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生(第三节·劳动)

这一节我想谈劳动。我们以前的教科书告诉我们:劳动创造了人本身。劳动是光荣的、神圣的,好逸恶劳是可耻的。凭良心说,在繁重、枯燥的劳动没有大量消失之前,这些教导都是真理。我崇敬的陶渊明在1600年前就说过: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孰是都不营,而以求自安?

可是现在劳动成了打工,DG仔成了可悲的角色,怎么也光荣不起来,神圣就更成了讽刺。我们不是说当老板都很轻松,都像过去的地主老财一样坐享其成。我们只想说,现在人人都在向往当老板,而当老板的最终目的不就是为了衣食无忧、颐指气使、坐享其成吗?所以事实很清楚:我们的三观已经不正了。

而我,恰好就成长在价值体系的转型巨变期间。

童年乃至小学毕业前我基本是生长在前一个价值体系中的。前面提到的老官头正是这一价值体系的形象代言人——一个劳动的化身。所以“劳动”一节我就借“老官轶事”来讲解。

老官大名官友泉,一个活跃在八十年代的苗圃工人,我父亲的下属。那时我十来岁,已经懂得不少人事,开始人生之旅了。在那个不大不小的大集体中,官友泉,或者老官,绝对是一个奇葩的存在。他仿佛集中了生人和人生所有的不幸:身材极其矮小不说,长得也是一副獐头鼠目相;绕嘴一圈拉碴黄胡,门牙还不知怎么磕掉了一颗,说话都不关风;本来乡音就特别重,把平声说成去声,去声说成平声,结果一开口就只能招来哄笑。大伙没事就拿他取乐:

“老官,你这个官到底有多大权啊?”

“亚(爷)娘鸾(乱)取个!”他眨巴眨巴小眼睛,搔搔头皮怪不好意思地答道。后来我感觉,这个名字取得并不俗呢。

那年月按说对他不薄。像他这种从泥巴里钻出来的泥鳅,不但有了公职,还找到了老婆——一个不分冬夏剪着齐耳短发,虽然做事慢慢吞吞,但各方面还过得去的女人。可老天爷因为这一点却似乎要加倍地报复他,让他无儿无女,成了绝户。我生平第一次从大人口中听到一种叫做“见花谢”的名词。指的就是老官的情况。当然,说句题外话,在今天看来,这种早泄的毛病还不足以引起不育。所以,要么老官还有其它毛病,要么老官的老婆也有问题。但在当时谈性色变的年代,这些问题只好不了了之。

下面重点来了:被造化作践的老官,却年年被评为劳模!要知道,那个年代的劳模可不是假冒伪劣产品,那是货真价实干出来的。这说明什么?说明身材矮小的人照样能胜任艰苦的劳动。你也许会说,那是因为活不重。如果你这样认为,那就大错特错了。有这方面经验的过来人都知道,当年的苗场虽然是吃皇粮的国营单位,却是各自划分责任片,甭想揩别人的一点油,干的活和农活没啥两样。同样是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作田打土,面朝黄土背朝天。顶着烈日锄草,冒着严寒起苗,手指脱皮起泡皴裂;一到植树季节,靴底就粘满半尺厚的泥浆;汗水流进眼窝子里,不比农活轻半分。每逢旱季,也得动用抽水机从水塘里咕唧咕唧抽水灌溉苗田。可矮小的老官不但完胜了他的本职工作,培育的树苗苗青木秀、质优量大,年年戴红花当劳模,还披荆斩棘搞了许多副业。山头、地角、荒坡到处都有他开辟的小版图:圆形锥形弯月形,无形不有;萝卜芋头薯,红豆绿豆黄豆,样样齐全……总之,和果戈里笔下拾荒的吝啬鬼地主相反,凡他足迹所至的地方,就没有一块荒地。他像一只工蚁一样不知疲倦地干着,从不需要出工哨子的提醒和催促。人家已经躺在梧桐树底下竹凉床上数星星纳凉,他却还拗着个粪桶出去浇菜……看见他休息似乎只有一种情况:生病。不是常见的头疼脑热病,而是脚被蛇咬肿痛难行病。

说到老官被蛇咬,在夏天那是常常发生的事。那种情景就是现在想想都让人发毛。我们那个苗场所在地,说起来是在郊区,其实是一大片荒山野岭。你想,三十年前的小城是什么概念?就连偏一点的市区也是大片大片的坟地!郊区就更不用说了。离我们场部不到三里远,就是一个矗立着两根大烟囱的火葬场。火葬场周边是人迹罕至的乱坟岗兼刑场,常常可以看见野狗叼着弃婴的肢体乱蹿;烟囱上方自然常常是黑烟滚滚,每当空气沉闷要下雨的时候,人就能闻到一股火化尸体的味道。而老官呢,却不分昼夜地穿行在这片阴森恐怖里。我清楚记得,每逢暑假,我们这些小伙伴都要结伴穿过一片油茶树林到一个大水塘去游泳。每当有人因为什么事落了单,那简直就是一场灾难:你老觉得后面有什么东西在尾随你……你跑得越快,追得越紧,直到三魂出窍冲出丛林得救为止。而这还是发生在夕阳下山之前,朗朗乾坤之下。

头披毛巾罩上边沿快要脱尽的草帽,套一件发黄泛黑看不出底色的汗衫,拦腰拴一条灰蓝短裤,趿拉一双由解放鞋变身的拖鞋。乌皮黑瘦,小眼珠炯炯发亮。这就是我们的老官。劳动的化身!

老官另一个最大的特色是节俭。你要说他是吝啬也行。穿的不必说,一年到头,很难闻到他家灶房呛鼻的油烟味,更不要奢望享受某些荤香味。不过,他端出来的墨绿搪瓷饭碗比任何人的碗和头都更大、都更热汽腾腾。不是红薯粥上堆满碎腌菜,就是大菜叶盖着长面条……

说来也是奇怪,仿佛造物主为了搞一个正反对比实验似的,在我们这个屁大的单位,正好就有一个反面典型——上海佬阿根。

阿根据说是上海来的知青。但一眼望过去鬼才会把他往知青上面扯,也不符合传说中的上海人形象。阿根生得高大威猛,通体乌黑发亮,头大如斗,大眼暴出,活像一尊传说中的瘟神。可是阿根家里烧菜排骨放糖,连红烧鱼也是甜的,这就分明和上海佬的饮食习惯相同。在当地,往鱼和肉里面放糖,就如同往牛奶里放盐一样不可思议。更不可思议的是,阿根居然搂着老婆睡一头……这就充分证明了阿根他们确实不是当地土著。阿根和老官一样也是一方名人,只不过和老官相反,是恶名。

阿根虽然有高山仰止般的形象,对劳动生产却不感兴趣。他钟情的是烟和酒,酷爱的居然也是钓鱼。他还是八十年代单位第一个贷款买9寸黑白电视机的人。八四年看美国洛杉矶奥运会的时候,他最感兴趣的是世界各地运动员的生理特征。例如说某位女泳选手落榜原因是奶子太大因而阻力过大,而预测另一位鞍马选手不行是因为下面吊着个大油壶,等等诸如此类。不过阿根的钓鱼技术却堪称一绝,在奥运会期间和期后一段时间钓鱼时,只要他嘴里叫一声“洛杉矶”,竿子一扬,一条白花花活蹦乱跳的大鲫鱼便哗哗哗地应声出水,直把河里洗澡的小伙伴们看得目瞪口呆。

阿根不但好逸恶劳、下流恶心,还为非作歹,经常欺压良善。他打人的时候,人们往往只看到他的一只手在上面推搡划拉,而很难看到他的另一只手在下面出勾拳,被打的地方也看不到伤痕,形成的都是内伤。老官有一次为此破天荒躺了半个月。阿根不但外斗内行,内斗也是内行,家里经常是鸡飞狗跳、樯倾楫摧。老婆隔三差五和他闹离婚。可老天无眼,凶神恶煞般的阿根却有三男一女。

不过,这三男一女倒也没有给他脸上贴多少金。凶神恶煞酷似乃翁的老大退伍后因犯故意伤害罪被判刑,开除公职,后来似乎改邪归正成了菜场小贩发了一点财。老二呢,干脆做了“三只手”,经常莫名其妙人间蒸发一段时间,然后顶着个一百瓦的光头回来。开始人们还纳闷:脑门凸起的他剃光头该有多难看呀,后来才知道原来是进了宫。老三和我年纪相仿,是儿时的玩伴,不过小伙伴们老是和他闹矛盾,玩不起来。老三更小的时候得过脑膜炎,鼻子上下一年四季都挂满汗珠和鼻涕脓,这直接培养了他的一个经典习惯动作:时不时用手捂着鼻子和嘴巴转几圈以抹掉汗珠和鼻涕。有一次他和姐姐吵架,结果还被后者曝出七岁时在床上遗过屎,于是光荣外号“遗屎的”就此诞生。“遗屎的”好像是在九十年代末得到一个返乡落户的指标,回归上海,从此下落不明(有传言说几年前死了)。

那个女儿也混得不行,离了婚,没着没落,在社会上和一些不三不四的人胡搞。阿根本人在单位上人见人憎,在系统内不停调来调去,最后打发他去护林,算是派上了用场。因为当地人见而远之。

听说他后来五十多岁上得了脑血栓,愈后还算良好,直到大概八年前去世,应该也活有六、七十岁。

可问题是,唉,恶人阿根及其后代的下场固然不怎么妙,善人老官的家庭也够惨的呐。前面说的不育的考验对老官来讲仅仅是一个开头,事实上他也轻松度过了这一关。他很快从哥哥那儿过继了一个儿子,后来又从福利院领养了一个女儿。儿子建军原是一个白白净净、眉清目秀的好孩子;顺顺当当从小学一路读到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却也进了省城一家大型机械厂上班。可是谁也没有料到,工作不满三年,不知怎么就精神分裂了。传说是因为恋爱问题,但这件蹊跷事至今也没有一个确切的答案。因为后来苗圃随着所谓改革的日益深化逐渐瓦解了,大伙老的老、死的死,年轻一点的也只能树倒猢狲散各奔东西,谁还有闲心过问别人家的破事。据个别和老官有联系的人讲,老官后来有心撮合继子养女成一对,最终也是白费心机。而那个养女呢——长大后竟是个二百五,人倒是嫁出去了,但生活也好不了。

老官分明演绎了一个古老的“勤能补拙”的故事。是啊,其实整个人类文明的进步靠的并非天赋异禀的才子佳人,而是全世界劳动人民日积月累的埋头苦干。

老官的生命意义和价值不在于家庭和一己之私,而在于劳动。劳动和创造就是生命的意义和幸福本身。工蚁自有工蚁的幸福……这就是天降给老官的大任,老官是幸福的!公有体制成了他们面对个人不幸的坚强后盾,当代的打工仔们根本没有这种幸福的机会。以金钱和财富多寡论英雄的时代,工人劳动的价值不会被认可。同样的不幸,今天的人们就无比的绝望和悲惨……

要知道,老官的故事在我心中埋藏了几十年。我百思不得其解:老官到底活个什么劲呢?相比今天动辄自杀的青年,我也找不到父辈们面对艰难困苦的勇气来源。现在我找到了。

老官,大概是前年去世的,近九十岁。死前凄凉,没有一个人在身旁。医院下了两次病危通知书都没有人接,把主治医生吓坏了。他老伴早已去世,精神病儿子估计回到了亲生父母身边,或者死了也未可知;老官的尸体最终是他女儿她收的。

关于老官生前,最后还有一些零星的资料补充:原先的单位解体土地被征用后,已经移居市内的老官居然还会回来见缝插针搞作物。有几次居然拎着便桶上公交,被大家轰了下去。还有八卦说,八十多岁的他居然会去“发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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