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去民福村村委办公室的路上,周浩仁艰难地迈着双腿,每一步都像踏进了万丈深渊,拔出来然后又踏进去。直到现在,他才真正体会到老村长周南工作的不易,感觉自己十年副村长都白干了。
老村长退役,副村长上位,毫无悬念。当然,最主要的这也是整个民福村全体村民的心声。
当副村长的这十年,周浩仁从来没跟村民红过脸。全村上至耄耋老人,下至垂髫稚子,对他是有口皆碑,称他为“雷锋”再世。做起群众工作来,他是一把好手,无论是调节家庭矛盾,还是体察民情,他都游刃有余,村民对他也敬仰有加。
可是现在不同了,他到了村长这个位置,所做的不仅仅是收集村民信息、解决村民矛盾这么简单了。现在成了一个决策者,他的一句话可以决定村民的利益,这不刚上任一个月,就遇到一个难题,这事纠结得百爪挠心。
他正艰难地往前走着,也没注意岔路口走来一个人,这人正是同村的周步政。
周步政,今年三十二岁,三天两头往广州、深圳跑,来回倒腾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只要能挣钱的啥都干,可是却也没攒下多少钱,基本是挣多少花多少。他父亲常年卧病在床,母亲也行动不便,只能靠家里庄稼收成维持生计,而他挣的那点钱还不够他自己花。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家里三间土砖房,仍旧老气横秋地卧在那里,风雨飘摇,修了又补,补了又修,住了一年又一年。而同村的大部分同龄人都盖起了红砖房,也娶了媳妇,但就是没有媒婆踏进他家的门槛,于是他就成了村里为数不多的大龄光棍。
周浩仁心不在焉,瞄了一下周步政,跟他打了声招呼,继续往前走。周步政却乐呵呵地贴了上来,右手搭在周浩仁的肩膀上,说道:“周叔!我正想去村部找您呢,没想到在这半路碰到了。”
周浩仁用手掰开周步正搭在他右肩膀上的手,闪到一旁,心里虽然十分厌恶这种行为,但他向来不喜怒形于色,他顿了顿,拿出了长辈的架子,正色道:“老侄!你有什么事?平常看你三脚不落地,不干正经事,东游西荡。”
“啧啧啧!周叔,您这当了村长,真摆起官架子来了,我来找您也没什么大事,最近从广州捎回来两瓶好酒,知道您平常好这口,这不送过来孝敬您了。”说着把左手拎的两瓶酒递了过来。
正在这时,远处飞来一只苍蝇,直奔周步政的头顶。周浩仁这才注意到周步正的头发上不知抹了什么玩意,油光黑亮的,那只苍蝇一个没留神,在头发上硬是没站稳脚跟,倏地滑了下来,翻了个跟斗盘旋而去。
周浩仁丝毫没被这只苍蝇打扰到,说道:“去去去!你这猴崽子,是不是要叔犯错误?酒给我拿回去,有事说事,少拿‘孝敬’来忽悠我。”
“叔,那我就不绕弯子了,听说村里这次有个扶贫危房改造指标,能不能把那个指标给我,事成后,你懂的……”同时,他在周浩仁面前用大拇指在食指和中指上搓动几下。
周浩仁心里一惊,这是上面才下来的通知,他前两天才知道,这小子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了,全村第一批改造就一个指标,危房改造补助6万,后续还陆陆续续有指标,可能补助金额就没这么大了。盯着这个指标的人太多,这也是他上任以来要做的第一个决策,稍不留神可能就搞得身败名裂,所以他心烦。
“就这事啊,你小子消息比我还灵通,我还没接到上面的正式通知,到时村委会会考虑的,你把心放肚子里,先回家去。”周浩仁转身继续往村部走去,步伐更加沉重了。
来到村部,周浩仁边整理文件边在想着妻子昨天跟他说的话,妻子是要他帮忙考虑把这个指标分给周冠亚。周浩仁心里明白,妻子就是为了让儿子能稳稳当当地进入县城的省重点高中,当年因为一个贫困补助指标上报得罪了周冠亚,最后没给女儿争取到一个上省重点的指标,儿子不能重蹈覆辙。
提起这个周冠亚,周浩仁就窝了一肚子火。他家里早就修起了红砖房,所谓的“危房”也是故意留下来的两间土砖房,在之前已经多次骗补。倒不是这周冠亚本人有多大能耐,重要的是他有一个在县教育局当局长的叔叔,管着全县的教育资源。
仗着他叔叔,二十多岁的周冠亚在村里算是一霸,简直是村里的“太上皇”,老村长之前也处处受他掣肘,村民是敢怒不敢言,生怕一不小心葬送自己孩子的未来,都躲得远远的。
整理好文件,周浩仁准备倒杯水喝,刚端起杯子,办公室的门突然被推开了,吓了他一大跳,差点没把杯子掉地上。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周冠亚。周浩仁往杯子里倒满了水,喝了一口,眯缝着眼睛坐在椅子上,并不搭理周冠亚。
“哟!周村长,新官上任三把火啊!小侄有礼了。”周冠亚阴阳怪气地说道。
“哪里——哪里!倒是老侄这派头,像是领导来视察工作。”显然,周浩仁心里非常不痛快,来了个针尖对麦芒,看周冠亚如何接招。
“没有的事,你永远是我的领导,我也不拐弯抹角了,听说村里第一批危房改造项目只有一个指标,你给我,我给你两万块钱。”
“这我可做不了决定,得村委会一致通过。”
“还不是你周村长一句话的事,哪来什么一致通过,别敷衍我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几个回合下来,周浩仁没有明确拒绝,也没有给出承诺。周冠亚可能也是想找个台阶下,拉过办公桌对面的椅子,准备坐下继续跟周浩仁磨嘴皮子。
周浩仁看周冠亚拉椅子,本能地张口想制止,但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假装端起杯子喝了口水,心里却是偷笑,那痛快像夏日的一阵凉风吹拂了全身。
只听得“咚”一声,周冠亚连人带椅子摔了个人仰马翻,原来那把椅子后面的一条腿坏了,还没修好,特意放在旁边的,哪知道被周冠亚赶上了。
“啊呀!老侄,我刚喝口水,没来得及阻止你,你就一屁股坐下去了,摔倒哪里没?”周浩仁假装关切,心却乐成了十八瓣,要不是修为高深,早就笑出声来了。
周冠亚连声“晦气”,连滚带爬地出了村委会,忘了要继续磨嘴皮这回事了。送走了周冠亚,愉快的心情又笼罩上了乌云,周浩仁眼前浮现了妻子的脸,要是儿子不能上省重点高中,后果不堪设想,估计又得睡几个月地板了,当年女儿上高中时的情景在眼前一幕幕闪过。
思来想去,周浩仁向儿子的学校走去,他直接找到了儿子的班主任,嗫嗫嚅嚅地打听了儿子的学习状况,最后终于忍不住了,直接问班主任他儿子到底能不能考上省重点高中。老师的回答终于给周浩仁吃了颗定心丸。
出了儿子班主任的办公室,周浩仁又去了儿子的教室,把儿子叫出教室,说道:“崽啊!你一定要考上省重点,老师也相信你只要正常发挥就能考上,你要是考上了,他要不让你上,我就去告他。”说完这句话,转身就走,留下一头雾水的儿子怔在当场。
这来回一折腾,周浩仁心里也基本有个底了,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顿觉神清气爽,做神仙的感觉也不过如此。
出了学校,周浩仁买了些水果,向村里五保户四奶奶家走去,步伐已经不再沉重,反倒像腾云驾雾般,身轻好似云中燕。
其实四奶奶是有名字的,本名叫刘珍琼。四奶奶刚嫁过来第二天,丈夫就参军去了,一直杳无音信,也没给她留个孩子,于是就成了孤寡老人。
四奶奶整天坐在门口,痴痴地等,苦苦地盼,两间土砖房尽管在村委会的反复修补下,也没能熬到四爷爷回来。上个月的一场暴雨,把四爷爷留给四奶奶的两间土砖房,夺走了一间半。也许是四爷爷在天有灵,四奶奶放床的那半间挺了过来。
村委会立即组织相关人员,请四奶奶搬到村里的养老院去住,可四奶奶死活不同意,一定要住在原地,说万一她走了,四爷爷回来就找不到家了。后来村委会没办法,临时在旁边用木板搭了个棚屋,让她暂住一段时间。
现在终于有机会了,周浩仁迫不及地想告诉四奶奶这个消息,原地再给她修两间,尽量保持原样,虽然只能用红砖。
周浩仁掐灭手中的烟头,钻进了四奶奶的的棚屋。
“浩仁,你来了,”说着就站起身来,周浩仁赶紧过去扶住,“我也不要什么钱,就在这原地修一间房就可以了,多余的钱留给村里其他人吧!我已经是黄土埋了半截的人了。”
“呃!四奶奶,不要这么说,你定会长命百岁的,不过你怎么知道我来就是为了修房子这事?”周浩仁凑近四奶奶的耳朵,声音提高了一个八度。
“周南伢子来过了,他告诉我你会来,”说着四奶奶趴在地上,伸手从临时搭建的床底下掏出一个有些年代的簸箕,“这是我攒下的20个鸡蛋,你拿回去给孩子补补身子。”
“四奶奶,你这可折煞我了,我是断然不会要的,你留着自己吃吧!”周浩仁大声说完就出来了,心情既轻松又沉重。
快到家的时候,周浩仁坐在离家门口不远的处的一个石墩上,一口一口地吞云吐雾,地上烟蒂一个一个垒起了小山,烟雾中仿佛又看到了妻子的脸,他用力甩下最后一个烟头,踏进了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