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斯巴鲁男子

“对了,白发君的事……”

在便利店结帐时,老板娘忽然又像想起什么似的抬头对我说道。

“关于白发君的最新信息。”她说。

“小道消息。”

“正是。”说着喝了口水。“贵友白发君嘛,据说被关进东京拘留所的时间可是相当不短的哟!”

我欠起身子看她的脸:“东京拘留所?”

“嗯,东京地检署控制的的大家伙!据说还是被特搜部抓进去的。”

“什么罪状?”

“详细的不大清楚。不过既然牵扯到特搜部,好像和哪个政治人物有关。或是行贿,或是洗钱,或是内幕交易,或者都是。拘留像是十几年前的事。白发君自己说做什么工作?”

“说是做信息相关工作。”我说,“自己创办了公司,几年前把公司股票高价抛售了。现在靠资本收益生活。”

“信息相关工作,说法非常模糊。琢磨起来,当今世上,跟信息不相关的工作几乎等于不存在。”

“拘留所的事从谁嘴里听来的?”

“从一位朋友那里,她丈夫是地方议员。不过,不晓得这个信息有多少是真实的。一个传一个、再传一个。估计也就这个程度。但我觉得从传闻情形来看,完全无中生有怕不可能。”

“进了东京拘留所,就是说被东京地检给扣押了。”

“最后像是被判无罪。”她说,“可拘留时间也太长了。听说审讯相当严厉。拘留期间一再延长,保释也没被认可。”

“但在审判中胜出。”

“是的。起诉是被起诉了,但很幸运,没有落到四面墙里面。审讯当中好像自始至终一言不发。”

东京地检特搜部的人都是检察行当的精英,自尊心也强,一旦盯上谁,就在打造铁一样的证据后把人带走,提起公诉。从他们手中逃去无罪释放的几乎没有。所以,拘留所里的审讯也不是温吞水。大部分人都在审讯期间精神崩溃,按对方说的写审讯记录,写完签名了事。为躲避追究而沉默到底,一般人可是做不到的。

但不管怎样,他做到了。意志坚定,脑袋聪明。

“另外,还有一件事。”她又说,“我想上次也说了,山上那座豪宅是三年前买下的,而且相当强硬。那以前是别人住来着。刚建好的房子,人家根本没有卖的打算。但白发君砸钱进去——或用别的方法——把那一家彻底赶跑了,随后住了进来。就像德性不好的寄居蟹。”

“假定果真那样,可为什么他对那房子执著到那个地步呢?以致非把原先住的人强行赶走据为己有不可?那样做一来格外费钱,二来也费周折。况且在我看来,那豪宅对他多少过于花哨,过于醒目。房子诚然气派,但我觉得很难说适合他的口味。”

“再说作为房子也太大。不请佣人,过的是独身生活,客人也几乎不来——是没必要住那么大的房子。”

老板娘喝了口杯里剩的水,说道:“白发君怕是有什么别的理由,以致非那房子不可。什么理由倒是不知道……”

“我星期二去他家做客。实际去那房子看看,或许能多少看出一些名堂。”

“做客?他为什么请你?”

“画顺利完工,他很满意,庆功宴。”

“祝贺!大画家!”老板娘笑着说。

“画完我也说舒了口气啊。”

“蓝胡子公爵的城堡那样秘而不开的房间也别忘核查。”

“尽量。”

我拎着购物袋,走出便利店。

舒了口气,不是说谎,画完的确有其事,银发男士满意亦非虚言,我对那幅画有感觉也是事实。尽管如此,不知何故,我却上不来举杯庆贺的情绪——实在有足够多的围绕我的事物不上不下地悬在那里,连个线索也没有。我觉得自己越是把自己的人生简单化,事物越是茫无头绪。

蓦地,一个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你小子在那里干了什么 ,我可是一清二楚!”那个白色斯巴鲁男子说。


翌日早晨五点半自然醒来。星期天的早晨。周围还漆黑一片。在厨房用罢简单的早餐,换上工作服进入画室。东方天空变白之后,关掉照明,大大推开窗扇,把清晨透心凉的新鲜空气迎入房间。我取出新画布,支在画架上。窗外传来晨鸟的叫声。夜间下个不停的雨把周围树木淋得湿湿的。雨稍前一会儿停了,云层开始点点处处现出裂缝。我坐在木凳上,一边喝着马克杯里热乎乎的黑咖啡,一边看一会儿眼前什么也没画的画布。

我一向喜欢早早在清晨时分一动不动地注视还什么也没画的雪白画布。虽然还什么也没画,但那里存在的绝非空白。雪白的画面上有应该到来的东西悄然隐身。凝神细看,那里有好几种可能性,它们很快就要聚敛为一条有效的线索。我喜欢这样的瞬间,存在与非存在交相混淆的瞬间。

不过今天往下要画什么,一开始我就清楚。在这幅画布上我马上要画的,是那个开白色斯巴鲁的中年男子肖像。那个男子一直在不屈不挠地等我画他。我有这样的感觉。而且我不是为了谁,而是为了我自身而画他的肖像画,非画不可。一如画银发男士的肖像画之时,为了将那个男子的存在意义——至少是之于我的意义——凸显出来,而必须以我的方式把他的形象画下来。至于为什么,那不知道。但那是找到我头上的事。

我闭目合眼,在脑海中唤出那个白色斯巴鲁男子形貌。我鲜明记得他的相貌的每一细部。次日一大早他从家庭餐馆座位上直盯盯向上看我。早报在餐桌上折叠着,咖啡冒着白气。大玻璃窗射进的晨光炫目耀眼,廉价餐具“叮叮咣咣”相互碰撞的声音在餐馆里回响——那样的光景在眼前栩栩如生。男子的脸在那样的光景中开始具有表情。

你小子在哪里干了什么 ,我可是一清二楚 !他的眼睛说。

这回我先从打画稿开始。我起身把木炭拿在手里,站在画布前。我在画布空白上设定男子面部的位置。不做任何计划,什么也不考虑,先拉出一条纵线。那是一条中心线,一切从那里开始。往下画在那里的是一个晒黑了的瘦削男人的脸。额头刻有好几条深深的皱纹。眼睛细长、锐利,是一对习惯于凝视水平前方的眼睛。头发剪得短短的,斑驳夹杂着白发。恐怕是沉默寡言忍耐力强的人。

我在基线四周用木炭加了几条辅助线,以便男子面部的轮廓从中腾起。我后退几步打量自己画出的线。修正,加画新线。重要的是相信自己,相信线的力量,相信线切割出来的空间的力量。不是我说,是让线与空间说。一旦线与空间开始说话,不久颜色就会说话。而后平面缓缓向立体改头换面。我要做的是鼓励它们、协助它们,绝对不能干扰它们。

作业持续到十点半。太阳一点一点爬上中天,灰色云絮变得支离破碎,又被接连不断地赶往山峦那边。树枝已不再从端头滴水。我从稍离开些的位置以各所不同的角度审视暂且画完的草图。那里有我记忆中的男子的脸。或者莫如说孕育那张脸的骨骼已然形成。可我觉得线条稍偏多,要适当削减。这里明显需要减法。不过那是明天的事了。今天的作业最好到此为止。

我放下变短的木炭,在冲洗槽清洗变黑的手。用手巾擦手时,目光落在眼前板架上的古铃。于是拿在手里,试着摇了摇。声音格外清脆,听起来古声古韵。很难认为是长年累月放在地下的神秘佛具。同深夜回响的声音不太一样。想必漆黑的夜与深重的静使得声音更加温润深沉,并且传得更远。

到底是谁深更半夜在地下弄响这铃的呢?至今仍是未解之谜。那个人无影无踪。打开洞时,那里有的只此一铃。匪夷所思。我把铃放回板架。

午饭后,我出门走进房后的杂木林。我穿上厚些的夹克,又穿了到处沾有颜料的工作用运动裤。我沿着被雨淋湿的小路走到有小庙的地方,绕到后头。盖在洞口的厚盖子上面重重叠叠积满了五颜六色、形状各异的落叶。被昨晚的雨浇得湿漉漉的落叶。银发男士和我两天前来过后似乎还没有人碰这盖子。我想确认这点。我躬身坐在湿漉漉的石头上,一边耳听头上鸟们的叫声,一边打量了好一阵子这有洞穴的风景。

在这阒无声息的树林中,仿佛可以听见时间流逝、人生嬗变的声音。一人离去,另一人到来。一个情思离去,另一情思到来。一个形象离去,另一形象到来。甚至这个我本身都在日复一日的重叠中一点点崩毁又一点点再生。不可能原地不动。时间不断失去。时间在我的身后前仆后继沦为死砂崩塌消失。我坐在洞口前一味倾听时间死去的声音。

一个人坐在洞底,究竟是怎样的心情呢?我蓦然心想。只身一人被封闭在漆黑狭小的空间。而且他自愿放弃了手电筒和梯子。若无梯子,倘不借助某人的手——具体说来我的,手——那么基本不可能脱身。何必特意把自己逼入那样的绝境呢?莫非他把东京拘留所中度过的孤独的监禁生活同那个暗洞重合起来了不成?当然那是我全然无法理解的。银发男士以他的方式生活于他的世界。

那种事我横竖做不来 。假如被送进那样的地方,势必吓得无法呼吸。尽管如此,我却在某种意义上为那洞穴心往神驰。甚至觉得那个洞穴正在向我招手。

我在洞口旁大约坐了半个小时。而后欠身立起,在斑驳的日影中折回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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