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来人往，形形色色。
他只是不爱说话
身着露肩装足蹬恨天高跟鞋的外籍女子就那么上身半裸着骑单车飞快地闯过红灯，衣裙翩飞，金发飘扬，后背上汗湿的部分被照的亮亮的。身边修路的翻斗车刚好扔下一撮铲起的旧路段沥青，尘土轻的躁动，迟迟不肯着地，映在光束里的微尘颗粒自带显微镜下的效果般幻灭式地翻转。八九点前迅速攀升到30度的气温，这在北方称得上是沸点一样开始的早晨。
司机张师傅等在红灯的这一侧，对眼前路面的一切视而不见。他戴着的飞行员墨镜把自己的眼神在镜片后掩盖的很好。真是位沉默淡定的司机师傅，在北京的的士司机队伍里是不多见的一类。连续雨天后的一大早，太阳热情如这般地暴晒着大地，炙烤着高峰期的柏油路。天被洗过一样的水蓝，白云悠然，飞机划过天际之处释放在身后一条由窄变粗的白线像是给临近的云朵加了条牵线。张师傅盯着白线出神，直到排在背后的车子鸣笛示意才又起步过了绿灯。半小时左右的行程里，张师傅没有超过五句话，这是罕见的，珍贵的，值得纪念的。他显然是位老司机，车前显示姓名和所属单位的图片框里是空的，只留有覆盖在那里的塑料板膜占位。有那么一刻，乘客觉得自己坐上了黑车，摊上了位戴着墨镜的假冒司机。不然应该是话匣子打开就收不回去的状态，一路畅聊到她下车还不尽兴。事实上没有，安然无事，张师傅只是深沉寡言而已。
陌生的善意
有些打车软件自带的导航系统，是值得被吐槽的。具体表现在:被导到相反方向、死胡同，有时候是河里。没有设置百度或者高德地图为导航的司机们，大多可以现身说法出自己偶尔会因导航极度不利导致的尴尬遭遇。比如还有不和善的乘客在接通电话催单的过程中出言不逊。这个社会投放到一些人身上心上的无形压力，会在类似于这样的情景下被转嫁迁怒到出租车司机师傅等一系列可能接触的渠道上。
另一日的早上打车软件的瑕疵显现，约好了的司机李师傅在马上赶到之前走错了路口。乘客在软件界面上留意到车辆误入岔路的刹那，司机李师傅的电话打了过来。李师傅礼貌地致歉，而后在乘客指引下终于还是顺利地接上人朝目的地进发。这位李师傅较之很多司机眉目温和，手上戴了副赛车手用的手套。这份跟他杏黄色的士工服反差明显的装备甚是惹眼。他说手套是儿子送的，这样一来保护手，二来更容易减少磨损并在手出汗后便于维护方向盘的卫生。他说儿子大学毕业后已经年届三十娶了妻未生子。他说自己离婚后儿子成家他们便各自生活了。他夸奖乘客在司机迟到的情况下仍然心平气和耐心指路等候车来接，一路还顾得上笑谈。他笑谈如果倒退十年愿意勇敢的追求这样一位乘客，因为开车多年在这早高峰里对萍水相逢的司机在电话里就听得出真心善意的人不多，还肯耐心倾听的就更是不多。
接单里的小确幸
北京的雨夜在这一年的夏季扎堆出现，能够在暴雨夜迅速打到车其实是很好的运气。所以下单后几乎是被秒接的情况难得一遇。司机师傅在接单接到乘客后，似乎也带着愉悦雀跃的心情。乘客对司机师傅秒接单专门致谢之后，司机师傅按捺不住地回顾了自己在这样一个下雨天顺遂的行程。中午开工后到夜晚时分，总共完成七次接单，每次都是放下A乘客就接到B乘客。有软件抢单成功，也有就那样漫无目的的放下一位乘客后，另外一名乘客就开门上车了。期间还拿到了机场往返的高质量行程，还有东三环到西二环的往返无空跑。乘客觉得这是司机师傅的一个幸运日，而这份幸运还带给了打车的人。
司机师傅抑制不住内心的欢喜，在微信群里一直在给接单不利的同行兄弟加油打气。天气晴好没有雨的夜里，十字路口处的空地上有人结队跳舞唱歌。司机师傅扫了一眼当日路口的空地说，其实羡慕人家的闲暇玩乐，不过拉活儿顺利的时候心满意足，这羡慕他人的烦恼就都没有了。前一天下班的司机是仇富愤世嫉俗的北京子弟，眼中这社会都是敌意的，几十分钟里把能想到的富人权贵骂了个遍。乘客体会到人有时逆境里求生心头莫名萌生的艰难，只是耐着性子附和了一路。这类吐槽的司机师傅比起在加班到深夜后遇到的劝说乘客何必辛劳不如找人包养的那类司机师傅，毕竟还是高级了许多。乘客对那类非善意并不以为恶，口不择言的司机师傅煞有介事的胡乱说辞算不上对乘客外在样貌的褒奖，却真的让人在神经绷紧一整天后大声笑了出来。
看得见摸得着的城乡差异
早高峰的等待向来是可以预期的。像这样在三环外断断续续走走停停眼见四环桥下的转弯处而不能到达的状况频频出现。司机师傅看着限号出行后还是在高峰时段摆满路面的私家车辆出神。他说早些年的日子还在眼前，对比起来真是做梦一样。
早年京郊的农村生活曾经也是切切实实的农村现实生活。家境贫寒的日子如同相声演员嘴里说的，没有几件像样的衣服，被子恐怕全家只有一套。一年到头收成了之后，会把家里养肥的鸡鸭挑捡最像样的一只清洗干净送给城里的亲戚，因为没有别的礼物可以拿出手。城里的生活与农家有异，精细的吃食营养丰富，城里人的胃也是精细小巧。他说幼年时候的秋后，随长辈背着麻袋到城里的姑家探望，本来路途劳顿计划夜里小住，但是常常因为姑家午饭的小饭锅里只能吃到一碗而饿的肚子直叫唤，拉着长辈想要回家去。因为背着麻袋送来的粮食反倒饿着肚子，所以宁愿跑回去吃一个饱。当下拆迁款富足了一批农家院，他仍然很难把过去的几十年与眼前径直联系起来。现在的孩子连日子怎么来的都不知道，怎么可能不会被惯坏呢，他说。
收好一只铁观音的盒子
在乘客坐上车之前，司机师傅把这一早拥堵被加塞的不悦悉数写在了脸上。其实在这样的情况下没有出口不逊的司机师傅是有着很好的脾气与修养了。他聚精会神的盯着红灯又一次亮起来，看不出有同乘客攀谈的倾向。直到乘客开始留意到司机师傅自制的手机插座。
这是一份将闲置包装再利用的作品。司机师傅把盛放铁观音茶叶的精致铁盒用磁铁吸附在驾驶位前车子空调的出风口处，手机刚好可以卡在被固定的铁盒里。妙在司机师傅在铁盒底部对应手机充电插口的地方剪切出一道充电插头刚好可以放入的口子。在发现这一切之后，司机师傅忍不住把一早积攒的不悦忘记了。他说其实还有一点你没有发现，特意把手机放到空调出风口，是同时为发热的手机降温了。这位心灵手巧的司机师傅对我的仔细观察颇为欣慰，回忆说这手机插座是上次在排队等着买家人最喜欢吃的糖饼时做的。不小心遇到前面的买主一次性买60张糖饼，等的太久。忽然想起自己的后备箱里还放着另一只漂亮的铁盒。他说，我送给你。然后就飞快地下车去取了来。灯刚好转绿后，我们一路畅行再也没有遇到红灯。
开车在路上迎来送往各路人等的司机师傅，在路上是孤独的。在可以交谈时，会随口说说话。很多时候我们试图解读现象背后的实质其实是徒劳的。一类人多样的表面并不必然反射了人性的复杂吧。相反，可能只是单纯的反映了一个简单的事实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