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U】雨季不再来

*一个有点儿压抑的故事

*OOC和BUG都是我的

*HE


雨季不再来


00


“我已没有多少尊严了,给我一点小小的骄傲吧。”

——三毛《雨季不再来》


01


我最开始对雨季的恐惧,来源于高一的体育课。

这座城市常常下雨,因此体育课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推迟。再加上高一的老师要求很严,所以多数人总是幸灾乐祸,甚至是求之不得。到后来,体育老师也怒了,勒令众人,即使是下雨也去操场上跑,不跑满十圈不准回教室。

我至今还记得,我们迎着风雨艰难地奔跑,水滴夹杂在风里扑面地吹来,就在那天我发现,雨水原来是咸的。

下了课,我们拖着沉重的脚步和湿透的校服,一步一步地爬上楼梯,几乎是瘫软地推开教室门,倒在各自的座位里,苟延残喘。

后来那个老师被调走了,原因是有个女生因为这种虐待式的训练得了重病,家长来学校闹了一通,于是他便离开了。

老师拎着包离开的那一天,我站在教室门口默默目送他离去。他经过教室时突然停下了脚步,拍了拍我的脑袋:“之前一直没跟你说,你很努力,很乖,你的体育一定会进步的。其实之前那么对你们,我也挺对不起的,替我向你的同学道歉吧。”

他想了想,加上一句:“我觉得,雨季应该快过去了。”


我后来发觉,其实他说得很对。

那之后体育课不再是虐待式,所以我对于雨季和体育课的恐惧渐渐淡了,可是,转而却又因为另一个原因而重新鲜活起来。

我高二时的同桌周雨,每到下雨天的时候,他就会因为关节持续不断的疼痛而脸色苍白。他说不清这是什么病,只知道这种病只在雨季发作,其余的任何时候他都和我们没有差别。

可能还是有的。我隐约记得有一天,他突然转过脸,撸起盖住后颈的碎发,让我看他的脖子。

说这句话的时候,周雨线条优美的喉结微微颤抖着。可能是因为常年穿高领的衣服,他的脖颈白皙得可怕,更衬托出他后颈上一大片红痕的狰狞。

“这是……”眼前的景象太过惊人,以至于我半天说不出话来。

“可怕吧。”他耸了耸肩,无所谓似的把后颈的碎发抹平,“好早就有这东西了,去医院看过几次,医生也说不出是什么。”

“会痛吗?”

“有时候会,还发痒。”周雨点着头,“可你不能去挠,你一挠,它就破皮了,一碰头发就疼。”

“是不是跟你每到下雨天就关节痛一样?因为那件事?”

我话刚出口就后悔了,果不其然,周雨突然沉默了。

于是我也没再问下去。


周雨是高二上学期来的插班生。开学时候他安安静静地坐在后面,前面的同学根本没有发现他的存在,直到班主任叫新同学上来介绍自己,我才注意到了这个长相清秀的男生。

他也确实是怪,在黑板上一笔一划地写下自己的名字,却拒绝了老师要求的自我介绍。他说:“这可不行——我介绍自己,是你们认识了我,我又没认识你们。”

挺有意思的,是不是?要是换个老师,估计会直接骂他捣乱,叫他到教室后面站一天什么的。幸亏我们班主任教英语的,在国外待了多年,思想比较开明,也没介意,于是叫我们一个一个来介绍自己。

我以为周雨只会敷衍地听过去,没想到他听得很认真,还提些问题什么的。在轮到我的时候,我才注意到他的一个坏习惯——他喜欢盯着别人的眼睛说话,哪怕正常人根本抵御不了他一双形状漂亮的眼睛过久的凝视,他还是喜欢这样。

我说我叫樊振东,他说他知道。

老师很惊讶,问他为什么知道。周雨眯着眼想了想,笑道:“公告栏上经常出现他的名字,谁不知道这一届有个小神童叫樊振东啊。”

那时候我才反应过来——周雨是个留级生。


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留级生,这是周雨和我做同桌之后告诉我的。他说,他高一的时候整整休了一年学,根本赶不上别人,不得已只好留级。

周雨没有解释原因,我也没有再追问。我是一个不太擅长与人交往,也不太会隐藏情绪的人,所以能不能与我交朋友,我都写在脸上了。

有意思的是,周雨很擅长交友,也很会隐藏自己的情感。他人要的所谓朋友,无非就是一个倾听者或一个帮助者,而周雨无疑能将这两个角色演绎得惟妙惟肖。

至于隐藏情绪,我只能说周雨很少生气,也很少抱怨,他对所有人都是笑着的,在适当的时候说个笑话调节气氛,似乎所有苦难都能在此刻迎刃而解。

但他不是神。即使是神也会有悲欢,更不要说周雨。

据说要是某个人让你看到了他哭泣的样子,那么你们一定会成为好朋友。而很不凑巧,我看到过周雨哭。


那大概是个意外。午休之前黑板上突然多了一行字,内容不过就是“XXX是XX”之类的粗话。只是这次不一样,这次的主人公是我们的班主任。

管午休的同学一口咬定他看见周雨拿了粉笔,而这个字确实也有点像他的。唉,遗憾的是,周雨的字很端正,和字帖上的很像,所以十分容易模仿。

我敢打赌是管午休的同学恶意栽赃,大概是因为他倾慕的那个女孩子昨天偷偷地把一封情书放进了周雨的抽屉。

那同学有理有据,再加上一些好事者落井下石,班主任竟然相信了他们的说辞,转而在星期五放学时把周雨叫去办公室谈话。那个星期我扫地,和我一组的同学早就赶去抢占篮球场和乒乓球台了,可直到我慢吞吞地扫完了地,周雨还没从办公室里出来。

于是我踱到办公室门口,刚想把门打开一道缝看看情况,门就突然从里面打开了,直接撞上了我的鼻子,我痛得倒吸一口凉气。

开门的是周雨,他先是一愣,然后赶忙询问我的情况。我揉着鼻子,好容易消弭了疼痛,眼睛花了一小段时间才对上焦,然后突然发现周雨的眼圈泛着红。

我下意识地拉着他回到空无一人的教室,注视着班主任离开的脚步经过门口,才问:“你还好吧?”

他本来默默地收着书包,听到我这句话,把头又转过去了。教室里没有别的声音,我可以清楚地听到他努力地调整着呼吸,想掩盖自己的啜泣。

没这个必要吧。我默默叹了口气,手指抚上他的肩膀,他微微抖了一下。我说:“你别忍着啊,我又不会笑你。”

我接着说:“我知道那件事不是你做的,真的,肯定是有人栽赃,你说也是好笑,你这样的人都会有人针对,他们可不就是羡慕嫉妒恨——”

我话还没说完,周雨就转了过来,几乎是恶狠狠地抱住了我。他骨节分明的手臂环在我的脖颈上,头埋在我的肩窝里,我能感觉到他滚烫的眼泪浸湿了我的衣领。

以前我可没被这么对待过,吓得一动都不敢动了,只好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算是回应吧。

过了几分钟周雨终于平复了情绪,松开了手,对着我笑了笑:“不好意思啊,我这个人情绪比较难控制,吓着你了吧。”

我傻乎乎地,也跟着笑:“没有啊,只要你别不开心就好了。”

周雨后来告诉我,有很多事情就是在我这句话出口的时候发生的,只是我根本没有意识到。


02


后来我和周雨成了最好的朋友。不过这也应该是情理之中,毕竟他曾经无所顾忌地在我面前暴露出自己最脆弱的一面。

那段时间我们正忙着准备考试,也许是压力太大,周雨的话突然就多了起来。我们中午常常结伴去食堂吃饭,他总是和我讲他以前的故事。

他说,他初二的时候,看见一个人穿着男生校服,短头发,走在前面,背影有点熟悉,他还以为是自己班上哪个男生。那时候的周雨比较自来熟,就上去揽住了那人的肩膀。

“结果她一回头,是个女生。”周雨咬着筷子说,脸上露出笑意,“吓得我赶紧跑,结果后来那女生动不动就来我们班找我,把我吓坏了,还以为是来找我算账的呢。”

我笑开了:“难道不是找你算账的?”

周雨摇摇头:“那女生,天天给我送情书。我可烦死了,我成绩也不算很好啊?总之,那是我第一次碰女生的肩膀,其实跟我揽方博肩膀时差不多。”

方博算是我的学长,在周雨留级前和他是一个班的。我听着这话,心里泛起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似乎他这话刺伤了我。可我根本没有拥有这种感觉的资本啊,方博本来就是和他先认识的。

于是我开始考虑另一个问题,并把我的想法说了出来:“我觉得她应该是看你长得好看。”

周雨笑出了声:“别了吧,我妈都说我长残了,我小时候是真的好看。下次有机会给你带照片来看看。”

我说:“你别动。”

他就真的听话,没有动。我的目光缓缓地、一寸一寸地扫过他的脸,然后宣布:“你脸上有一颗小痣。”

周雨本来被我盯得不太自在,听到我这句话一愣,然后喷笑出声:“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呢,你脸上也有啊,还比我多一颗呢。”

我们去放碗,食堂阿姨还夸奖我们,说饭吃得干净,不浪费。周雨突然对我说:“其实我刚刚仔细想了想一个问题,就是我跟你说的我揽住女生肩膀的感受。”

我点点头,他接着说下去:“后来觉得,还是更像揽住你的肩膀。她肩膀挺宽,跟你的差不多,比较有安全感。”

似乎是觉得这话说得不太对,他哈哈笑了起来。我盯着他脸上那颗小痣,觉得内心有种奇特的感觉,像是期末考试前一天,老师突然宣布停课的那种感觉。


大多数时候周雨还是十分开朗的,除了雨季到来的时候。

我第一次发现这件事的时候,是一个大雨天。我裤腿湿透了,磕磕绊绊地撑着伞赶到学校,一头扎进温暖的教室,才觉得稍微舒服了一点儿。

然后我飞快地意识到一个问题:一向早到的周雨,今天早上居然没有坐在我的座位旁边。

不仅如此,他整整一个早读都没有出现。第一堂课时负责考勤的同学问班主任,要不要记他迟到时,班主任才恍然大悟似的想起来:“对了,我都忘了说,周雨请了一天假。”

然后班主任问:“有没有同学知道他的住址,能把作业送过去的?”

全班五十多个人,只有我一个人举了手。周雨当然不是那么内向的人,以至于别人都不知道他的住址,而是他们都想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这我当然看得出。

不过,有几个疯狂追求他的女生居然也没有举手,这令我惊讶。可能周雨在交友时也会看人,他或许不愿意和这样的女孩子做朋友。

不,准确的说,他的女性朋友都很少。


放学后,我顺着周雨曾经告诉过我的地址,找到了他的家。他住在一个很大的小区,环境很漂亮,比我住的地方漂亮多了。

开门的是一个中年妇女,大概是他的妈妈。她看见我很惊讶,我解释说我是周雨的同学,给他送作业来的。

我原打算送完作业就走,但他妈妈执意要我进去坐坐。正在推辞间,周雨从房间里出来了。

见到我,周雨也有些惊讶,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对他妈妈说:“妈,这是樊振东。”

他妈妈一拍大腿:“啊,我就说怎么那么眼熟呢,小雨跟我说起过你,你是小雨的同桌对吧?”

周雨站在她身后,对我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我有些局促地点点头,然后被迫在周雨家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周雨穿着一身休闲服在我旁边坐下,平常我们都是穿着松松垮垮的校服,今天偶然看见他的私服,才发觉他真的很瘦。裤管本来已经很窄,可罩在他的腿上,竟然还显得空空荡荡。

“老师叫你来的?”他静静地问。

我点点头:“老师在班上问,谁记得你的住址,要给你送作业,结果他们都不知道,就我一个人举手,好尴尬啊。”

周雨笑了:“要是你别举手多好,我可不想写作业。”

我哈哈笑开了:“没事,我写完了,给你抄。”

他噫了一声:“樊振东同学这么乐于助人吗?”

我们又笑了一会,我才想起来问他:“你今天怎么了?”

他没来得及回答,他妈妈抱着一叠晒好的衣服从阳台上走出来,坐在沙发上叠衣服,听到我们的对话,插嘴道:“他可不就是这毛病,一下雨就犯病,腿疼得走不了路,以前还能坚持着去上学,今天实在忍不了了,就请了假。”

我看着她的眼睛,忽然觉得周雨和他妈妈长得真是很像,为什么我进门时候没看出来呢。

他妈妈似乎还想说下去,被周雨一个眼神制止了,后来我也没再提起这个话题。这会儿雨下得很大,周雨想留我下来吃饭,被他妈妈说了一通:“这么晚了,人家家长不担心啊?”

我赶紧替周雨解围:“没事的,我回不回去我爸妈都不管的,他们只要看着我弟就好了。”

周雨的妈妈听到这话突然沉默了一下,然后忙着把我和周雨赶上了饭桌。

她没再追问,可能是触碰到了某些往事,或许这往事就和周雨的父亲为什么不在家里有关。


晚上周雨叫我先洗澡,他要看会书。我擦着头发出来的时候,他还沉浸在故事里无法自拔。

我凑过去看书名,他嫌弃地躲开:“水没擦干!”

“看啥呢,澡都不洗了。”

“你看过吗?”他把书一合,是三毛的《雨季不再来》。这书确实在图书馆看过,只是这么久过去了,内容都快忘却了。

我点头,他眼睛瞬间亮起来:“可以啊,没想到我们还有共同爱好。”

于是他洗完澡之后,我们就坐在他那张双人床上讨论三毛。我一直疑惑,他明明一个人睡,为什么还要双人床,他只解释道:“我睡相不好,睡单人床会掉下去,所以我妈就给我换了双人床。”

“我很喜欢三毛。”周雨微微撅起嘴,舌尖舔过干涩的嘴唇,“有人说她很疯狂,可我觉得她这种疯狂实在迷人。”

我点点头,因为我恰好也是这么想的:“她很酷。”

周雨又笑起来了,突然说:“下了这么大雨,还是口干。我嘴巴都起皮了。”

他又舔了舔嘴唇上的死皮,我几乎没法移开目光,因为那样会显出我的尴尬。周雨显然注意到了这一点,他伸手把书放回桌上,关掉了灯。

“还没刷牙。”我提醒他。

“我好困。”他直截了当地拒绝了,我没法再说些什么,只好跟着他躺下。

外面还在下雨,周雨背对着我,面朝着墙。躺下去的时候他微微缩了一下,好像是撞到了他疼痛的膝盖。

“周雨。”我小声叫他。

他嗯了一声,似乎没有精力转过来。我接着问他:“你这个病,到底是怎么回事?”

周雨没有回答,但他的身体微微发着抖。然后他在被窝里艰难地翻了个身,面朝着我,声音很小,但是很清晰地给我讲了个故事。


他的父亲喜欢喝酒,酒品很不好,一喝醉就发酒疯,经常痛打周雨的母亲和周雨。更可怕的是,他在不喝酒时脾气也极其暴躁,常常因为一点小事,让周雨在院子里跪上几个小时。

那天下大雨,周雨没赶上公交车,放学回来晚了。一进门,迎接他的便是父亲阴沉的面孔和雨点般落下的拳头。

“到哪儿鬼混去了?”父亲吼叫着,提着周雨的领子把他拎起来,手上拿着一个破碎的酒瓶,玻璃碴子狠狠地磨破了他的后颈,鲜血淋漓。父亲把他扔到了门外,任他在雨里淋着。周雨无能为力,他知道他爸爸又喝了酒。

周雨没法——也不能反抗。他妈妈跪在地上哀求,他爸爸却置若罔闻。冰冷的雨水灌进他的衣领里,面前是紧锁的大门。周雨在雨里跪了一夜,在天将亮时终于支撑不住昏迷过去,被早起拿报纸的邻居发现,送到了医院。

那之后周雨便落下了病根,每到下雨天,他的浑身关节就好像断了一般疼痛。还有他后颈上的伤痕,好不容易愈合之后,却因为感染而留下了一大片红痕,每天都必须抹药。

后来周雨才知道,他被扔出去的第二天,就是在医院度过的那个晚上,他母亲打电话叫来了一大堆娘家亲戚,逼着他父亲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拎着所有行李,连夜搬走了。

他终于逃离了魔窟,留下的伤痕却是永久的。


03


我咬着牙,骂了一句:“艹。”

我头一回在周雨面前爆了粗口,只是因为我实在没法想象,这样的男人居然会在这世界上存在。

“你别生气啊。”周雨笑起来了,他居然还会在回想这段往事时发笑,“都过去了,我现在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他突然顿住了,伸出手无措地摸了摸我的脸颊:“你……你怎么了?怎么哭了?”

我哭了?我自己都不知道。

我缓慢地开口:“周雨,我也给你讲个故事吧。”


我妈不是我亲妈,我亲妈早去世了。

我后妈是我小学的班主任,教我们语文。有一次她布置作文写“我的母亲”,我根本不知道怎么写,于是交了白卷。

结果她叫了别的班的一个同学,给我代写了一篇,还笑眯眯地给我打了分,我对她的恨便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后来她和我爸有了孩子,我多了个弟弟,他们便更不愿正眼瞧我。在他们眼里,我得多少次年级第一都没有用,因为那本来就是我应该做的。

别人老是叫我小神童,可是他们不知道,我根本不想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没有人理解我,甚至我偶尔抱怨几次,也会被当成是炫耀而对我冷嘲热讽。


我说完了,周雨也陷入了沉默。良久,他叹了口气:“同是天涯沦落人。不过,你以后不用再担心没人理解你了。”

我问他为什么。他微微笑了笑:“有我啊。”


周雨还说:“其实,你很像孙光林。*”

我答:“是的,苏宇。*”


*孙光林、苏宇:余华的《在细雨中呼喊》中的人物。


后来我一周去一次他家,他妈妈几乎把我当成了自己的孩子。我的世界像是突然明朗起来,我从周雨的妈妈身上获取了童年缺失的母爱。

事情似乎在朝好的方向发展,周雨的身体状况却是时好时坏。他时常请假,不过我会去给他补习,所以他没落下多少功课。

我竭尽全力地维持着事态,想让它逐渐回到正常的轨道上,可意外却是难以预知的。

那天体育课,一开始天气晴朗得很,我们热完身就开始在操场上奔跑起来。周雨本来不用去,可他非要去上课,说再不去的话,体育老师就不认识他了。我拗不过他,就打算和他一起跑,顺便看着他,结果上了个厕所回来,就不见他人影了。

更要命的是,天气突然变了,逐渐阴下来。我心里想,怎么这天跟班主任的脸似的,说变就变。

我刚冒出这个想法,雨点就大滴大滴地落了下来,我赶紧一边往操场边上跑,一边寻找着周雨的身影。

突然有个女生朝我冲过来,嗓门极大地喊:“樊振东,你快去起点那看看吧,你媳妇周雨晕倒啦!”

我当时还没反应过来她的称呼不对,只是听到了后面几个字就赶紧冲向起点。那边已经挤了一群同学,围成一圈,见我冲过去,他们纷纷让开位置。

周雨其实没有晕倒,只是腿一下子发软,摔了一跤,又疼得没力气说话。他闭着眼,用手挡住脸,直到我在他旁边蹲下,拨开他的手,他才睁开一双漫着水雾的眼睛看我。

“你他妈的是不是傻?”我一着急,就直接爆了粗口,“都跟你说了不要逞强,你非要,这么作践自己有意思?”

周雨的眼睛闭上又睁开,抓住我的手勉强坐起来,笑得身体一抖一抖:“行啦行啦,我真没事儿,老毛病了,说得跟我得了什么绝症似的。”

老师本来一副胆战心惊的表情,生怕他出了事儿自己担什么责任,一听周雨这么说,表情一下就放松了。他勒令我们回教室,我把校服外套盖在周雨头上,搀着他跟在队伍最后面。

周雨一直唠唠叨叨的,意思就是叫我不要这么敏感,他真的没事,就是一下子腿抽筋了,又没看脚下,滑了一跤而已——

我实在受不了了,内心像有一个声音在绝望地呐喊,呼吁着我,叫我跟着那个声音去做。

于是我应了。


我把周雨送回家,不由分说地逼着他早早爬上了床。今天周五,作业大可以周末再写,他也没有可以拒绝这个要求的理由。

“还没刷牙。”他躺在床上提醒我。

“我困了。”我说。

周雨用被子蒙着头笑起来,估计是回想起了我第一次在他家过夜的场景。他等到我钻进被窝里才伸手关了灯,眼睛亮亮的,舔了舔嘴唇上的死皮,对我说:“我嘴巴都起皮了。”

我没说话。从体育课下课开始我就预感到今天一定会发生什么,而我不想去抑止它的发生。

雨声渐渐变大,我想起昨天晚上做的一个梦——我们坐在教室里,老师在讲课,窗外是一片海,突然天阴下来,有个大浪对着窗户打过来,惊得几个同学高声尖叫。

我梦见周雨转过来对我说:“估计又要下雨了。”

他话音刚落,又是一个大浪凶狠地扑了过来。

雨越下越大。

我和周雨躺在黑暗的房间里,他对我说他的嘴唇又起皮了。

闪电照亮整个房间的那一霎,周雨的嘴唇灵活地贴了上来。他吃完饭之后好像嚼了片口香糖,因为我嘴里全是薄荷味儿。

我们俩根本没有谈恋爱的经验,只是凭着感觉,凭着感觉在互相纠缠。


我在梦里看见大浪扑了过来,恶狠狠地击在窗户上,窗边的同学们惊叫着躲开。

忽然,我瞥见了浪花之外的东西。那是一只海鸥,安静地停在窗台上,黑曜石般的眼睛望着教室里面,似乎不断向它扑过来的浪花并不存在。

周雨给我的就是这种感觉。明明从小就提前经受了人世间的苦难,他还是不改他的干净纯粹。

他像一场下了整夜的大雨,将空气中的所有污浊都冲刷干净,只留下新鲜得像能掐出水来的氧气。

他像一朵浪花,更像一只海鸥。

他可以没有开端也没有结尾地走来走去,可以在一千次毁灭之后获得第一千零一次重生。*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他拥有生生不息的希望,他是一朵永不枯萎的玫瑰。


*引自毕淑敏《蓝色天堂》


04


那天晚上什么也没发生,除了一个似乎是蓄谋已久的吻。第二天我仍旧和周雨一起去上学,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改变。

只是我心里知道,有什么肉眼可见的东西改变了。上学路上的花草树木,明明原来都是熟视无睹,突然好像一下子都活了起来。街道两旁的玉兰花似乎更白了,清风伴着鸟鸣,我第一次发现眼前的场景原来如此让人愉悦。

我把我的感受告诉了周雨。他听了,一笑,伸出手在空中画了一条长长的线:“其实它们一直都是这样,只是你没有用欣赏的眼神去看它们。”

他接着说:“你去外地,看到玉兰花,会觉得好漂亮。可是你没有想到,其实我们这里也有玉兰花,但是因为你天天都会与它见面,那种初见时的欣悦便小了。”

我笑着逗他:“挺哲学的嘛。”

“那是。”周雨得意地摇头晃脑。他想起什么似的补上一句:“人也是这样,他们所说的七年之痒,也是这个道理。”

“这个……不一定吧。”

周雨面露惊奇:“怎么不一定了?”

“我天天都能见到你,我自己也不厌烦,也没见你厌烦啊。”

“这是因为……”周雨的表情重新开朗起来,他凑过来在我耳边低声说:“因为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呀。”

那一瞬间我有种心口中了一枪的感觉,不,不是,是心口被人点燃了一颗炸弹,砰地一声,一并炸开来,炸出来的却是一地的玫瑰花瓣。


那天放学时候,我刚把周雨送到他家门口,打算转身离开,他却不知道是看到了什么,脸上的表情突然紧张起来,一把抓住了我的手:“小胖,等一下。”

“怎么了?”我疑惑地问他。

他指了指刚刚走进楼梯口的一个身影:“那好像……是我爸。”

“你爸?”我挣脱他的手,向前走了几步,“你爸妈不是已经离婚了么?”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来。”周雨摇摇头,眼里闪着仇恨的光,“但我不希望他来。”

我第一次没有按着他的想法来。我拉着他的手,拖着他往前走,周雨挣扎起来:“小胖!”

“你必须去!”我猛地停下来,他没刹住,一头撞进我怀里,我顺势抱住他:“你必须学会面对,周雨。他毕竟是你的父亲,不像我,我根本见不到我的亲生母亲了。”

周雨在我耳边深吸了一口气。不知道是不是这话刺激了他,他从我怀里挣出来,拉着我的手向前走去。

之后,事态的发展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我和周雨刚一进门,他的父亲就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哭得声嘶力竭。周雨吓了一跳,一脸无措地伸手去扶:“爸……你这是干嘛……”

谁知听到周雨的这声“爸”,他哭得更厉害了,泪水纵横:“小雨……爸爸对不起你……”

周雨实在没办法了,用眼神向我求助。我只好和周雨一起把他父亲扶起来,这才成功进门。

然后,周雨的父亲和他母亲坐在沙发上,我和周雨坐在另外两个小沙发上。我有点局促,想离开却被周雨的母亲拦了下来。

他父亲一开始有点反对,他说:“这是家事。”

周雨声音异常坚定地开口:“他一直陪着我,他就是我的家人。”

他父亲一下子像是噎住了一样,半晌才重新开始说话。

然而,等到我了解了他的来意,又是大吃一惊了。

“你是说,小雨的病有治了?”

周雨的母亲从沙发上跳起来,脸上第一次出现了震惊和不可置信交织在一起的一种感情。

她的丈夫点点头,眼眶里又开始积蓄泪水:“你搬走后,你爸来找我,告诉我小雨得了病。我后悔呀……于是我就到处去找医生,这不是,在国外找着了,我第一时间来告诉你们。”

我看着周雨,周雨同时也看着我。

他的眼神渐渐亮了起来。

周雨双手捂住脸,第一次在父母面前肆无忌惮地流了泪。


后来周雨的关节再也不会在下雨天时候莫名其妙地疼痛,他开始健康起来,后颈上的红痕也逐渐消退了。

他父母复合了,他父亲又搬了回来,像他母亲一样接纳了我。我和周雨考了同一所大学,单独在外面租了所房子。我们常常待在那里,以至于我几乎要忘记,我自己还有一个家。

那天周雨躺在床上玩我的手指,我正对着书默背课文,他突然对我说:“小胖,你得回家去。”

“我这不是在家吗。”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不,不是这里。”他坐了起来,眼神严肃,“我说的是你自己的家。”

“我不想回去。”我再次不假思索地回答。课文背不下去了,我干脆把书塞回了书架。

“我陪你啊。”他又重新躺回去,冲我眨了眨眼,“我陪你回去见你爸妈。”

“这么快就想见家长啊?”我逗他,谁知周雨不仅不脸红,还一脸认真地说:“反正以后也是要见的。”

别说了,别说了。我赶紧堵住他的唇。

再说下去的话,你脖子上的红痕又要“复发”了。


我还是带着周雨回了一趟自己家。我们刚走到楼下,就撞见出来丢垃圾的父亲。

看见我,他先是一愣,然后眼睛一红,叫我的小名:“东东。”

我没说话,我怕我一开口就会掉下泪来。

看见父亲就使我想到自己的生母,那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的生母。我跟着父亲走进家里,弟弟看见我,只是叫了一声哥哥,仿佛我不在家的那几天对于他来说只是一个零似的。

周雨最终还是没跟我进去,只和我父亲和继母各打了个招呼。我的继母牵着我弟弟,探究的眼神扫过周雨,目光柔和下来,朝他点点头。

我们没有谈很多,父亲问了问我在学校的学业情况。继母埋怨他没多给我点生活费,我在那一刻好像突然觉察到了一种以前在这个家里不存在的东西。

没待太久我就回去了,我怕周雨在外面等得着急。临走前继母叫住我,对我说:“东东,那周雨挺好的。”

我明白了她的意思,笑开了,笑着笑着就掉下泪来。


周雨果然还在等我,一脸无聊的表情。看见我出来,他的神情才鲜活了一点:“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我把他的手揣进兜里,还是在风里吹太久了,冰凉。

“别装傻啊。”他作势要打我,巴掌最终还是轻轻地落在了我肩上,力度比不上一片羽毛。

“一如既往。”我笑了笑,用了一个很玄幻的词汇。

周雨切了一声,跟我继续往前走:“中午吃啥?”

“你定。”

“哎你这人……这叫我怎么选?”

我没回答他,扬起头看天,自顾自地说了句:“雨好像要停了。”

这句话前言不搭后语,可周雨听懂了。他攥紧我的手,跟着我抬起头,轻轻地说了一声:“是啊。”


“到时候,我早晨起来,对着镜子,我会再度看见阳光驻留在我的脸上,我会一遍遍地告诉自己,雨季过了,雨季将不再来。

“我会穿着那双清洁干燥的黄球鞋,踏上一条充满日光的大道。”

“我会说,看这阳光,雨季将不再来。”



——END

愿有一个人,会在雨季到来前,给你备好一把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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