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的结尾是这样的:主人翁躺在床上,她努力的向左向右打开双臂,努力地打开双臂,试图给涌上来的人或影子一个拥抱,双臂一寸寸地萎缩,变成藏在床单下的一柄短剑,冰冷地闪着寒光,她再也不能拥抱了。
不能拥抱的人似乎怀揣一柄短剑,既刺向日益苍老的自己更咄咄逼视着与之联系的万物。
母亲41岁时,生下了排位老六的我,为一家老小生计奔波的母亲白日都在蔬菜队里出工挣公分,连做饭都没时间,哪能顾得上每天给我一个拥抱。在母亲那得不到的拥抱,我在父亲的大衣里有了回音。父亲退休后当了铧匠,每个冬天劳作之余,他会穿上那件黄色军呢大衣,称上二两瓜子,拿上一张废报纸折成的纸袋装着,沿街走去,这种时候,我喜欢跟着他。风大时,他把大衣往左扯开,叫我转进大衣里躲风,且时不时将剥了壳的瓜仁喂进我的小嘴,伴着父亲的脚步向前,躲在大衣里的我特别感受到父亲多么高大,大衣如一个博大的胸怀,时常让我怀恋,乃至成人后,我对风衣有一种偏好,认为大侠必然会有一件有型的大衣和一个把大衣当怀抱的女儿。
童年、少年,玩得好的伙伴朋友不少,但都限于斗斗嘴和牵牵手,拥抱是电视电影里西方式礼仪,高高的隔着屏幕和生活,即便多么高兴、难过、愤怒,我们从来不咋呼“抱抱”。19岁时,我第一次知道人与人之间还可用拥抱来表示欢迎、喜欢、亲密和不可名状的情感。清楚地记得,和山在街上逛,偶遇她的一个多日不见同学,她很惊喜的张开双臂将人家抱住,双脚微跳着,连声说:怎么见到你了,怎么见到你了。临别时,她亲昵地用手摸摸同学的脸。多年后,山成为全国商界木兰,人人都用精明知性智慧褒奖她,我却看见当初拥抱的镜头把一种最自然亲切的抚摸放进我的心上,叫我记住她的可爱。
我是拥抱饥渴症,贪恋拥抱,却羞于主动拥抱,我会在别人拥抱我时脸红心虚,甚至躲避,我以为拥抱应该是最亲密的最不容敷衍的最不能格式化的灵魂瞬间融合,如果不能达到这点,拥抱都是谎言。能让我主动拥抱的人只有两个,孩子和母亲。我的童年缺乏拥抱,但我知道拥抱对于一个人的成长有多么重要。于是,我和儿子玩抱抱,分别时抱抱,回家时抱抱,说晚安抱抱,大哭时抱抱,惊呼时抱抱,一本《抱抱树》我两翻来覆去地轮流讲。如今,他不需要我的拥抱了,我却偏偏会强迫着抱抱他。
小学校园里有一棵800多年的黄葛树,常出现在我的作文里。作文中有这样一句:十多个人牵起手才能环抱住它。其实没有联合十多个同学去做这样的实验的,但我确是慷慨地打开过双臂抱过那棵树,脸贴着它,手紧紧霸住它,看不见手指尖的位置在哪里,却能听见我拥抱树木的欢喜,自然的东西,最容易诱惑人去开放自己。
三岁多时,母亲把我寄放在一个瞎子伯娘家,为了防止我逃离,伯娘每天摸索着用木栓闩上大门,门一关上,屋子黑漆漆起来。一天,我走到大门边,抡起厨房里的一根柴块向着门栓打去,最后结果我记不得了,成人后脑海里常是我在黑暗里抡起柴块打击门栓的镜头,那是我第一次去反抗黑暗,力图拥抱屋子外面的光明和自由。
大海拥抱溪流,天空拥抱云彩,长路拥抱足迹,精彩拥抱平常,事业拥抱恒持……生命短暂,所有的拥抱都是虚无的,却依旧让人妄图无限地去追逐,幸与不幸,值和不值,只有那个怀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