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母亲突然嘟囔着要逛夜市。
她现在越来越糊涂,经常十天半个月不出门。俞佳一听母亲愿意出去逛,自然高兴地下楼开车。
在楼下等了好久,父亲才挽着母亲缓缓走出电梯。父亲牢牢抓住妻子的手,犹如握着一块易碎的琉璃。母亲着看父亲的脸微笑,完全不在意脚下的路。
他们都老了啊,俞佳感慨万千。
灯火通明的摊位沿着街道蜿蜒过去。削面跻身在烤串中间,鞋摊开在尾货旁边。母亲挽着父亲走在中间,俞佳走在母亲一边。
三人的位置一直都是这样。
天天看父母秀恩爱是世界上最无奈的事。母亲醋意很大,俞佳小时候,父亲多抱自己一会儿母亲就会不高兴。俩人天天“争宠”,后来俞佳长大一点,父亲就很认真地跟她说,女儿啊,你让着点妈妈吧。
之后母亲就独享父亲的臂弯。
俞佳被迫看着自家父母秀恩爱,都七老八十了还是这个样。
逛着逛着,仨人都饿了。父亲问俞佳:“佳佳,刚才那边是不是有个卖菜馍的?好久没吃了。”母亲正盯着一个卖炸肉串的摊子,听得这话愣了一下,然后缓缓回头:“哦,好,吃菜馍。”
父亲顺着母亲目光看过去,笑了:“多大年纪了还是爱吃肉。去吃肉走。”他拔腿往炸串摊走,母亲急了:“不吃不吃,咱就吃菜馍。”说着去追丈夫。
俞佳扶额,又来了……
炸串摊边上有不少人在等,母亲还是嘟囔着要找菜馍。父亲盯着刚点的肉串在油锅里翻,一边安抚母亲:“快好了,马上就轮到咱们了。”
一把肉串出锅,旁边一个7、8岁的熊孩子吵吵着要夹队,伸手就要抓。父亲急了:“那是我媳妇的!”也伸出手去抢,两厢一打架,肉串又掉锅里了,溅出的滚油吓退了熊孩子,父亲却不管不顾一把将串抓了起来。
他右手的两个指头被热油烫了一下,红了一大片。
父亲吹了指头和肉串,甩了下手指,献宝一样把肉串捧给母亲:“快吃吧,小心烫。”
母亲却急得打颤:“傻子,你的手啊手啊!疼不疼?佳佳!佳佳!快快去找医生。”
发急的母亲这会儿一点不糊涂了,揪住父亲的手腕往夜市入口跑。一边跑一边掉眼泪:“不疼不疼啊,我记得入口那里有个药店,咱们去买药啊,涂了药就不疼了。”
俞佳在后面追得很无语,她看得清楚,自己爹那点烫伤连泡都没起,拿凉水一冲就差不多了。可是在自己妈眼里就跟天塌了似得。唉,是不是天下夫妻都这么小题大做?
店里很小,只有一个穿白褂的年轻人值班。俞佳上前讲情况,母亲推开她,焦急万分地跟白褂说:“快快快给我男人看看手,他刚才被滚油烫到了,都红了!!”
白褂认真看了看父亲的手,挠挠头,给拿了一盒金霉素软膏:“阿姨你别着急,叔叔这个不严重,用金霉素涂一下就好了。”
母亲不可置信:“金霉素??没有别的了吗??他烫到了啊!!”
白褂哭笑不得,俞佳赶快劝母亲:“妈,可能是人家这里没有烧伤药吧。咱再往前走走,菜馍摊子旁边还有个大药房呢。”
母亲心急火燎,抹着眼泪拉着父亲就走。
俞佳结了帐跑出去,就见父亲温柔地跟母亲说:“不哭啊,不疼,你在这等佳佳,我自己去前面药店就好。你别跑了。”
俞佳扶着母亲,看着父亲渐渐走远。老爷子不驼背,个子不高背却挺的笔直,在人群中一点也不扎眼。母亲却盯着那背影,很安静地看。
也许是深秋的温度凄凉,母亲看着丈夫远去的背影,突然无比心慌。趁女儿接电话,她蹒跚着往前方追去。
她的脑子越来越差,这一生犹如摊了一地的画片,一张一张都被自己忘记。但是那个背影她从来都记得。
那是她的丈夫,是相互搀扶着走过一生的人。这个男人从来都是和她并肩走在一起,无论多大的风浪都和她一起扛。现在他一个人在走,走得那么孤独,她怎么忍心让他自己走在这么凉的风里。
母亲跑得太猛,心脏怦怦直撞,一直撞到胸腔和气管交接处。她摔倒了,张嘴想喊丈夫,可是张张嘴,声音小得连女儿都没听到。母亲眼前愈发黑暗,眼前的所有人都模糊了,只有丈夫的背影那么清晰,那么远。
我不能陪你走下去了亲爱的。以后的路,你怎么办?
母亲倒在喧闹的人群里,满脸泪水,手向着父亲的方向。
母亲去世了,父亲足足有1个月没有说话。
现在有种说法,不要嫁给爱情,要嫁给门当户对的物质。
我母亲正好相反,她不要物质,嫁给了爱情。
所以这一生,她只收获了携手共白头。
对她来说这就足够了。
她脑子最糊涂的时候,反反复复对我父亲念叨的,是杜拉斯的那句话——
我认得你,我记得你,
这个城市天生就适合恋爱,
就像你天生适合我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