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裂纹瓷
余显斌
那个瓷瓶，是冰裂纹的。
冰裂纹，是一种窑变。在开窑的一刹那间，窑内，一阵瓷器破裂声，长吟短咏。瓷器出窑，九成已碎，留下的，竟十数件，上面密布裂纹，有蚯蚓状的，兔丝状的，蟹爪痕的，千奇百怪。但能成为贡品的，也仅仅几件。
冰裂纹瓷自古就是贡品，不许民间私藏，否则，杀头。因此，冰裂纹瓷留传后世甚少，几成绝瓷。也因此，冰裂纹瓷在现在市场拍成天价，让人听了，瞠目结舌。
当儿子回来告诉他博物馆收藏到这样一个瓷瓶时，他眼前一亮，禁不住一种渴望，去看了。
第一次，面对着一件真真实实的冰裂纹瓷，他有点眩晕的感觉。他告诫自己，别激动，高血压在身，危险。
但是，听了那个孤老头自愿献出瓷瓶的经过，他又有些眩晕。
他告诉儿子，自己想采访一下那位老人。
在儿子的带领下他去了，几间破旧的屋子中，他见到了老人，一身破衣服，寒寒碜碜的。他禁不住心中发酸，采访结束时忍不住问：“瓷在你手中，你就是富翁，为什么要捐出去啊？”
老人喝一口茶，憨厚地一笑道：“那是国宝啊，只不过如寄存在我这儿一样。寄存的东西，就应当还给主人啊。”
一句话，让他又是一阵激动。
回去后，禁不住心潮澎湃，他连夜挥笔疾书，把老人的事迹写成文章，并连夜发了出去。以他的文笔，以他在文坛上的名望，再加上充沛的感情，这篇文章不几天就见了报，并在随后的日子里，被别的报刊纷纷转载。既而，这事引起电视台的注意，几十家电视台纷纷采访那位老人。据说，收视率特高，全球有二十多亿人收看，无数人感动得落泪。
一夜间，老人成了人人敬仰的名人。
他的心里很舒畅，为老人，也为自己。
那天，大概是这事之后半年多的一天，他在书房看书，有客来访，是一个胖胖的中年人，西装领带，手提皮包，见了他，鞠躬，微笑，拿出名片，是一个拍卖行的大经理。
他微笑让座，问，不知先生光临何事见教？
那人微笑，拉开皮包，拿出一个小小黄缎包袱，打开，一个檀木盒子。再打开盒子，一块红丝绒盖着。掀开丝绒，他的眼睛发出光来。
盒里，一件瓷器小品，冰裂纹的酒杯。
“不可能！”他失声道，“冰裂纹瓷只烧盆碗瓶壶，何来的杯？”
“老先生所说仅仅从书上得来，”来人啜口茶，缓缓道，“敝人浸淫于冰裂纹瓷的搜求已二十年了，不敢说深得三昧，也算登堂入室了。”在那人款款而谈中，他才知道，这件冰裂纹瓷是宋代瓷器专家苏先生所烧。那是一位空前绝后的大家，所烧瓷器只限于小件，自己把玩，包括笔插、砚盏，甚至瓷勺，无所不包。
苏先生，他知道，至于烧制冰裂瓷倒没有听说。他不由长叹，书生见识，拘于一室，孤陋寡闻。
“先生此来不会是只为告诉我这些吧？”停了一会儿，他略带疑惑地问。
“特送此瓷于老先生。”那人微微一笑，“宝剑送于壮士，胭脂赠于美女，同此一例。”
他愣了一下，微感太阳穴不适，忙揉揉道：“如此厚赠，愧不敢受。”
那人笑笑，连说应当的应当的。然后，提一请求：“请老先生大笔一挥，为我也写一篇不朽文章，此瓷就做润笔，如何？”
他望望瓷杯，摇头无语。
“哎──”那人长叹，“名瓷难求，犹如精美文章。”说完，慢慢站起来，很是落寞。
“慢！”，当那人去拿酒杯时，他伸出手，罩在酒杯上，“把你希望见报的内容拿来！”
那人眼睛一亮，笑笑，打开皮包，拿出一张纸，放下。然后站起，鞠躬，悄悄退下。
那夜，他奋笔疾书，整整半夜，一篇文章熬了出来。
一夜之间，又一个慈善人物将要光芒四射。
第二天，他打个电话，让干考古鉴定的儿子回家。儿子回来，他得意地拿出那件瓷器，让儿子鉴赏。儿子细看一番，摇头道：“赝品！”
“怎么？”他问。
“苏先生的冰裂纹瓷系自己把玩，从无印戳，此瓷底部有印，是赝品无疑。”儿子解释。
他呆呆地坐下，听到一阵碎响，传自内心深处，如冰裂纹瓷一般。儿子见他坐在那儿，不言不动，喊叫几声，不答应。忙走过去，探鼻一摸，已没了呼吸。
选自《小小说·大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