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江一洲第一次引夏清同我见面时,就是在周二例会上。
整个策划部都知道每逢二四是我们单独开小会的日子,非请勿入。偏偏刚讲了两页有余,门外就有人敲门,还敲得颇响。
江一洲拍了拍我的腰,示意我从他腿上下去。站稳身子没两秒,对面就自己开了门进来。
细高跟和地面撞击地叩叩作响,未见其人先闻了其声:“学长,我到啦。”
偏偏坐在高位的男人只“嗯”了一声,就没了下文,气氛一度有些尴尬。
还是我先递了个眼神:“江主编,这位是?”
“小清是我的直系学妹,挺有资质,导师推了她来我们这里实习,你等下带她熟悉一下工作。”
我上下打量来人,一身淘宝爆款,脸上粉打得白里透红,胸前“实习助理”的牌子铮铮发亮,下身短裙刚遮过大腿,确实有几分学生气。
倒是对方先上前一步,向我伸出手:“周姐好,我是夏清。”
“周于卿,你好。”
“先前就一直听学长说起您,周姐姐真的太好看啦。”话虽这么说,两眼却放着精光似地越过我。
我极自然地回嘴:“你也是,年轻真好。”
“我和你周姐还有工作要谈,你先出去等。”老狐狸敲了敲桌面,打断了我们这场商业互吹。对面小姑娘奶声奶气地应了声什么,就端着标准步出了门。
待脚步声匿了有半晌,我转过身一把扯了他的领带:“江一洲,好这口呢?”
江一洲却不紧不慢地攀上我的手,顺着力道往他怀里一带,我又端端正正地坐回他腿上。这才抵在我肩头开了口:“你工作多,往后还要请孕假,先给你找个打下手的。”
我睨了他一眼,偏不吭声,反倒是江一洲先捏上我的腰:“晚上吃什么?”
我学了夏清的腔调逗他:“学长,人家想吃糖醋排骨、酸菜鱼、酸辣土豆丝嘛。”
江一洲果然还是吃这一套的,笑得开怀之余,两只手拖着我起了身:“你先出去,我还有点工作,晚点跟你说。”
我只当江一洲想引我醋一醋,毕竟他做事向来有自己的一套,哪里轮得到别人说教。这样的男人有天竟想跟我解释,反而让人起疑。
越是这般坦然,越说明他心里藏着事。
推门出去时,夏清这丫头还等在门外,冲我笑得一脸灿烂:“周姐姐,以后周二的例会,我也能参加吗?”
“当然。”
一个山头出来的狐狸,怎么会不给你这个惦记肉的机会呢。
02
我和江一洲是闪婚。
隔着主编室他敢拉着我耳鬓厮磨,出了这道门未必会拿正眼瞧我。
想当年我们领证前一周,还是被两方父母压上相亲饭桌的陌生人,他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就是:“周小姐有什么要求?”
他神色就跟同甲方谈生意一般淡然,反倒让人有些动容。那时江一洲28岁,是一家传统媒体公司旗下的副主编,身价不菲之余,眼眸里尽是狼子野心。
这样的男人多半更重视工作而忽略家庭,很合我不想被婚姻束缚的胃口。
我是无欲无求,对方家长倒是提了两点要求,要能辅佐男人事业,要在三十岁前完成生育计划。江一洲明显更侧重前者。
果不出我所料,整顿饭他都在谈论工作,我面上迎合他,心里却笑他不懂风月。
他唯一问过的一个私人问题却没头没尾的:
“周小姐为什么想结婚呢?”
为什么呢?
我低头细细挑着鱼刺,从容对答:“女人到了一定年龄还混不出什么事业来,总会想找一个男人做靠山的。”
江一洲闻言就笑了,笑声闷闷的:“周小姐是个妙人。”
原本以为这顿饭会吃得不欢而散,反而江一洲同我相谈甚欢。
我才发现他与我同校毕业,大了三届,还被邀请回来做过优秀毕业生演讲。工作上他也和我前公司有过合作,只是当时刚实习,哪知道有这样的大人物。
但不得不说,江一洲有才华又肯上进,短短几年就能坐上副主编之位,实属不易。
谈话结束时夜色已晚,有风吹得两边绿化带沙沙作响,出门之际,他脱了黑西外套披在我肩上。
我本想拒绝,但江一洲的手颇有些力道,笑称:“我还想与周小姐有下次会面。”
那天的风,竟比他的眉目还要撩人。
果然不出一周,我就带着那件外套和行李搬进了江一洲的公寓里。
只因为一个平平淡淡的午后,他在公司楼下堵了我:“于卿小姐今天想结婚吗?”
还摸不清男人究竟在想什么,我就真的带着户口本跟他领了证。再到后来双方家长办了小宴,请了少数亲朋好友,我披着白纱还有些没缓过来。
江一洲站在聚光灯下吻我,耳边尽是掌声和欢呼。司仪说我们是金童玉女,天造地设,我仍感觉不真切。
他反而显得很从容,揽过腰问我:“江太太今晚要一起睡吗?”
江一洲太擅长把问题抛给别人,又让人难以拒绝。我因此愣怔了许久,也忘了到底有没有回答他。
只记得那晚,他新买的双人床还算暖和。
03
江一洲如愿晋升上主编之位,是次年四月。
很快我就跟前公司辞了职,空降到江一洲麾下。
毕竟一个工作经验仅有两年,一跳槽就是主编助理的位置,着实让人咂舌。索性我也就跟江一洲约法三章,私人时间不谈工作,公事上不掺私人感情,对外不公开彼此身份。
他比我还坦然,入职第二天就能跟我形同陌路。
除此之外,整个编辑部都知道我与江一洲水火不容。
他于我是有提携之恩,但我们两人都喜欢争强好胜,每逢意见相左,江一洲就要拿出主编架子压我。
久而久之我便不顺他的意,改他的方案,抢他的专栏,用尽一切手段反抗。
江一洲也不是个会心慈手软的主儿,闹得最不可开交时,他甚至当着全组人的面指着我说:“别太得意忘形,你有什么资格管这些事。”
我湿了眼,只怕他下一句是:我能给你这个位置,也能拉你下来。
人啊,总该是要为功利委身的。
虽说工作上他是千面罗刹,回了家还是会抱着我细细地哄,同我分析这个专栏的利弊,同我讲工作上的失误。
也不知道这算是谁先违反了约法三章,但不得不承认,他比我精明太多。现在跟他硬碰硬,实在没什么胜算。
江一洲一直都想捧我做二把手,我自然是甘之如饴。但另一方面我也心知肚明,他只想让我做二把手,最好一直在他的眼皮底下,永无登上高位之日。
所以他将夏清安排进来时我就猜到了,有一天不是我取代江一洲的位置,就是夏清取代我的位置。
男人和感情最经不起赌,我却仍要赌,就赌江一洲对我有感情。
六月时,我被查出怀孕,妊娠反应八周多,算起来也就是他刚升职那会儿。
饶是江一洲这般一心扑在工作上的人,也为我请了两日假,前前后后为孕中事项奔波。
拿到结果报告单时,他红着眼在门诊大厅抱了我:“看来以后要多花心思照顾阿卿和孩子们了。”
我自然是感动的,但感动之余,这个孩子来得还不是时候。
04
江一洲给我批的产假八月才开始,而这个月夏清抽丝剥茧地代替了我的大部分工作。包括每逢二四的例会,包括周五和江一洲独自去总部述职的机会。
我乐得自在,又怎么会介意一个实习生不成文的小动作。
直到部门发布新通知,就连手下的专栏都要由夏清代为撰写时,我实在是忍不住,当即就颤抖着手给江一洲打了电话。
没两声对方就接了:“喂?周特助?”
仅这一声我就慌忙摁掉了电话,只觉得一阵阵恶心感向上涌来,立马冲进厕所,撑在洗手台上不停地干呕。
江一洲再打回来时,我摁了关机。
我太了解他了,他素来只有外人在场时才会叫我周特助。窗外夜幕沉沉,不正好是和夏清从总部回来,再顺路一起吃饭的时候吗?
本是想问他什么时候回家,又想问他为何给夏清这般大的特权,话到嘴边反而觉得有些无理取闹。
脑子顿然空荡得只想到江一洲那天说:“你有什么资格管这些事。”
饶是有一万个责备的理由,江一洲仅这一句就能把一切撇得干干净净,还有什么可以拿来争辩的。
我一个人在大厅的沙发上坐到了几近凌晨,第一次切身体会到小说里写的“夜凉如水”,到底是种什么滋味。
直到门口有钥匙转动的声响,再然后江一洲进门叫我:“阿卿。”
我没应他,他疾步过来索抱,被我一把推开,愣怔之余他又唤:“阿卿?”
夏清也是阿清,周于卿也是阿卿,我当下最怕的就是从他眼里嘴里看到别的女人的模样。
我冲他笑:“我好累啊江一洲。”
这个男人,这份工作,还有这个突如其来的孩子,我从未如此焦虑过。
江一洲的声音第一次颤着音:“阿卿,我知道你孕中情绪不稳定,明天我再跟你解释好不好?”
怎么会不好呢。
我喟叹一声,在他怀里哭得声嘶力竭。
05
最后还是没有等来江一洲所谓的解释,倒是等到了他要出差一周的通知。他不在职期间,一切事务由我和副主编代理,而夏清完完全全占了我原本的位置。
不知从何时起,我心里竟越发笃定,夏清日后定会代替我。
去机场送他的那日,他只单独通知了我,让我和孩子都安心等他回来。
我笑了笑,让他也放心。暗下却捏紧了正在震动的手机,直到目送他进了安检口,才敢拿出来打开。
医院发来消息,预约的流产手术安排在后天下午。
我想,若是江一洲没能亲眼看看那个孩子,他会不会在往后的日子里受后悔的煎熬呢。
江一洲离岗期间,工作进展得还算顺利。副主编徐桓是江一洲刚上任时从总部调过来的,年纪比江一洲大上几岁,看法独到且犀利。我和她合作过几次,为人处世都让人觉得颇为亲切。
她刚来时揶揄我晋升太快,说我假以时日也是主编的资质。
女人都喜欢听奉承话,所以我自然也恭维她才是这个办公室里最容易超越江一洲的女人。
她却笑称:“我没能力。”
“坐上管理层要付出的和恐惧的东西太多了,要抵抗外界的压力,又要在上下层间辗转,光有知识和看法远远不够,还要有抗压能力和消化情绪的能力。”
“我工作不明白的地方能留给主编处理,有问题也能及时找他对接。而江主编不行,他没办法在总部和分部里来回奔波,只能凡事自己扛下来。”
徐桓说:“小周,江主编对你是特别的。”
这一句,我是由心地感到高兴。就算再对江一洲有怨气,我心里也清楚他的初衷是好的,只是江一洲,何曾能这般剔透。
那天晚上我在被窝里辗转反侧,失眠之余给江一洲打了电话。
“阿卿?”他接得很快,声音温润得不像话。
我原本是想跟他摊牌,想告诉他我今后的打算,只是听到他声音的那一刻反而哽在喉咙口,咽不下吐不出,捏着手机就哭了。
江一洲怕是被我吓到了,一直在另一头安慰我,遇事冷静,凡事等他回来再好好处理。
我哭得全身都在发颤发疼。
我说:“等不及了。”
直到这股铺天盖的疼痛越发真切,才感到有丝毫的不对劲。当下掀开了被子看,床单已经见了红,脑子里嗡嗡作响,我第一反应就是,先兆流产。
我立马挂了电话转而打给徐桓,我和江一洲的父母都在外地,在市内也没有什么特别要好的朋友。只有徐桓是知道江一洲公寓地址,又在同一区域,目前最能信任的人就是她。
感觉到视线和意识都在逐渐模糊,我越发没法冷静下来。
只记得电话一接通,我就不停地跟徐桓说:“徐桓你救救我,我不想失去这个孩子。”
06
江一洲赶到医院时,已经是次日早上。我还在输液,徐桓在旁边陪了一整夜,什么也没问,在他进来时给我垫了一个枕头就起身走出去。
而江一洲第一句话却是哑着嗓子问我:“还疼不疼?”
疼啊,自然是疼的。
那晚徐桓问了地址不到十分钟就开车到了楼下,一路抱着我出了公寓,在车上一遍遍让我冷静下来,跟我分析流产概率,帮我挂急诊,陪我打保胎针,输液,安抚情绪。
我从没未想过一个女人能有这般大的力量和镇定,一直到后半夜胎象稳定后,她依旧紧张地攥着我的手说:“孩子保住了,你别激动,冷静下来就好。”
对于徐桓,我是万分感激。原本我并不想留下这个孩子,但是当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他从身体里脱离时,我既难受又难过。
他何尝不是我的心头肉,我想借此让江一洲内疚,只怕最内疚的却是我自己。
好在徐桓,她救了我,也救了这个孩子一命。
一想到这些,我就压不住情绪,当下就湿了眼。
江一洲半跪在我床边,抽了纸巾为我揩泪:“医生说你情绪不稳定,容易引起流产,有什么话可以跟我说,嗯?”
朦胧里我抓住了他的手,指腹带着层薄茧,温度灼人得很。
我说:“我们离婚吧。”
江一洲的眼眶明显红了一圈,低头抱住我的肩膀,蹭上耳根一遍遍地跟我道歉:“阿卿对不起,阿卿对不起。”
看着他濒临失控的时候,我反而有些轻松,至少在感情里我们是平等。他对这个孩子,对我,有这一丝一毫的愧疚也足够了。
只是这个赌注,太大了。
07
最后我们自然是没有成功离婚。
一方面徐桓不停地在做中间人劝架,另一方面法律规定孕期不允许离婚。
因为有过流产倾向,江一洲干脆把产假提前,给我办了长期的住院手续,而夏清从实习生转了正,正式交接我的工作。
这跟我预想中没什么出入,所以接到通知时反而没感到惊讶。
他把一切都安排得井然有序,不出一丝差错。我甚至跟徐桓打趣说,这就是跟上司结婚的好处。
江一洲闲暇时也会来看我,下班后准时准点地出现在医院里,给我带饭,陪我做产检,多余的话也不再讲,真的有几分貌合神离的意味。
徐桓倒是经常来陪我,给我分析公司的最新动态,偶尔跟我分享生活中的小事。反而是因为有她在,百无聊赖里也过得颇为轻松。
好不容易熬过了前三个月的孕吐和危险期,我反而对这个孩子的期待越来越强烈。
刚入秋时,公司在准备换季新刊,忙碌得很。我还是一通电话把江一洲叫到了医院,看着他一脸慌张地冲进病房,问我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时,又好玩又滑稽。
至少江一洲在乎我是真的。
“他刚才动了。”我抓着他的手放在肚子上,总归孩子的第一次胎动是要跟父亲一起分享的。
只是江一洲明显没这个运气,在小心翼翼摸索了好几分钟后也没什么动静。他仍不信邪,蹲下身来用耳朵贴着肚皮听。
这个样子颇有些搞笑,我想拉他起来时,肚皮底下竟开始咕噜咕噜地蠕动着,就像心跳声一样有力,短短几秒就停了。
江一洲满眼的惊喜,环着我腰不肯起身,正想取笑他,就感觉到肚皮上有温温热热的触感。
他的声音闷闷的,甚至夹带着些哽咽,他说:“阿卿辛苦了。”
就像第一次透过B超清楚地看到孩子的轮廓时,这个大男人让我别哭,自己却为这些小事偷偷抹眼泪。
我想,我该要和他和解的,至少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跟我怀着的是同一份期待。
08
临近预产期那两周,我频频抽筋,经常疼得半夜睡不着觉。江一洲那段时间干脆搬来了医院,跟我同吃同睡,第二天再从医院开车去公司。
我本来是想拒绝的,可真的当夜里疼得翻来覆去时,我还是渴望有一个人能耐心地给我揉着腿,安抚我说:“阿卿别怕,我在。”
疼到极致时,即使有所舒缓我也再睡不着,江一洲就半搂着跟我讲当年第一次见面的事。
我怎么会不记得,那晚的风和他的黑西外套,就跟他现在的细声细语一样撩人。
他说,第一眼见到阿卿就觉得是个很精明的女人,只求阿卿不负我,我也无愧对阿卿。
我心下暗自感慨:不愧是文字工作者,说起情话来也一套一套的。
生孩子一直被我视为人生大事,只是千算万算没有想到,就在十二月的某个午后,我弯腰摘了朵花,羊水就破了。
迷迷糊糊间被推上手术台,因为江一洲先前就知道我怕疼,预产期时签了无痛麻醉委托。
整场手术下来除了脱力反而没觉得什么痛苦,倒是护士姐姐温柔地握着我的手说,你丈夫在外面吓得不行。
那天我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梦见一个小女孩向我飞扑而来。我心下只想,这姑娘可把我折腾坏了。
再醒来时已经临近傍晚,江一洲和徐桓都在,还有匆匆从隔壁城市赶来的双亲把我围了一圈。
后来才知道,就在前几天江一洲晋升到总部,徐桓取而代之主编的位置。
我正准备说恭喜,徐桓却先恭喜了我,说因为江一洲向总部要人,就把我一并提到执行主编的位置,跟他一起迁到总部。
江一洲真的是只老狐狸,早就瞄准了要做总编,又怕晋升后我一人在分部立足艰难,就把夏清安顿进来。这边夏清和徐桓两厢配合,分部显然人手足够,游刃有余。
公司想找地方安顿我,江一洲又肯提拔我。不知道我这算不算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只是老狐狸这盘棋,下得太大了,险些把我也算计进去了。
江一洲蹲在我床边笑得颇有些得意:“阿卿做妈妈了。”
我也只好陪着他笑:“恭喜江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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