角五种；躯干上除了屁股以外的人皮根据厚度分为1元、5元、10元、20元四种；四肢及手脚上的人皮根据厚度分为50元、100元、200元、500元四种；脸上的人皮则根据厚度不同分为1千元、1万元、10万元、100万元四种。

由此可见，不同位置的人皮根据厚度不同，价值差距极大。所以这座城市里的的居民都在想法设法拼命增加自己皮肤的厚度，尤其是脸上皮肤的厚度。如果你看到这里有人在拼命扇自己的耳光，不要以为他是疯了，他只是想在脸上打出老茧来而已。而这座城市戴面具的人很多，那些人是已经在脸上剥过皮的人。

据一位老人回忆，本市的首富兼市长在把自己脸上的皮整张剥下来之前，皮的厚度已经超过了鼻子，以至于眼睛、鼻子和嘴巴看起来像是在一个大肉球上戳了四个窟窿。

我问老人，把脸上的皮整张剥下来，那脸怎么办？老人回答，屁股上的皮没有什么价值，市长把屁股上的皮糊在了脸上。

四、万王之城

走进这座城市，你会发现，无论男女，每位本地成年人的头上都戴着一顶王冠，而且还是纯金的。

本地所有成年人都是王，都是这座城市的统治者和拥有者。市中心那座金碧辉煌的王宫，是所有王的王宫，也是全世界最金碧辉煌的王宫，因为它就是用纯金建造的，并且还在房顶上镶嵌了无数的珠宝玉石，门匾上还用宝石镶嵌着三个大字：万王宫。

本市所有的王都是全世界最富有的王。不仅仅那座王宫本身价值连城，王宫内还堆满了无数的奇珍异宝，财富价值高到难以衡量，即使平分给每一位王，他们也会并列成为世界首富。外来的人如果去参观王宫，会在王宫附近遇到很多戴着王冠的人。他们会骄傲地对你说，这座全世界最珍贵的王宫是我的，我是全世界最富有的王。但本市所有的王也是全世界最艰苦朴素的王。他们衣衫褴褛，吃的是粗茶淡饭，住的是茅屋草房，睡的是破床旧衾。

或许有人会有疑问，既然是王，并且是全世界最富有的王，为什么不住在王宫里，享受锦衣玉食的生活呢？首先，王宫在建造的时候因为计算错误，没有办法让所有的王都住下，而王的数量太多，想要轮流住也根本轮转不过来，所以为了公平起见，所有的王达成一致，大家都住在王宫外面，谁也不准住在里面。其次，因为财富的价值难以衡量，所以也就难以精确平分，最后为了公平，所有的王再次达成一致，所有的财富都锁在王宫里，除了用于服务所有的王的事情，禁止取用。

以上都是我刚到这座城市时获取的信息，后来我发现信息有误。事实上，并不是所有的当地成年人都是王。有一个家族是平民，也没有王冠。据一位王所述，这个唯一的平民家族，祖上曾经是这座城市唯一的王。但是这个家族后来越来越腐败贪婪，到处搜刮民脂民膏，最后终于引发了革命。家族的末代之王为了拯救城市、平息革命，宣布把王位让给城里的每一位成年人，并为每一位王打造了一顶纯金的王冠，还为所有的王建造了全世界最金碧辉煌的王宫，并把家族所有的财富都无私奉献给了王。

这个家族最终因为末代之王的无私奉献而得到了众王的赦免，成为全城唯一的平民家族，住在城里离王宫最远的地方。因为是全城唯一的平民家族，所以所有为王服务的工作都由这个家族承担。比如为王看管王宫里的财富，为王看管粮仓，为王去外地采购，为王招募和管理修缮整座城市的工人等等。因为家族做的都是为所有的王服务的工作，所以允许他们从王宫的财富里获取报酬和费用。所以这个家族成了全城唯一可以出入王宫并获取王宫财富的家族。

五、静默之城

所谓静默之城，是因为这座城市里的人从来都不说话。大家全都靠唇语和手语进行交流，并且也尽量避免弄出任何声音，拿东西都是轻拿轻放，还要垫上橡胶垫，整座城市一片寂静。

据一位当地人所述（我不懂唇语和手语，所以用文字跟当地人交流），他们之所以不说话，是因为这座城市有一套覆盖全城任何角落的扩音设施，以至于你在城市里的任何角落说的任何话，都会被放大到全城的人听到，为了避免祸从口出，大家于是都不说话。

古老相传，这套设施是很久之前一位残暴的市长建立的。这位市长横征暴敛，以至于民怨沸腾，好多市民都在背后问候市长全家。市长为了堵住悠悠众口，惩罚那些说他坏话的人，于是就聘请了一位高明的设计师，设计了这套覆盖全城任何地方的扩音设施。

这套设施效果显著，刚刚建成就为市长立了大功。市长听到了在城门口准备离去的设计师对他的咒骂。虽然设计师是用小到自己都不一定能听清的声音咒骂的，但他设计的这套设施的效果远超他的预计，就如同原子弹的威力远远超过了奥本海默的预计，市长还是在宫里听到了他的咒骂，当即下令城门口的士兵将他处死，并没收他的全部财产。因为这套扩音设施的成功，市长不需要电话对讲机传令兵等就将命令直接传达给了城门的士兵。命令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在层层传递的过程中逐渐变异，演化成全新物种。士兵照做了。之后两位军官偷偷商量留下设计师身上的一部分钱财私吞，结果也被市长听到了，两位军官也被处死。

很快，在市长的严厉制裁下，再没有人敢说市长的坏话，哪怕在任何角落，用任何微弱的声音。

但还是有市民忍不住背地里说别人的坏话，结果《名侦探柯南》以一天好几集的速度迅速播放，最后再也没有任何人敢说任何人的坏话，满城一片赞美之声。

除了市长。

反对者都被杀，剩下的都是拥护者和忠诚者，市长的权威因此更胜从前。他更加肆无忌惮，敢说任何市民的坏话。但他很聪明，从来不说自己左膀右臂的坏话。但最终他的左膀右臂带领市民闹革命，他在革命中被杀，他的左膀成了新市长，右臂成了副市长。他至死也不明白，忠诚于他的市民和左膀右臂为什么会造反。

所有人都听到过市长睡觉时说的梦话，除了市长自己。市长也不知道，民间最流行的装饰品就是做成市长模样的玩偶，上面还有市长的生辰八字。

左膀市长和右臂副市长为了聆听民声，更好地为人民服务，市民们也为了更好地向政府发声，扩音设施因此得以完整保留了下来。左膀市长和右臂副市长吸取了前任市长的教训，从来不说任何人的坏话，甚至睡觉时都戴着口塞，以防止说梦话。他们只说赞美的话，赞美市民和自己的部下，甚至比市民和部下赞美他们更甚。

但两位市长最终还是被革命的市民杀了。原因是两位市长喝醉了酒，左膀市长赞美了几位部下的老婆的迷人玉体。右臂副市长用更赞美的话赞美了市长的赞美。于是赞美之言变成了赞美全体市民老婆的胴体，于是全体市民又革命了，于是全市的人连赞美的话也不敢说了。

后来又因为种种教训，全市的人终于明白，口开神气散，舌动是非生，于是任何话都不敢说了。然后一些聪明人开始用摩斯密码发声，但很快被破译，遭到惨痛教训。于是任何的发声都没有了，这座城市就这样一步步变成了静默之城。

据当地一位医学家告诉我，因为长时间听不到声音，这座城市的人的耳朵已经退化了，即使有扩音设施，他们也已经听不到远处的声音，所以他们可以开口说话了。

但是因为长时间不说话，他们的声带也退化了。

六、迷宫之城

迷宫之城并不是像弥诺陶洛斯迷宫那样为了某种目的而精心设计的，它是无意中形成的。当地人从来没有想过要建造迷宫。

去过的人都知道，这座城市里到处都是犬牙交错的墙，杂乱无章，参差不齐，连墙的长宽高都各不相同，比弥诺陶洛斯迷宫还要迷乱。但跟弥诺陶洛斯迷宫不同，这座城市绝对没有想过要困住任何人，或者隐藏什么怪物。你可以看到很多墙上都画有指示箭头或者地图，有的墙上还凿了窗方便你观察方位。

那城市为什么要建成这样呢？不需要询问当地人，我靠自己就能知道其中的原因。这座城市有一个奇异的现象，凡是进入这座城市的人，都会获得一种神奇的能力，那就是凭借意念，从地面上升起一堵墙。当你感觉你身边的人对你构成了威胁，你就可以从地面上升起一堵墙，将自己和那个人隔开。墙的长宽和高度不受控制，以你感受到的威胁程度来决定。你感受到的威胁越大，墙就越高越长越厚，反之越矮越短越薄。这也是这里的墙几乎没有相同的原因，有的墙可能十几米高，几十米长，几米厚，但也有的墙只有几十厘米高，几十厘米长，几厘米厚。这种神奇的能力自古就有，人们也频繁使用这种能力保护自己，日积月累，城市里的墙越来越多，慢慢就变成了迷宫。

市民的本意并不想困住任何人，尤其是不想把自己也困住，他们只是想保护自己。所以在城市变成迷宫后，他们费尽千辛万苦，在所有遮挡视线的墙上凿出可以探出头的窗，在所有无法逾越的墙上凿出可以钻过去的洞，还绘制了复杂的地图给市民指引路线。但是因为不断有新的墙出现，所以他们需要不断地凿窗凿洞，不断地更新地图，这自然让人很辛苦劳累。

即使当地人辛苦做了这么多工作，这里依然行动困难。直线距离只有几米远的地方，你可能要花上几个小时才能到达，而且有时候还不得不爬墙钻洞，导致自己灰头土脸。有时你钻过某个洞口才发现，自己钻错了方向，离目的地越来越远了。但是在这里，你是不可能调头钻回去的，这里没有原路，所有的路都是新的未知的路，所有的方向都是你未曾去过的方向，你只能继续往前走。当你爬过某个墙头时，你可能会看见目的地已经远得看不清了，但是当你钻过下一个洞口，你可能已经到达了目的地，然后一看时间，已经到了该回家的时候了。

所以说，这座城市现在一点也不适合居住生活，尤其是我还骑着马。本来骑马可以让我速度更快，在这里反而拖慢了我的速度。我被困在这座城市里很久很久。我估计我在这座城市所走过的路，比我在其它所有城市走过的路加起来都要多。这座城市也是少数几个不欢迎我再回去的城市，原因是我曾经试图把墙推倒，还曾经试图把窗和洞凿成门。

但这里仍然生活着很多人，因为这里是全世界最安全的城市。

七、垂翼之城

距离很远很远，远到可以望山跑死马的那种，你就可以看见这座城市。因为这座城市有着全世界最高的城墙。

城墙顶上，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但却没有任何台阶可以上去。当地人称城墙顶上金碧辉煌的宫殿为天宫，说那里曾经是他们祖先统治天空的地方，如今却没有人可以上去了。

城门外的一侧，有一副雕刻在城墙上的巨幅悬赏通告：重金悬赏天下名医治疗恐高症！进城后，你会惊奇地发现，这座城市里的居民竟然都长着翅膀！刚开始我很兴奋，以为找到了天使之城里那个小女孩的族人，后来发现他们并不是一个种族。

在我看来，这里长着翅膀的垂翼族比那些失去翅膀的天使族更令人同情。他们本可以自由飞翔，他们拥有这种能力，却又不能使用这种能力。因为他们全族都有很严重的恐高症，别说飞了，跳都不敢跳高了。

这座城市明明城墙高耸入云，城内却全是低矮的平房，一栋楼都没有。我经常看到有老人坐在墙根底下晒太阳，眼睛一直盯着天上的飞鸟，或是城墙顶部的天宫。有的老人看到有鸟飞过天宫时，也会跟着扇动自己的翅膀，却软弱无力，扇出的风吹动不了地球。

为了治疗恐高症，垂翼族选择从事医学的人特别多。再加上因为悬赏而来的世界各地的名医，以至于这座城市的医学特别发达，艾滋病和癌症在这里就像治感冒一样容易。但他们却始终无法攻克恐高症这一难题。

尽管恐高症的治愈遥遥无期，垂翼族却从没有放弃展翅高飞的梦。有些垂翼族为了翱翔于蓝天，甚至蒙上了眼睛起飞，最后因为失去了方向而摔得伤痕累累。然后有人想出了聪明方法，让蒙着眼睛的人戴上无线耳机，地面上的人通过对讲机为他指引方向。这个人最后降落的时候仍然摔得伤痕累累，从此以后再也不用这种方式飞翔。他说倒并不是怕降落时摔倒，他只是觉得蒙着眼睛的飞翔不像是飞翔，更像是在无尽黑暗的地狱里流放。

有人提出了新的方法，既然我们恐高，那我们就贴着地面飞。于是这个人发明了一套飞翔体验装置，他建造了一个风洞，用绳子把人吊在离地面只有一拃的高度处，让被吊的人把翅膀张开，然后风洞内吹风，人就会飞起来。

这个人的飞翔体验馆刚开业时大受欢迎，门庭若市，但是很快，门可罗雀。被栓住的飞翔怎么能算是飞翔？垂翼族渴望的是扶摇万里，凤翥龙翔，重新拥有失落的天宫。

垂翼族仍然不放弃，除了继续努力克服恐高症外，又陆陆续续研究出各种五花八门的飞翔体验馆，但都不是很成功。

有个别垂翼族绝望了，觉得永远都不可能翱翔于九天了，那要这双翅膀还有什么用呢？于是有人干脆剪掉了自己的翅膀。

据说有些人剪掉翅膀后竟然不恐高了。

八、天堂之城

天堂之城并不是只有死了之后才能进入的那种天堂。事实上，天堂从来都不是为死人建造的，这是后来我在城外遇到的一位老人告诉我的。

城市的名字是由这座城市的缔造者命名。他的名字随着历史传说而不断改变，已经不知道哪个是真名了。

这座城市的生活就像乌托邦一样，是按需分配的。衣食住行，只要有需求，什么都可以免费获取，甚至连性需求都会有专业仿真机器人免费解决。而且还不用工作，只要进入本市，谁都可以享受这种生活。

市政府不仅不提倡努力工作，还大力提倡市民们好好享受生活，提倡大家吃喝玩乐。市政府通过研究人类文明的发展史得出结论：人类文明发展的终极目标就是毫无付出地享受。

当然因为本市文明的发展程度有限，连卡尔达舍夫一级文明都还没有达到，所以还不能让所有人都无限享受。每个人免费获取的财富是有上限的，只是这个上限很高，是按照本市的人均财富来制定的。本市的口号是“我和国王的人均财富就是我的财富”。而本市富可敌国的富豪不少，他们也乐于分享，所以本市的人均财富值非常高，比全国最富有的城市的人均值都高，足以让任何人都过上随便躺平的生活。市政府还郑重承诺，努力发展科技，提高生产力，让全市人民都尽早过上可以无限享受的生活。

市民们倒并不在乎市政府的承诺，毕竟那些事情都太过遥远，市政府每次做报告时提到的那些科技他们也听不懂。他们并不关心那些，他们只关心现在的生活能不能让他们满足。从市民们企鹅一般的形体和姿态，以及本市无事袖手谈心性的城市氛围上就能看出，市民们并不贪得无厌，他们很满足。顺便说一句，本市的城徽就是一只胖企鹅。

我刚到这座城市时很迷茫，因为一直都找不到草原，而且很疲惫，我开始犹豫要不要继续找下去。犹犹豫豫中，我在这座城市停留了很长时间，是我停留时间最长的一座城市。

停留期间，我变得越来越胖，行动越来越迟缓。事实上，如非必要，我根本不想动。这让我已经没有办法再骑马。我的马却相反，变得越来越瘦小。我很疑惑，这座城市的人都热衷于环保，爱护动物。我的马在这里的生活水平都比全国的人均水平要好，为什么会越来越瘦小呢？

我带我的马走遍全城所有的医院，也没有查出原因。我的马自己也没有感觉到任何不适，只是越来越瘦小，后来小到像小羊羔一样。我万般无奈，只好带着我的马离开了这座城市。

在城市的外面，我遇到了一个小村庄，里面的人正在修一口深不见底的井，井壁用砖砌成，有着一层层向下的台阶，台阶的层数多到数不过来，一直延伸到被黑暗吞没。

村庄的一位老人，对于我离开天堂之城，既惊讶又高兴。

我问老人，为什么这么高兴看到我离开天堂之城。

老人问我知道通天塔吗。

我说知道，人类在巴比伦修建的一座试图通往天堂的塔，后来上帝让人类的语言变得混乱不通，导致无法团结合作，最后半途而废了。

老人说，导致人类半途而废的不是语言的混乱。其实是人类自己故意将语言变得混乱不通，这样才能躲过上帝的监听。真正的原因是，上帝在通天塔尚未建成的顶端修建了一个天堂，导致大多人失去了继续建造下去的动力，通天塔因此半途而废。但一部分人并未放弃，他们仍在秘密修建通天塔。为了不让上帝发现他们的秘密，他们故意发明了各种不同的语言，好让上帝听不懂他们说什么，他们还躲藏到世界各地去，让上帝无法监视他们。

我说这种说法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但语言不通确实带来了很多问题。

老人回答，那些问题与终极问题相比都算不上问题，而且随着通天塔趋于建成，人类的语言也会一步步再次统一。

我问什么时候才能建成呢。

老人说快了，通天塔马上就要穿过天堂，穿过天堂就回到了我们被侵占的故乡。

而我的马，正在逐步恢复，它还要继续走。

九、地狱之城

不要被名字吓到，这座城市其实才是最接近乌托邦的城市。

这座城市山美水美气候美，大自然所有的馈赠都极其慷慨。清风常拂面，花气总袭人，时见千鸟鸣娇韵，频观百蝶觅香魂；四时花同在，春秋卉共芬，水清如镜荷伴鲤，桃夭胜画香萦琴。

这里不仅自然环境优美，人也美。这里绝对人人平等，没有政府，没有警局，没有法院，没有监狱，没有任何可以凌驾于他人之上的人和组织。但是这里极其富有秩序，任何事情都绝对公平，所有人都积极向上，所有人都热情善良，任何违背良心和道德的事情都不会发生。而且这里的每个人还都对知识如饥似渴，没有无知之辈。总之，这座城市真正做到了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

这座城市为什么如此和谐？原因也很简单，在这座城市里你可以看得到地狱。

这座城市的大地是像玻璃一样透明的，地狱就在人的脚下。你可以看得到刀山火海油锅，拿着钢叉惩罚亡魂的牛头马面，拿着生死薄记录的黑白无常，对亡魂宣判的判官，还有数不清的亡魂，有些亡魂你可能还认识。

凡是进入这座城市里的人，每个人的脚下都会出现一对黑白无常。无论进入的人走到哪，黑白无常都会像影子一样跟在这个人脚下，他们拿着生死薄，记录着这个人所有的言行举止，一个记录善，一个记录恶。生死薄上记录的内容会同步传送给判官。判官根据黑白无常的记录来判定这个人的寿命，以及这个人死后需要接受的判罚。任何人犯的所有过错，哪怕是因为无知而无意中犯的错，都会在地狱里接受审判。

有人可能会问，如果做了恶事的人逃离这座城市不就没事了？那根本没用，不要以为只有在这座城市才会有黑白无常跟着。其实在任何地方，每一个人的脚下都会跟着一对黑白无常。只是在这座城市地上地下相互都能看到，而在别的地方我们看不到黑白无常而已。

这座城市里还有一座公共墓地，所有在这座城市死去的人都会被动葬在那里。墓地是一座20层高的锥形塔，每一层的上下都是透明的，进去祭拜的人可以看到与自己临近的那一层。这座塔的第一层安葬的是逝去的普通人，也就是不好不坏的人，我们可以在脚下看到他们接受判官审判的情景，判官会判定这些人该去哪一家投胎。第二层至第十九层是安葬恶人的地方，进去的人可以看到亡灵们所接受的惩罚，越往上罪越重，所受到的惩罚也越残忍，第十九层残忍到难以想象。

第二十层是安葬善者的地方。在这里亡魂有很多的选择，越善良选择越多。亡魂可以选择转世投胎，并且投胎的对象自己可以选择。也可以选择留在地狱里担任某些职务，比如无常、判官、狱警等。也可以选择什么都不干，找一个僻静的角落，做自己喜欢做的事。

我曾经游历过整座塔。现在当地人被葬入第二层至第十九层的人已经没有了，反而被葬入第二十层的人越来越多。据说第二十层本来只能看到脚下的第十九层地狱，其它一片虚无。但后来变得越来越美，越来越大。我甚至在那里看到了一望无际的草原，没有围栏，水草丰美，万马奔腾，雄鹰翱翔。

这座城市也一直在变得越来越美，城市里的人生活越来越幸福，无论生前死后。

后记

有人可能发现，所有的城市我都没有说明位置，也没有说明去的路线。因为我没有办法告诉你，我自己也不知道路线和位置。我的方向和路线都是由我的马来决定的。或许要前往这些城市，你必须得有匹马。

但我和我的马要找的不是这些城市，我们要找的是草原。可能草原是因为马而存在，骑马的人越来越少了，所以草原也越来越隐蔽了，或者干脆消失了，或者像这些城市一样，总有人去，但去过的人从不向别人提起。

2022年9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