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从前有座山,山有一洞,名为水帘……”
“好了,真君莫要聒噪了,小僧从不记得有何山有何洞,这佛法无边,万事皆空,从前的事于轮回之间已然虚无,何苦再提。”斗战胜佛双手合十,低眉念道,“善哉,善哉。”
算起来,我同这猴子已有几百年交情了,连我那哮天犬都记得曾在他那花果山上扑过蝴蝶,可这位斗战胜佛啊,像是那些不驯从未在他身上显现过,像是从宿命的最开始,他就是清规戒律,得道高深。
不死心。
从桌下拿出一坛,那是上等的桃花酿。
“胜佛可记得,这酒,你当年喝了几十坛,醉倒在我宫门阶下,打碎了上百琉璃盏。”我斟了两杯,递了一杯给他。
他用着当年他师父的仪态,从容地挡开,只肯以茶代酒。
我也开始习惯他这副模样,叹了口气:“想来,我杨戬也是武功盖世一代枭雄,却要受这天地之间条条约束,兵器作凡铁,本领也埋没,真是不痛快。当年我奉命与四大天王捉拿你到天庭,你傲立于十万天兵天将之间,我只恨不得与你同去,把那天界捅个窟窿。”
“真君,这话不得乱讲,我佛慈悲,肯恕我罪过已是万幸,还请真君好自珍重。告辞,改日再与真君同饮。”他不缓不急,一步一踱地离开。
我望着他的背影消失于廊回之处,转身把酒坛打得粉碎,但这腔愤怒,不知是何缘由。
贰
那次,我肉身支离破碎,灵魂却被佛祖收回。我又做了日月明灯的灯芯,只是得再潜心修炼五百年,才得化作人形。
五百年啊,说长也不长,说短也不短,当年那人不也在五指山下压了五百年嘛。
那次众仙齐聚瑶池,是我第一次再见到他。
我戴了最好看的钗子,蹦跳着去拍他:“至尊宝!”
他神色冷寂,退后一步,似乎从未与我相识,双手合十:“仙子自重。”
我愣在原地,“我是紫霞啊,孙悟空,我是紫霞”。
我站在那里,看着那个曾在梦里念我七百八十五次名字的人,那个脚踏祥云来救我的盖世英雄,突然语塞。
“无事,是紫霞失态了,胜佛请便。”
“仙子怎么哭了。”
“无妨,风沙太大,眯了眼。”
“小僧告辞。”
我看着他,想从他身影里看到那个桀骜的灵魂,是我太傻了。
“喂!孙悟空,你都忘了吗,有座山,山有洞,原名水帘,我听了你的,改叫盘丝!”
他没停下,亦没回头。
我当他没听见吧,只是我再不同他说话了。
孙悟空,哦,该叫你斗战胜佛了。这几百年,我想过很多次该如何与你招呼,今日才知,是以沉默。
叁
自我师徒四人皆修成正果,我很久未见过那泼猴了,只听说他日夜诵经参透佛法,在禅房内整日不出。
我跑到他殿外守着,终于等到了他出门讲经的时辰。
快几十年没见了,不由分说的把他拉走:“来来来,快跟俺老猪叙叙旧,胜佛近来可好啊”。
这猴子眉眼一点没变,只是神色淡然,再无原来浮躁。他微笑道:“这百年我潜心礼佛,好与不好又有甚分别”。
我一听乐了,这猴子是开始给我讲经了:“得了吧,好与不好,都不知寻空与旧人闲话几时”。
师兄神色仍是淡然的:“改日,找几本经文,给你送去。”
当年那泼猴的猴子今日也能如此,我想,我也该收了劣性,一心向佛了。
可是,还是闯祸了。
当年取经时与诸多神怪结了仇,其中有一个正是太上老君的童子。他变做嫦娥引我踏入天庭禁地,而我自然,百口莫辩。
钢链金锁铁铐,我被绑到众神之间,如来神色如旧,一如当年。
玉帝说:“天蓬元帅,你凡心未除,又踏禁地,这两条重罪足以使你被打回原形,贬入下界,永生永世禁锢,不得再重返天庭。唐三藏,你纵徒犯错,也难辞其咎。”
我看到沙师弟跪到大殿上求情,接着是紫霞仙子。
玉帝说:“今日求情者,同罪。”
这一刻我才知道,天界原本就没打算容下我们这些人。今日种种,无非是场冠冕的局。
我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我想起高小姐的脸,像三月里的桃花,特别好看,只是怕是再也见不到了。
突然,我感到前方有金光乍现,瘦小的身影从佛神之列中飞起,化作流光二束。一个筋斗,飞到如来跟前。灵山没有风,他的青袍却猎猎作响。
满座佛陀,皆尽骇然。
如来道:“我常道你潜心参佛,如今看来仍是不悟,那便休要怪我。”
我看见,他扯开僧袍,露出獠牙,金箍棒横亘乾坤。铁棒一扫,灵山振颤,金光炸裂,五百罗汉张开护法却谁也不敢上前。
我看见,他低垂的头颅终于高高的抬起,平和的眼神终现出往日的神光。几下招数漫山法器碎如齑粉,他直冲上空,怒吼:“如来!几百年来我潜心向佛,你却伙同玉帝,不肯容下我们,今日俺老孙怕是要在闹一次天宫了。”
如来施法,金钟飞来,他伸手挡住,“快走!”
师父别过头去,我分明看到他眼角有泪划过。“悟空,万事当心。”
观音道:“不怕再压五百年吗?”
大师兄纵声长笑:“若你等伤我师父师弟,伤我所爱,我自不会饶下。”他的声音清冷却坚定,“这次千年又何妨?”
我,师父,沙师弟,还有紫霞,我们竭力地奔跑,谁也没敢回头,谁也没敢流泪。
齐天大圣,他本自纯净,无需苦禅而自成佛。
我再没见过他。
后来,我们给很多人讲过他的故事。
开头总是这样:
从前有座山,名为花果,山上有个洞,名为水帘,有只猴子,他后来成了盖世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