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尝尝这茶，前儿个东门老李送了些过来，茶叶称不上好，可品着品着原本藏着的味道就出来了，该怎么形容？我想大抵可以用‘舒心’二字来概括。”
万教授一边说，一边亲切的为爱徒倒了这杯茶。他近些年身体有些发福，一直严肃刻板的面容圆润起来竟生出了慈祥和乐的感觉，起初万教授并没觉得这给他带来了什么变化，直到邻居家一直低头的孩子主动向他问了声好，万教授的万千感慨终于缓缓汇聚起来了，他当晚和妻子聊了聊，“你才知道别人见你这样子有些怕啊？”，万教授从此开始有意识的表现亲和力了。
只可惜，万教授年纪大了，病痛也多了，他做学问的时间短了，能亲自带的学生也少了。眼前这个名叫申汉的学生是他最为喜欢的，什么好的条件都有，最重要的是年轻，大把大把的时间和未来，这是无与伦比的财富。
申汉有些拘谨，他小口小口尝着茶，垂着眼盯着桌上的几本书。
“味道的确不错。”
“你喜欢的话，走的时候带点回去？”
申汉急忙摆摆手，他慌张的与万教授对视一眼，紧接着像是怕被看穿心思般复又低下头去。
万教授察觉出申汉的不寻常，他喝了一大口茶下肚，清了清嗓子道：“有什么话想说？说吧，以我对你的了解你也瞒不过去。”
申汉沉默着，他有好几次欲言又止，终是没有鼓起开口的勇气。
“选择沉默？你是准备不在沉默中灭亡，就在沉默中爆发？”，万教授眉头微皱。
申汉依旧闭口不言，不过这次他长长叹了口气，沉重的气流推着茶水泛起波澜，一波又一波荡漾着，随时间的流动缓缓回归平静。
万教授不满的敲了敲桌子。
“申汉，开口说话，正视淋漓的鲜血与直面惨淡的人生同样重要。”
安静如旧，万教授也耐不住性子了，语气冲起来。
“你这个孩子怎么回事？做起学问时像个誓要头破血流的勇士，平日里遇到点事就胡天白草了？你不说就罢了，真当我从别人之口没听到什么风声？”
申汉终于对上了万教授的眼，那是一双疲惫昏花但目光坚定地眼，申汉一望就知道什么都瞒不住了。
“您何时知道的？”
“你订回家的票那天。”
“她不该说的，我还特意向她叮嘱了一遍，看来是无用的。我似乎做了太多无用的事了。”
万教授听到“无用”二字，胸口立刻像是被大石堵住了般难受，他拿起茶杯又吞了一口茶，老化的牙齿用力的咬着混入口中的一颗茶叶。
“你对甲戌本的研究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申汉自嘲似的笑了下，苦涩的开口道：“老师，我没有有问题，我有信心也有能力，我还有您最称赞的宝贵时间。研究也是没有问题的，方法，经费，各项来源都很充足。真正的甲戌本当然值得研究，不然我不会耗费两年的时间和精力。说实话，我自己都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可现在的结果就是最无用的。”
“怎么个‘无用’法？”
“我的研究与一位泰斗人物的研究结果相悖，我当然坚持捍卫自己的研究，为此我还偷偷查看了泰斗研究用的甲戌本影印本，我把发现公布到了网上，来自各方面的攻击使我输得很惨。您不上网所以不知道，我现在是个‘离谱到一定境界’的红学骗子。”
万教授身体向后靠在了椅背上，他卸下眼镜揉了会儿鼻梁。
“你发现什么了？”
申汉望着教授露出了失落的表情。
“老师您能想象吗？甲戌本的十六回都或多或少避讳‘玄’字，脂批皆有署名，‘惜卫若兰射圃文字迷失无稿。叹叹。丁亥夏，畸笏叟。’”
万教授重重深吸了一口气，他将拳头紧握又张开。
“我相信网络的力量不足以使你如此失意，还有什么？”
“我研究的项目被叫停了，上面的意思。”
“岂有此理！”，万教授怒喝一声拍在桌子上，可他毕竟年龄大了，身体承受不住如此盛大的怒气，一时间竟有些眼前发黑，身形不稳。
申汉立刻起身扶着万教授坐回椅子上，他倒了一大杯茶递过去，尽力劝道：“老师，喝杯茶舒舒心，您这个年龄什么都经历过了，不值顾为了这个生气伤身。”
“舒心？我怕是舒了此心也就生不如死了。”
“老师！”
万教授伸出双手握住申汉的手，他的手并不温暖，但他努力的握着申汉，仿佛这样就能把自己的力量传递过去。
“你知道我为什么希望你我是师徒，而不是师生吗？”
“因为您器重我，愿意把全部的秘籍传授给我。”
万教授悠悠笑了几声。
“好孩子，我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武功大侠，我也没有什么厉害的武功可以传授给你。我是个普通人，恰好做了学问，又恰好做出了点东西，其实高峰一直在那里，我们这些人都在攀登，没有谁能到达顶点。你与我们不一样，你有天赋，你自然地懂得，你是一块有待琢磨的宝玉。我一读你写的“红楼人物小传”还以为是曹雪芹转世呢，这我一点都不夸张。我就想啊，这一辈子能做块土砖引一块美玉，值了。”
“老师，我没有您想的那么厉害，我甚至要辜负您的期望了。”
“‘批阅十载，增删五次’，磨难重重，只这一本。你既深味此理，又为何要放弃？”
申汉低下头有些哽咽。
“我不想的，可我没有选择，我要生活，我还需要未来，我总要走一条不归路的。”
万教授缓缓松开了手，他紧闭着眼，表情痛苦。
“题曰金陵十二钗，并题一绝云？”
申汉走到门口，面朝着万教授恭敬的鞠了一躬。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注：本文对于甲戌本的涉及均出自冯其庸《敝帚集》“论甲戌本”，如果有过错或偏差，纯属个人理解的问题，还请见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