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对我说……”讲台上一位中年的男子有些哽咽地对着手上的作文本读着。
悠然趴在桌子上,怔怔地看着眼前的这个人,眼睛里全是泪水,却一直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整间教室里都是细细碎碎的抽泣声。
中年男子是这个班级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姓骆,他手上的作文是悠然的,前段时间学校组织的征文大赛,骆老师鼓励班上的同学投稿,悠然偷偷地用“一叶小舟”的笔名投了稿,没有告诉任何人,却不想一举得了一等奖。
征文写的是悠然的亲身经历,父亲在半年前去世了,以往文静中带着调皮的悠然不再调皮,每天上课不再是那个爱回答问题的叽叽喳喳的小女生了,即使是老骆的课。
老骆是班上同学私下对骆老师的称呼,其实老骆并不老,看起来像中年人,每天穿得有点邋遢,头发经常卷卷的,胡子有的时候还会刮一半留一半。第一次见到老骆时是高三开学第一天,原来的和谐友善的班主任突然生病休假,换了新来的老骆。老骆是从很远的乡下刚调回来的,35岁,刚当了爸爸。
那个时候的悠然还沉浸在自己父亲过世的阴影里,每天只是懒懒地上学放学,上课也是心不在焉,对于来自死党的八卦,明显没有兴趣。刚开始上课的时候,同学们喜欢捉弄老骆,老骆似乎也不介意,每次都是不动声色地把大家带进了课堂。
这是悠然第一次很认真地观察老骆,还是那件常穿的灰色外套,头发依旧乱蓬蓬的,胡子有些长了,他的手仿佛在抖,声音也带着哭腔,悠然愣住了,呆呆地看着他,眼泪控制不住地流了下来。老骆仿佛也感觉到了悠然的目光,视线也朝她看过来,满满的心疼。悠然的心跳了一下,连忙掩饰地坐正身体,躲过了老骆的眼神,难道他知道是我写的了吗?不可能!悠然有点慌乱地拿起一本书假装翻翻,脑海里却一直是老骆刚才的眼神。
第二天早自习,下着大雨,悠然抱着书冲进教室时,老骆正在教室门口,悠然狼狈地冲着老骆轻轻地在牙缝里哼了一句“骆老师好”,便回到了座位上。
“请课代表把昨天的作文收上来送到办公室来!”悠然刚坐下,老骆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同桌兼好友朝着悠然吐了吐舌头,“你完了,迟到了,估计要被批了!”悠然是语文课代表,想起前任语文老师的非常手段,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管不了刚才被雨淋湿的头发,迅速收好了作业抱着去了老骆的办公室。
悠然轻轻推开办公室的门,老骆不在,桌上有一杯茶正冒着热气,应该是刚泡的,悠然松了一口气,急忙把作业往桌上一放,想赶快开溜。
“悠然,等一下!”老骆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手上拿了一条白色的毛巾直接递给了悠然,悠然愣愣地看着他,“头发都淋湿了,赶紧擦擦,别感冒了.”说完又端起桌上的热茶,“这是姜茶,趁热喝掉!”不容拒绝的口气,悠然看着眼前这个人,突然想起了自己的父亲,眼泪也跟着吧嗒吧嗒掉下来了。
“傻孩子,快喝完去上课了。”老骆摸了摸悠然的头,又把姜茶递给了悠然。
“悠然,父亲虽然不在了,但是你还有我们大家。”出门的时候,老骆轻轻地说了一句,“老师知道,那篇征文是你写的。”悠然震了一下,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地流了出来。那一天,悠然一个人在学校的小角落里静静地哭了一节课,那节课是老骆的课。
第二天开始,悠然又回到了以往的那个有些小调皮的模样,语文课上,偶尔同几个死党一起捉弄一下老骆,老骆每次都微笑着化解了,也不责怪,也不点名。而悠然也回回很争气地拿下每一个语文的满分,作文每次都被当做范文在班上传阅。
那段时间,除了偶尔会想想父亲,悠然觉得是她最快乐的时光,她以为生活会一直这么快乐,一直到高考前的二个月的一天。悠然正趴在教室里的桌上啃书,同桌告诉她母亲来了。悠然抬头,母亲和一位不认识的妇女站在门口,母亲的脸上满是兴奋。悠然有些漠然地走过去。
“然,快跟妈回家!”母亲没有理会悠然的神色,喜不自禁地去拉悠然的手臂,悠然轻轻避开了,“妈,你干嘛,我们等下还要考试呢?”
“傻姑娘,还读什么书,跟姨回家,有个大好事等着你呢!”旁边的女的笑得很夸张,伸出手来拉悠然,“妈,我马上要考试了,你先回去吧!”悠然看了一眼面前这个正盯着她的中年妇女,把手挣脱开来,心里觉得很烦躁,转身准备回教室。
“然然,你晴姨她也是帮你,你爸去得早,妈也是为你好,就算是考上了大学,妈也也送不起……”母亲见转身就走的悠然,急急追过去,开始抹眼泪,声音也带着哭腔了。
“好啦,我跟你走!”悠然抬头看了看教室,同学们都在埋头读书,没有谁注意到她们。悠然知道,母亲接下来又是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法子了,她恨恨地跺了一下脚,急忙拉着母亲往学校外走。
父亲走了以后,家里突然变得拮据起来,一向依赖父亲的母亲也突然没有了支撑,那种蛮不讲理的性格就愈发变得变本加厉,昨晚上因为弟弟不愿意做作业,母亲边哭边闹把弟弟打了一顿后,弟弟一个人跑出了家门,正好遇上上晚自习的悠然回家,自然悠然也被气头上的母亲骂了一顿,悠然又忙着冒着雨在夜色去找弟弟,等两姐弟折腾回来的时候,母亲还在抱着父亲的照片哭得很伤心,免不了悠然两姐弟又听母亲絮絮叨叨了很久才洗洗睡去。
“妈,你究竟要干嘛?我马上就要上课了!”走到校园的门口外边,悠然有些焦急地催促着母亲。
“闺女,上学有什么用,你跟着晴姨我,你长得这么好看,以后肯定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旁边的妇女凑上来拉着悠然的手,一脸的笑,手腕上的金镯子晃得有些耀眼。悠然嫌弃地拉开妇女的手,眼睛却盯着母亲,“妈,我要上课了,我马上就要高考了的。”
“然然,你晴姨说了……”母亲刚才的眼泪已经没有了,脸上慢慢开始兴奋起来。
“哎呀,闺女,上什么学啊,女孩子家家,早晚都是别人家的人!”晴姨露出一口黄牙,悠然觉得她笑起来可真难看。
“妈,你要干什么,我爸可说了,一直要让我上到大学,我爸一直希望我当个女博士的!”悠然脸色都变了,盯着自己的母亲,声音也开始大起来。
提到父亲,母亲脸上的光没了,换上了一脸灰色,父亲在世时,的确常常说过这句话。
回到教室时,已经到了上课时间了,老骆站在讲台上。悠然低着头走到座位,顾不上同桌好友和老骆的目光。那一节课,悠然没有听见老骆在说什么,一直呆呆地坐着,幸好老骆也没有点名叫悠然回答问题。下课的时候,悠然趴在了桌子上,同桌好友挨过来,问她出了什么事,悠然只是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当天下午,悠然回了趟家,跟母亲说要住校后就搬了床被子和几件衣服回了学校宿舍,母亲依然是哭天喊地哭闹了一番,只是这一次悠然没有妥协。
每天还是上课,悠然比起之前更拼命了,每天晚上教室里走的最晚的都是她,每天早上去教室最早的也是他,每次来回宿舍,都要路过老骆的办公室,悠然发现,老骆每次都会比她更早或更晚。
悠然记得那天早晨,天刚亮就起来了往教室里去,老骆办公室的门没有开,悠然进了教室,一个人静静地发了会呆,刚打算打开书,却感觉到后面有人,回头一看,老骆正一脸深思地盯着她,可能看到悠然突然回头,老骆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悠然,要注意休息,马上高考了,不能太拼命了。”悠然咬咬嘴唇,点了点头,脑海中却想起来父亲,父亲也会这样关心他的。
一周之后,母亲又来了学校,当同桌告诉她的时候,悠然正在教室里看书。母亲脸色有些灰败地站在教室门口,瘦小的身材让悠然有种莫名的心疼。“妈,你怎么又来了?”
“然然,你回家住吧,在学校妈怕你吃不饱。其实,晴姨也是真的帮我们,你不……”母亲的眼神里有些哀求的味道。父亲过世之前,母亲一直是高高在上的,从来不会这样对悠然说话的。悠然看着此时的母亲,心里五味杂陈,犹豫了很久,还是拒绝回家。
第二天早自习,邻居云婶急匆匆地出现在教室,告诉悠然,母亲跳河了,现在正在抢救。悠然整个人都懵了,跟着云婶急急跑回家,路上断断续续听云婶说,昨天母亲从学校回去后,晴姨又到家里说了半天话,之后母亲变去了山上父亲的坟墓哭了大半天,哭声很多人都听到了。今天一早起来就跳了河,幸好有人起的早去干活发现了,才将母亲救起。
到家的时候,家里很多亲戚都来了,悠然被带到了房间,母亲正躺在了床上,一动也不动,手上的吊瓶一滴一滴往下滴,没有任何生气,跪在那儿,悠然觉得自己浑身都冰凉了。
第二天悠然去学校提行李回家的时候,刚好是晚自习下课,在宿舍楼的楼下悠然碰到了老骆,老骆没有说话,皱着眉头看着悠然。“我,我回家住,学校里不习惯。”悠然有些心虚,急忙解释。悠然家本来离学校也很近,平时都是在家里住。
“悠然,马上中考了,你要记住自己的梦想。”老骆没有停留,只是走过悠然身边时,留下一句话。回去的路上,悠然流了一路的眼泪,从父亲去世之后,好像自己所有的事情都变得不可知了。
悠然在家呆了三天了。母亲每天欢天喜地地准备着,时不时在悠然面前说一说晴姨过得怎么样怎么样。从母亲断断续续的话中,悠然渐渐知道,晴姨很多年就出去外面混了很多年,后来认识了一个香港人,就把自己嫁了,又很争气地生了两个儿子。这次回来是来给她的小叔子物色媳妇的。
三天对于悠然来说,却像是过了三年这么久,晚上做梦的时候,总是一会梦见父亲看着她,一句话也不说,然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一会又是老骆说,悠然,你的梦想呢?悠然总是在这两个声音中张口想要解释却发不出声音的绝望中醒来,醒来的时候总是泪流满面。
那天早上,悠然照例很早起床,到厨房烧火做饭,水在燃烧着的火苗上吱吱作响,悠然坐在灶旁边的凳子上有一把没一把的塞着柴,心里想着,这时候应该同学们都在晨读了。我的座位还会留着吗?悠然叹了一口气,站起来提起烧开的水准备去灌开水瓶。站起来才发现厨房里却多了个人,是老骆,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老骆今天的头发特别整齐,胡子刮的干干净净,身上穿了一件新的蓝色夹克,老骆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看着悠然。
悠然有些局促愣了一会,赶紧放下手上的开水壶,小声叫了一声,“骆老师,您怎么来了?”接着又大声朝着后面菜园子喊了几声“妈”。后来悠然继续蹲在厨房烧火,老骆和母亲在厅里说了很久后,母亲红着眼睛进来厨房让悠然收拾东西跟着老骆去学校。
那一天,悠然一直记得,老骆在前面走,自己跟在后面,老骆的背有点驼,但是步伐却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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