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禁书故事《牡丹灯记》
正月十五元宵节,一年中第一个月圆之夜,古时称之为上元节。闹花灯,食元宵,火树银花。
对古时的青年男女来说,这是一个特别重要的日子。《大明宫词》里这样描述太平公主和薛绍的初识:在热闹元宵灯市,梨花带雨的太平摘下了薛绍脸上的昆仑奴面具,面具后那张“明亮的面孔,以及刚毅面颊上徐徐绽放的柔和笑容”深深地吸引了少女时的太平。
这一日,有情男女相知相识。
那一刻,爱情的种子开始萌芽。
一年又一年,几番轮回变。依旧是车马鼓乐交相辉映,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这一世,年少的我终于遇见了孤独你,只是我已死去,你也已不记得五百年前的约定。
元宵佳节,宁波城,镇明岭下,有一个姓乔的书生,独居丧偶,无心游玩,落寞地倚门伫立,恍惚间却遇见了跟丫鬟金莲提灯夜游的绝色佳人符丽卿。丽卿红裙绿袄,体态袅娜,粉妆玉琢。乔生看得神魂飘荡,不能自己。
“这位美丽的姑娘,寒舍近在咫尺,能否光顾?”
“当初并不曾约会,今日却在月下相见,事出有因,并非偶然。”
这一夜,两个注定要相遇的人走到了一起,“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丽卿自述为已故奉化州判之女,父亲亡故后,家事衰败,孤身一人,与丫鬟金莲寄居于月湖湖西。乔生心生怜惜,留她住下。这一夜,低垂帏帐,二人同床共枕,极尽欢爱。待到天亮,丽卿便告别而去。暮来晨去,差不多有半个月的光景。
乔生的邻居老翁心有疑虑,便在墙壁上凿了个洞偷看,却见乔生与一粉妆骷髅并排坐在灯下,大为惊骇。次日,老翁告知以实情,并叹息道“今天你与阴间的鬼魅同居却不知觉,和邪恶污秽的东西共宿却不醒悟,一旦体内的精气耗尽,便大祸临头。 可惜了青春年华,最终将成为黄土之下的过客。“
再浓的露水情缘也抵不过生死相要挟,乔生害怕了。更何况在湖心寺的暗室里,他亲眼见到了客死者符丽卿的灵柩,纸俑婢女金莲,还有那照亮每一个深情夜晚的双头牡丹灯笼这样真切地挂在逝者的灵柩前。 乔生赶忙道到妙观找法师求了两道朱符,一道放在门口,一道置于床榻之上,闭门不出,断绝了跟丽卿的联系。
然而前世种下的因果,命中注定定的劫数,想逃也难以逃开。 一个月后,乔生拜访旧友,喝得酩酊大醉,把法师说过的嘱咐忘得一干二净,舍近求远取道湖心寺回家途中,再一次遇见了他曾心心念念的丽卿。
“五百年前,我曾与君识。你许下诺言,待来年牡丹花开就会归来,娶我为妻。我苦守花开,春去秋来,碧落黄泉两茫茫,寂寂寥寥生生世。这一世,我生时虽不曾与君约见,死后却在灯下相逢,这哪里是偶然。我以身相许,暮去晨辞,对郎君不薄。可你为何相信妖道言话, 又与我断绝来往?海誓山盟原来不过痴人说梦,薄情到如此地步,我恨你实在很深啊!”
哭诉完,丽卿拉起乔生的手一并跳与柩内,断了乔生性命。
其实,朝夕之间,露水情缘,哪里会有什么青藤不枯,花树不败,磐石蒲苇,你我不离。有的不过是多情女子负心汉,大难临头劳燕分飞。
待到邻居老翁发现时,乔生早已死去多时。老翁只得与僧寺合力将乔、符二人合葬于城西门外。
自此以后,每逢阴云密布的白天,或者是月黑的晚上,常有人看到一对青年男女手拉手一同行走,丫环提着双头牡丹灯在前导引。碰到的人立刻就会得重病,一会冷一会热,交替发作。
居民大惧,往玄妙观见魏法师,法师说“我的符篆只能在鬼神的祸害还没形成时可以惩治它,现在祸崇已经形成,这就不是我力所能及的了。你们去求四明山山顶的铁冠道人吧“。众人攀山越溪,直上绝顶,拜求铁冠道人。道人于是在城西门外,设坛作法,书符焚之。不久便有头戴黄巾, 身穿锦袄,肩披金甲的神将,手持雕花戈,用枷锁将丽卿、乔生以及金莲全部押到,并用鞭子抽打,打得他们鲜血淋漓,将所犯罪行签字画押。
道人持以巨笔写判决词说:“乔家之子活着尚且不觉悟,死了又何必怜悯。符氏之女死了犹贪图淫乐,活着更可想而知!更何况金莲怪诞,借冥器而行诬罔。欺世骗民,违律犯法。恶贯满盈,罪在不赦”。
道人写的判词翻译过来就是:
”活着的人不知好歹偏要跟鬼厮混,
死了的鬼又不安分偏要追求爱人,
明明只是个冥器却要幻化人形追随主人,
你们简直罪大恶极!“
于是,道人判决烧毁牡丹灯笼,押丽卿、乔生和金莲三人赴九幽之狱。乔生、符丽卿、金莲三人哀伤啼哭,徘徊不肯前行,被金甲神将驱赶揪拉而去。道人则舒展衣袖回四明山去。
第二天,众人前往山顶欲表谢意,到了那里却不见道人,只有草庵依然还在。大家又急忙往玄妙观寻访魏法师询问缘故,到了那里,发现魏法师已经变成哑巴,不能说话了。
这是禁书《剪灯新话》里一则人鬼相恋的传奇故事《牡丹灯记》。一个韶华早逝的妙龄少女,爱上一个孤独薄情的男子,五百年情缘未了,暮然回首,灯火阑珊处。然而在儒家思想的世界观设定里,阴阳相隔,人鬼殊途,人鬼相恋便是罪恶滔天。
自古以来,读书人总幻想着能有楚王的运气遇见巫山神女,“其象无双,其美无极”,可是落到自己头上的往往都是魑魅魍魉。中国文人写的志怪艳情故事里受害的多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害人的总是美艳不可方物的绝色女鬼。太过于美丽的女子,大约一定会吸尽了男子的精气,谋害了读书人的性命,她们是妖魔,是老虎,是会吃人的。
一代好色文人袁枚在《子不语》中讲了一个著名的“女人是老虎”的故事:
“五台山某禅师,收一沙弥,年甫三岁。五台山最高,师徒在山顶修行,从不一下山。后十余年,禅师同弟子下山。沙弥见牛马鸡犬,皆不识也。师因指而告之曰: “此牛也,可以耕田。此马也,可以骑。此鸡犬也,可以报晓、可以守门。”沙弥唯唯。 少顷,一少年女子走过,沙弥惊问“:此又是何物 ?”师虑其动心,正色告之曰“:此名老虎 ,人近之者 ,必 遭咬死 ,尸骨无存 。”沙弥唯唯 。晚间上山 ,师问 “: 汝今日在 山下所见之物,可有心上思想他的否?”曰:“一切物都不想,只想那吃人的老虎,心上总觉舍他不得。”
老和尚带小和尚下山,又怕他为女色所动,就指女为虎,告诫小和尚这女人是老虎,靠近了就会被咬死,尸骨无存。小和尚嘴上满口答应,心里却终究念着这吃人的老虎,舍他不得。这简直像极了一些贪色怕死的中国文人,一面是满嘴的礼仪道德,一面是满肚子的男盗女娼,一边写书训导读书人女人是老虎,遇到了就要学公孙敖斩杀双头蛇;一边又把这些鬼怪妖狐描绘得如巫山神女般美貌动人,倾国倾城,玉唇轻启就能把男人的魂魄给钩了过去。
但是《剪灯新语》里这则《牡丹灯记》却留了个有意思的结尾,”惩恶扬善“铲除鬼怪的法师和道人,一个不知所踪,一个口哑不能言语,好像是为“惩恶”的行为付出了代价。
丽卿再坏,坏得过杀人如麻的刽子手,祸国殃民的贪官污吏? 寄身冥器幻化成人,一心侍主的金莲如果是个男儿身,会不会是一番“生当陨首,死当结草”的评价。
理,一直都在文人自己手里。
世间的对和错,是与非,哪有那么容易说得清楚。
明洪武年间,《牡丹灯记》经由朝鲜传至日本。1666年,僧人浅井了意在《伽婢子》中将故事时间改为七月十五中元节,正式更名为《牡丹灯笼》并沿用至今。江户末期,怪谈高手三游亭圆朝综合当时流传的各种《牡丹灯笼》故事版本,将其改编成了《怪谈牡丹灯笼》,一时大兴,遂成为在日本与《四谷怪谈》、《累个渊真景》齐名的三大鬼话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