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现在正是公元二零一五年七月中旬的某个正午。此刻正下着暴雨,尽管我不喜欢下雨,但也觉得这夏日的雨来得最直爽最舒畅,因为它没有春雨的缠绵,秋雨的荒凉,当然,更不会像冬雨那么寒冷。
现在我正坐在一辆通往不知名城市的大巴客车上。我坐在后排靠窗的位置,旁边是一位背着旅行包的少年,从上车到现在一直在玩着手机,或看电影或玩游戏,并不多言,只是时不时嘟哝几句“我靠”“又死了”。
车外倾盆大雨,雨滴落在车顶发出“嗒嗒”的声音,虽然有点烦,但是太安静也不是件好事。雨滴在窗户上滑下汇集,然后一股流下。我靠着窗,窗上有些雾气,导致外面的世界显得格外模糊。车内开着空调,人们纷纷被这一现代化科技伺候得昏昏欲睡。
说到这里,车子下了高速开入一个小镇。这时我突然感觉有泪要流。
这座小镇对我而言,既熟悉又陌生。320国道也依旧是那么破败,路两旁多了许多现代化建筑,酒店啊酒吧之类的。这使得已经少有的几块青绿色的稻田显得格格不入。我努力想看清外面的行人,或许还有我所熟悉的面孔,当然可能是我想多了,但万一真的有呢,岂不错过了?
街道上到处是垃圾,喊叫声喇叭声此起彼伏,我一看便知道这要是在晴天,空气中肯定会充满着腐烂水果的气味。小镇的环境还是那么差。总之,这是一座极其普通以至于能让人很容易忘记它的名字。但是,无可否认的,小一和云生的死亡以及我的痛苦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死去的人纵然痛苦,但却让活着的人成为大不幸。
六岁那年夏天的某个晚上。母亲和父亲在昏黄的灯光下沾满油渍的桌子旁进行了最后的愚蠢的谈判。第二天,母亲拖着行李箱牵着比行李箱还小的我在320国道搭上了一辆通往这个小镇的客车。我问母亲“:在那里我会有新的朋友吗?”母亲很肯定地回答我“:你会有的。”
于是我便惶恐地站在第二中学的门口,于是我便似乎顺理成章地认识了小一和云生,于是一切便如同戏剧一般又毫无悬念地发生了。而320国道永远如同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般安然地躺在那里,什么都没有改变,似乎那发生在我身上迷茫的一切在它面前,都昭然若揭。
我同小一初中便认识。我一直都不想承认我深爱过她,因为我觉得这对她而言,怎么也有些不公平的残忍。初中到高中,六年时间里,我们之间似乎一直都有一道看不见的屏障,导致我们永远都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她永远都不会如同青春小说里写的那般充满暧昧地暗示我,我也同样不敢对她有太多言语地表达,说实话,这么久以来我甚至连她的手都没有牵过。我们的关系也因此而一直处于一种尴尬的境地,或许真如同云生所说“:你近不得女色。”
云生是我的高中挚友。县里来的高傲的富家子弟却对我一见如故,这是我始终也想不明白的事情,我长相一般成绩一般,这让我非常平常毫不突出,又生性羞涩沉默寡言,所以更不可能是社交达人。但云生说“:你不懂,这就是前世的缘分。”
孽缘。
云生是那种风风火火的人,却并不如同一般富家子弟那般纨绔无比猎艳无数,准确地说,他没有交过一个女朋友,当然,情人也没有。
自然而然,云生认识了小一,我们三个人在一起的时候,都是云生在缓和气氛。我实在不擅长言语,而云生则总是恰到好处,不会让任一个人感到被冷落或者感觉尴尬。无论如何,他总是有他的方法。也许这就是众多女生喜欢他的原因之一。
我和云生很快就成了密友,通常是形影不离,甚至晚上睡觉他也要拉我一起。这家伙睡觉一点也不安稳,他异常白皙的腿总是喜欢往别人身上搭。我们经常喜欢在晚上喝点小酒扯一下淡,这种事情无论是人生哪个阶段进行都不落俗套并且会很有感触,当然,前提是你得会喝酒。
小一的教室与寝室之间隔着一段弯弯曲曲的小石子路,一般速度几分钟就能走得完。我通常会在晚自习下课的时候送小一去寝室,小一是很活泼开朗的人,然而每当这个时候她就会沉默不语,有时候我真的想好好检查一下自己是不是身上多了什么东西或者缺了什么东西,竟让一个人一见到我就完全变了模样。她总是走得很慢,我也会放慢脚步跟着她的节奏来,我许多次试图打破僵局,但她则总以“啊”“嗯”“哈哈”...之类的回应我,似乎是本不想回应却又不好意思让我一个人在那里讲,总之她活脱脱演绎了一本《高冷拟声全集》,一想到这,我就烦恼不堪。
高二的时候,云生就经常会在周末邀我去他在县城的家——一栋靠近城郊鱼尾湖的别墅。云生的父母一般都忙于工作没有时间照顾他,因此他也学了一手好菜,比如麻辣鸡翅,要先用香葱之类的掩盖腥味,可乐不要放太多不然会过于甜腻。他不仅会亲自做给我吃,还总会跟我谈及这道菜的做法,不厌其烦,吃完饭我们就坐在二楼的阳台上抽烟聊天。云生总是会滔滔讲述着他的故事,向我展示他的各种绝活,滑轮啦吉他啦,都是游刃有余的,有时候也会拉我去湖里游泳,钓鱼。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想起小一,她此刻在干嘛,快乐还是难过,我想她一定是开心的,她是一个非常乐观的人。她要是也在这里像云生一般同我肆无忌惮地聊天该多好。可惜,只要我们两个同时出现在一个地方,那就成了一种尴尬。
云生对我的照顾非常细腻且沉重。
大巴客车淋着雨在320国道上匀速前行,路旁的风景有些模糊,尽管如此,那天所发生的我用尽心机想忘记的一切都历历在目。
那是云生死后的第一个礼拜的周末,阳光明媚,天空蓝得刺眼。小一穿着一条蓝色的及脚长裙在320国道上走着,我跟在后头。是小一约我出来的,云生的去世让我们都感到非常痛苦和尴尬。如同往常一样,一路无言,漫无目的地只是往前走。
太阳逐渐升至半空,阳光没有云的阻拦直接投射在地面上。不久,我便汗流浃背,可小一仍旧不说话,只是走。这让我们两个显得有点尴尬,就像被人用绳子牵着往前拉,不少路人也向我们投来异样的眼光,一群穿着破档裤的小屁孩一度嘻嘻哈哈跟着我们走了好一段时间,最终无趣的散去了。我决定由着小一,沉默着。
“那么真诚的你,不要随便向人掏心挖肺。”没想到小一先开口说话,但这句话如同没说一般让我摸不着头脑,小一也并没有反过头来对着我,我甚至怀疑她并不是对我说的。我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只是嗯了一声礼貌性地回应。路旁的稻田里时不时跳上来一只青蛙,太阳达到最高点,阳光直面戳下来。
路旁渐渐多了许多商铺超市或者汽车维修店之类的,国道上也开始人潮拥挤,我和小一被挤开,我努力拨开人群寻找她,因为我这一不礼貌的行为而遭到谩骂,管不了那么多了。 人海之中,逆流而行。
直到人群散去,店铺收摊,太阳西落,连我身上的汗都快要休了。我才终于确定,小一真的消失了。我一时不知去哪,坐在路旁看着街道上腐烂的果皮和满是油渍的韭菜盒子,空气中满是汗水和灰尘,还有难闻的腐烂的水果的气味。我突然感到脑袋非常沉重,喉咙好像打结,喘不过气来。
第二天上午十点左右传来了噩耗,小一服安眠药自杀了,没有留下任何遗言。死都死得那么沉默。
我突然感到,我的精神支柱瞬间崩塌,我的世界变得满目疮痍。我的脑海不断浮现着小一给我留下的最后的印象—穿着蓝色长裙的背影,还有那句莫名其妙的忠告,这居然成了小一最后对我说的一句话。我越想眼睛就越胀,鼻子一种浓烈的酸味。我觉得尽管她死了,但还没有消失,就站在我面前,用平静的声音对我说“:那么真诚的你不要随便向人掏心挖肺。”她显然消瘦了许多,这应该是死亡带来的影响。我伸手触摸她的脸,我深深拥抱着她,我求她不要再对我那么冷漠,其实我们之间有很多共同点,你要相信我我是足够爱你的。我抽着鼻子开始哭泣,我用枕头压着脑袋,我把鼻涕和眼泪混合着涂在床单上。我感觉如同身陷海岛,孤立无援,不能自救。
我参加了小一的葬礼,用她喜欢的方式—沉默,紧接着我去看了云生。我站在他墓碑前回想起来我最后看见他是在320国道边的一个饭店。
那天没有太阳也没有下雨,微风轻拂让人想睡觉,云生约我吃饭喝酒。吃到一半,他突然很诡异地对我说“:我劝你还是放弃吧。” “嗯?” “别装傻,我说的是小一。”云生总是喜欢做出自信而果断的判断,就比如我确实没有装傻,我不过没有听清。他一面说着一面仍在自然地夹着菜,抽烟,喝酒,脸上还带着被烟熏到时不舒服不耐烦的表情。这一系列表情经常出现在他脸上,久而久之好像就组成了我心中的云生,以至于在后来我学会抽烟的时候也会很自然地浮现出来那种表情,我当时就感到,我像极了云生。
“为什么突然这么说?”我还是有点不明白他的意思。“我只是不想看到你那么难过,一个男的。”云生一面擦着嘴“:当然,这只是我的角度。”云生扔掉餐巾纸直勾勾地盯着我说“:不过你还是要明白她到底会不会理会你的所有爱意,还是说,她根本不想理会。”我突然就觉得他肯定有什么瞒着我并且压抑太久忍不住要说出来。不过在很多时候云生好像都表现得很神秘,让人摸不着头脑。“我觉得你有什么事情瞒着我。”我还是问了。但云生却不说话,尽是喝酒,一杯又一杯,却沾酒就脸红。
饭后云生决定回县城,因为有事情要处理所以不方便邀我一起。我们在破败的320国道上挥手告别。
三天后云生的父亲打电话给我询问云生的去向我才发现我已经好几天没有同他联系。云生不知去向,我找遍了我所知道的他所有可能去的地方,不见踪影,毫无音讯。
我已经记不清是云生失踪的第几天,他被找到在男妓的床上,正吞云吐雾。在那之后的第四天凌晨,跳楼身亡。
我没有想到那次如同平常一样简单而粗糙的挥手成了我们最后的告别,我也无法想象云生被找到的那一刻他内心的痛苦和之后的煎熬。死亡的念头,并非轻易地骤生。
我细想着我和云生这几年所经历过的事情,仿佛一切都明白了,内心便绞心地痛。我在眼泪就要掉下来时候一头扎进了鱼尾湖,我像云生那样在水中浸泡着,望着高得出奇的天空。那一刻我非常想见小一,马上就见。
我决定放弃学业,离开第二中学,离开那座破败没有人情味的小镇。因为那里我不再有一个朋友和我所留念的人。在一个凉爽的午后,我同母亲和继父告别,在笔直的通往远方的320国道上沿着我从未去过的方向走去,汽车在我身边飞驰而过,扬起一阵灰尘,将我深深地包裹。
后来我在饭店的木凳上坐着,我在宾馆的雪白的床上躺着,我在嘈杂的火车慵懒的睡着。无时无刻不在回忆云生和小一,我也试图努力忘记,但总是在闭上眼的那一刹那,所有的一切都浮现出来。就像一个光点,在即将被黑暗吞噬的那一瞬间突然无限膨胀发散,如同洪水猛兽,无法阻挡。每当这样,我就害怕得发抖。
雨渐渐停了,车子即将驶出小镇,乘客仍然在昏睡,我身旁的少年依旧在不知疲倦地打着游戏。司机提醒乘客马上要上高速,需要方便的下车就有厕所。也就是说,我还有几分钟的时间同这座我既熟悉又陌生的小镇告别。于是我下车,找到一个没人注意的地方,解开皮带脱下裤子,朝着那块还没有填上水泥的土壤拉了一泡热哄哄的尿。
我已经决定,我再也不要回到这个破败而且有着尿味的小镇,永远不要。
十月二十五日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