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北极的土豆
夏天的傍晚，太阳已经落山，西边的天上还剩余一抹橘红色的云彩，大地还留有余热。村里的孩子不顾一切地在村东头的打谷场上疯玩，一阵阵的打闹嬉笑声传得很远。
“笨蛋小妮！笨蛋小妮！你妈妈叫你回家吃晚饭！哈哈哈！”
通常都是几个小男孩站成一排，大声喊小妮。小妮抖抖身上的枯草，用笨拙的小手撸撸头发，然后恋恋不舍离开打谷场。
小妮一直都是村里最笨的小孩，她不仅笨，而且很贪玩，很淘气。
听我妈妈说过一件有关小妮的有趣的事情，据说，小妮的爸爸给小妮买了一只漂亮的塑料碗，村里的人去她家玩，逗她玩，告诉她这碗是摔不坏的，唆使她把碗摔了。小妮就猛然把碗摔在地上，结果那种硬塑料碗就裂了个口子。这件事情一直成为村里人的笑柄。
夏天我和小妮经常去水塘边打漂浮，拿块小石头片，侧斜着身子，猛地扔出石头，小石头片在水面上连续弹了好几下，最终沉入水中，平静的水面上出现一连串的波纹，随即扩散到周围去。小时候，每逢夏天，小妮的奶奶都会站在水里洗衣服，我和小妮站在水边的石板上打漂浮，有一次小妮失手，把石头片扔进了正在挑水的张爷爷的水桶里。张爷爷火大，毫不客气地大声骂道：“你这东西，长大了绝对是没出息的料！”小妮的奶奶听见了，跟张爷爷对骂：“你诅咒我孙女干嘛？你的孙子是长大了，我也没有见他多有出息！”后来张爷爷跟小妮的奶奶一直不说话。
小妮的学习成绩一直很差，记得我们都上二年级了，可她却搞不清楚一加一等于几，即便是掰着手指算加法，也会加错；什么退位减法的她是更不用搞清楚了。上课时，老师每次叫她，都是一问三不知。很多时候，家庭作业都不做；即便偶尔几次做了，也是从头错到尾。因此，她站黑板的次数比较多。每次我们俩放学回家，路过黄爷爷家门口，他都会打趣地问：“小妮，五加五等于几啊？今天有没有站黑板呢？”小妮仰着头，故意不搭理。李伯伯故意逗小妮，说：“小妮，你的书包破了个洞，你的书都快掉下来了呢。”小妮赶紧拉下书包，查看有没有破。我拉了一下小妮，说：“别信他们的，他们骗你呢！”
我家和小妮家是邻居，我和小妮也是同班同学，所以每天都一起上学，一起回家，一起玩。不过我妈妈不让我跟她走得太近，因为她太笨了，学习成绩差，又贪玩。我妈妈说，跟她一起玩，会把我带坏，将来就没出息了。不过，我从来不听我妈的。我觉得小妮人很好，很仗义，也很大方。比如说吧，她有什么好吃的，都会分给我一半。夏天买雪糕，都会让我先咬一口；冬季买麦芽糖，会给我一颗。当然，她也没有钱，很多时候，她奶奶会给她几毛钱，反正她妈妈是绝对不会给她半毛钱零花钱的。她妈妈对她很严格，甚至说有些苛刻。所以，她一直怕她妈妈。
有一次，她找她妈妈要零花钱，要了很长时间，她妈妈就是不给。她奶奶就带着她从家里偷偷拿了几只鸡蛋卖给小镇的饭店，那次好像卖了一块多钱。那天，她买了好几根雪糕，和我分着吃，那天，我们俩都很高兴，一边吃一边哼着歌。放学回家后，我就听见她家里传出叫骂和嚎啕大哭的声音。
第二天上学，无意间看到小妮的腿上和脖子上有一道道血痕，应该是用细竹鞭子打的。我们家那儿盛产水竹，就是那种很细的竹子，可以用来编织竹篮的。很多家长也用这种细水竹做鞭子，教训孩子，老师也用这种竹棍子做教棒。因为这种竹鞭子只伤皮肉，不伤筋骨，是教训孩子的好材料。
“你妈妈打你了？”
“嗯，她打我，我奶奶过来护着我，结果挨了一鞭子，不过我妈说，她不是故意的。我看就是故意的……”
“啊？你妈妈还打了你奶奶一鞭子？”
“是呀，我奶奶跟她大吵了一架！后来，她们俩都哭了。我可不希望我奶奶哭，我最喜欢我奶奶了。”
在我的记忆中，小妮经常挨打，我很少亲眼看见，但是经常听见哭叫的声音从她家传出来。很多时候，是她做错事情挨打，当然其中也有别的什么原因……
听我妈妈说，小妮的妈妈和奶奶一直以来关系就不好。不过，话又说回来，农村里哪个婆媳关系好呢？小妮奶奶虽然跟小妮妈妈关系不好，但是她很喜欢小妮，去哪儿都带着她。小妮也非常喜欢她奶奶。小妮妈妈跟小妮奶奶经常为琐事争吵，小妮的奶奶在村里人缘比较好，尤其是很得那些老奶奶和中年大妈的喜欢。每次吵过之后，就会在村里到处说小妮的妈妈的坏话，让全村里的人都不理她。小妮妈妈非常生气，就找借口打小妮。因为，小妮是她奶奶所疼爱的，打小妮就能报复小妮的奶奶。当然，小妮的奶奶也是不好惹的，谁要是打小妮，她真的要跟他拼命。所以，每次小妮妈妈打小妮，小妮奶奶都要护着，跟小妮的妈妈大吵大闹。
有一年夏天，天下大雨，我和小妮放学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村里一个废弃的房子的屋檐下躲雨。我们看着雨点一直往下掉，屋檐上的雨水跟一条线似的往下滴。我们拿着上学时带着的小水壶接水玩。小妮突然想到什么似的，笑着对我说：“小花，你说我们用这雨水洗个头好不好？你帮我洗，我帮你洗，就用这个水壶装满水，然后淋在头上……”我欣然接受她的提议。我就散开头发，她用小水壶装满水淋在我头上，模仿理发店里的理发师的动作，用小手指挠我的头皮。我洗好了之后，就帮她洗，她也解开头发绳子，披散头发，我用小水壶装满水，倒在她头发上，给她洗。一边洗一边笑，我们的笑声跟外面的雨声相交错，很惬意。后来雨停了，我们就赶紧往家赶。我和小妮刚走到小妮家院子门前时，雨又开始下了。我就慌忙地跟着小妮冲到她家里去了。小妮的妈妈正站在门口，一把拉住小妮，看到她的头发湿湿的，不由分说，揪住她的头发，一直拖到厨房那里，小妮一直哭喊，她妈妈一直骂她，然后又把她拖到堂屋里，这时她妈妈的手中多了一个火钳，原来刚才去厨房是为了拿火钳子的。她妈妈一边揪她头发，一边拿着火钳子砍她腿，她一直哭。她妈妈一边骂一边打她，说：“让你哭……让你喊……”小妮哭的声音更大了，跟外面的雨声又混杂在一起，她只是哭，并没有半句求饶。她妈妈这时做了一个惊人的举动，放下火钳子，抱起她，拎着她的双脚，让她头朝下，就跟倒拎一条死狗那样的。小妮哭声更大了，不停地扭动身体。我被吓坏了，我从来没有遇到这种情况。我赶紧去她家旁边的小屋里找小妮奶奶。因为她奶奶绝对不会容许她妈妈这样对她的。我慌乱地跑进她奶奶屋子里，告诉她奶奶情况。她奶奶赶紧一颠儿一拐地过来，冲上去，拉住小妮妈妈的手，大声呵斥：“你想干什么？你想把她弄死吗？你快放她下来……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这样的人，你这没人性的，你迟早要受报应的，你以为她不记得吗？你现在怎么样对待她，将来她就怎样对待你……”小妮奶奶拼命地晃动小妮妈妈的胳膊，继续骂道：“你迟早要遭到报应的，我老太婆今天跟你拼了……”在小妮奶奶的极力阻挠下，小妮妈妈放下她。小妮趴在地上，不断地呕吐，泪水和口水混合在一起。我至今还记得那一幕，我很庆幸自己没有那样被倒拎着。
第二天我和小妮仍旧去上学，小妮告诉我，她决定要把头发剪了，剪成男孩子的头，因为那样她妈妈就不会再揪她头发了。
我问：“你妈妈为什么要那样倒拎着你呢？”
她说：“不知道。她经常打我，也经常倒拎着我。我害怕那种倒立的感觉，感觉身体的东西都快被倒出来了……”
“你害怕你妈妈吗？”我问。
“我不怕她，我恨她，每次头发被揪住的那种刺痛的感觉，就会让我格外恨她。她倒拎着我，让我害怕和痛恨，总有一天，我要杀了她。”小妮说出“杀了她”这个词时，让我震惊。
小妮一直有狂暴的倾向，我不知道是否跟她经常挨打有关。现在，我不知道可否这样理解，经常挨打的小孩，要么会变得唯唯诺诺，要么就会变得狂暴异常。小妮可能就属于后一种。
小妮跟同学之间闹矛盾，一般都会动手。尤其是跟男孩子闹矛盾时，她绝对不会心慈手软。问题不大时，她最多是把别人的书和本子推到地上；矛盾闹得很大的时候，她直接冲上去，不要命地去扇人家的嘴巴，用脚去踢人。
我们放学回家路上，偶尔会遇到一些调皮的男孩子，比如说用苍耳或者别的东西掷我们，或者拦住我们的去路。小妮遇到这种情况就会火冒三丈。她会冲上去拿起书包朝他们砸去，然后揪住他们中的一个的衣领子，一直把他们拖倒在地上，然后骑在他身上，不停地扇他嘴巴子，直到扇到两颊都红肿为止。其他男孩子看到这种状况都吓跑了。
小妮的恶行早就被村里人熟知了，但是没有人认为她的暴力倾向不正常，因为农村孩子偶尔打架本来就是常有的事情。所以，大人们只当她是个爱打架的孩子，对她厌恶而已。大人们一般不会伸手去打小孩，有时候大人们知道小妮打他们的孩子，他们就会向小妮的妈妈告状。后果可想而知，小妮总会挨打。但是，有时候也有误会在里面。村里有些无聊的人，喜欢挑拨，然后从中看热闹。
有一年夏天的傍晚，小妮爸爸从水塘里摘了好多菱角，我和村里的小晶都在她家玩，小晶比我们小好几岁。小妮奶奶给我和小晶很多菱角，我们俩都把衣服掀起来，包着菱角各自回家。晚饭过后，听见小妮家有争吵的声音。我和妈妈赶紧跑过去看。小妮家已经有好多人了。小晶爸爸和妈妈都在，小晶爸爸捏紧拳头，牙齿咬得咯吱响，小晶妈妈拉着小晶爸爸的胳膊，可能是怕他打人吧。小妮爸爸在一旁解释，小妮妈妈却没吭声。小妮奶奶搂着小妮，小妮头发散乱，满脸泪痕，应该是被她妈妈打了。小妮的奶奶用手指着小晶的爸爸大声嚷道：“到底是谁在背后嚼舌根子？你别不知道好歹，你女儿刚从我家回去，我还给了她一包菱角，我孙女一直在家，难道是鬼打了你女儿不成?”小晶的妈妈说：“有人告诉我男人，说我家丫头从你家出来，弓着腰，是被你家小妮打伤了，我男人就生气，他是个火爆性子……”小妮奶奶说：“喔，原来是听人挑拨啊，怪不得呢，你们吓唬我的小妮，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这个老婆子就你们拼了。挑拨离间的人，我咒他不得好死，断子绝孙，贱嘴长疮……”小妮的奶奶骂人总是一套一套的，声音不仅大，而且骂人的语言很凶狠。在农村里有一种顾忌，就是被老年人诅咒，这个人会走霉运的。其他人包括我妈妈都在劝说小妮奶奶，让她消消气。小晶的妈妈可能意识到的确是误会了，就对小妮奶奶说：“我们是误会了，小妮奶奶您老人家别计较我们小辈的……”然后拉着她丈夫急急忙忙回家去了。小晶爸爸妈妈走后，小妮奶奶对小妮说：“给奶奶争口气，以后少跟小晶接触，人要有自尊，别让奶奶为你白吵了一场嘴……”的确，从那以后，小妮再也没有跟小晶说过一句话，小晶每次眼巴巴地瞅着我和小妮，小妮就会拉着我绕过去。
每次期中考试结束，老师一边报成绩，一边给学生们分发已经批改好的试卷。小妮每门课都是最低分，语文老师有时候直接把她的卷子扔在地上让她自己去捡。班上的学生都哄堂大笑。小妮捡起试卷，低着头匆匆走回座位。数学老师看到有人不及格就会火冒三丈，每个不及格的学生都会被她打板子，小妮自然也在挨打的行列中。每次她都闭着眼睛，伸出手，让老师打。数学老师打人从不留情，噼噼啪啪几十板子下去了，老师都累得直喘气。坐在座位上的我们听着更是胆战心惊。
我记得那个时候好像是三年级了，小妮仍然不会做数学题，加减乘除依然是不会，应用题连题目意思也弄不清楚。有时候我直接把家庭作业给她抄。有一天她突然对我说：“小花，我不是读书的料，我感觉我的脑子就像一个大混沌，就像一团浆糊，永远都没有清晰的时候。我跟奶奶说好了，小学毕业，我就去学理发，然后就在村口摆一个摊子，给人们理发。那时候，我就可以给奶奶剪头发，也可以给你剪头发喔。”当时的我认为理发也挺好的，还能挣不少钱。不过，我妈妈一直告诉我，要好好学习，将来会有出息。至于什么是有出息，我也不知道。
当然，小妮最终没有实现她做理发师的愿望。她的命运被改变了。如今想起来，应该是那天下午被改变的。
记得那个时候我们上五年级了，那年我和小妮都13岁，我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那一年小妮对我说：“小花，不知不觉都13岁了，我怎么还是混混沌沌，稀里糊涂呢！”我记得那是春天的傍晚，为什么是春天呢？因为我们都穿着薄薄的线衫。那天我和小妮一如往常那样从学校回来。走到路口的时候，看到小妮奶奶和另一个老太太一起走过来，小妮奶奶穿着深蓝色的褂子，另一个老太太穿着黑色的长袖衬衫。我对小妮说：“快看，你奶奶，你奶奶呢！”我和小妮一同跑上前，那个老太太口里叨念着：“感谢神，感谢神，这两个都是你孙女儿呀，好漂亮的孩子啊。皮肤白净白净的。”小妮奶奶指着小妮说：“是的，这个是我的宝贝孙女小妮，那个是我们邻居家的，跟小妮是同班同学。”然后，小妮的奶奶亲切地对我们说：”小花，小妮，从今天起，我就是神家里的人了，我的父亲在天上，现在呢，我要跟这个奶奶一起去聚会了。”小妮一听到她奶奶要走，立刻上前拦住她奶奶：“奶奶，你是不是不要我了？你的父亲怎么会在天上呢?我不让你去聚会！”旁边的老太太说：“那可是真神，不要拦阻你奶奶，你奶奶如今已经相信神了。”小妮抱住她奶奶的腿，大哭：“什么真神假神的，乱七八糟的，你是不是不回来了？你是不是不回家了？”小妮的奶奶最终还是跟着那个老太太走了。小妮跟我一路走回家，她失魂落魄，口里一直在谩骂，到底在骂什么呢？可能是在骂那一位神。
小妮的奶奶并没有不回来，她第二天就回来了。但是小妮一直不高兴。她觉得她奶奶抛弃她了。其实，小妮奶奶只是入了基督教而已，只是那个时候我们不知道基督教是什么。因为没有听过这个词，我和小妮还很长一段时间把“基督教”说成是“鸡头教”。我仍然经常去小妮家，跟小妮一起玩。我们经常在小妮奶奶的屋里玩。小妮奶奶俯伏在地祈祷，小妮就拿很多枕头和一些杂物堆放在她奶奶弓着的背上，然后对我讪笑。小妮认为她奶奶被那个基督抢走了，所以，她要折腾她的奶奶。小妮经常当着她奶奶的面说很多肮脏的亵渎基督的话，但是她奶奶却不生气，只是说：“神呀，别计较她这个小孩子……”小妮曾对我说：“自从奶奶信什么‘鸡头教’之后，她就跟我疏远了！我被妈妈打了，她也不帮着我说话了；我被外面的人骂，她也不帮我出头了……我真是恨……”
大概在小妮奶奶信教两个月之后的一个周末。小妮爸爸用网捞鱼的时候，捞到一条蛇，让小妮拿去卖，卖到的钱可以归小妮自己。我和小妮一起去小镇上一家专门收购各种野味的店里，卖了两块钱。小妮和我在镇上买了一些雪糕和其他吃的东西。我们一边往回走，一边吃东西。回来后，正好几个同村的小孩子找我们俩玩。我们就去了其中一个孩子的家的场院里玩。大家玩的是跨步子的游戏。所有的孩子在一起，分为两组，然后在场院里画一条线，以这条线为界，一组的人从这条线上跨过两步，另一组的人跨一步，然后用手抓前一组的人，若是抓着了，前一组就输了。正玩着开心的时候，天下起蒙蒙细雨来，场院里顿时湿湿的。轮到小妮先跨了，她后退，然后猛地往前冲，可能是因为天下雨，地有些滑的缘故吧，小妮摔倒了，倒在地上久久没有爬起来，随后就开始大声叫喊。大家都过去扶她，她说腿疼，站不起来了。我们试图上前去替她揉，但是她不允许，大声叫喊。嘴唇都紫了。我们意识到事情不妙，我守着她，其他几个孩子去她家去叫她爸爸去了。她爸爸赶过来，背着她回家。然后叫车送她去医院了。当天晚上，我们一群小孩子都知道了，她小腿骨折了，大骨头和小骨头都碎了，幸亏摔倒后没有搓揉，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即便如此，医生也不能确定会不会留下后遗症。离暑假还有一个月，小妮不能去上学了，期末考试也不能参加了。当然她不参加期末考试，老师们更是求之不得，因为她不参加考试，就不会给全班拉平均分了。
我每天都去小妮家看她，跟她讲班上发生的事情。小妮每天都会哭泣，她一直叨念着那天不该那么贪玩，以至于跌断了腿。小妮最担心的是怕变成瘸子，她哭着问我：“小花，你说我会不会变成瘸子？”我安慰她：“不会的，你一定会恢复原来那样，又蹦又跳的。”小妮的妈妈在她摔坏腿后，对她温和了很多，每天给她做好吃的。小妮的奶奶每天都陪着她。放学时我陪着她，小妮奶奶也在旁边，跟我们说笑。小妮问她奶奶：“奶奶，你说我会不会变成瘸子？”她奶奶笑着说：“有神在，你不会变成瘸子的，我一直替你祈求呢。”小妮说：“神会帮助我吗？”小妮奶奶说：“当然会，前提是你以后不能再骂神了，神是轻慢不得的。”小妮充满希望地说：“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说那些坏话了，但愿神原谅我。”
有一天放学，我去看小妮。小妮躺在床上，那天她心情似乎很好。她突然对我说：“小花，今天下午，爸爸妈妈都不在家时，家里特别安静，我躺在床上听到学校做眼保健操的音乐了。听得可清楚了，我也跟着做起眼保健操来。”
“怎么可能，除非你有顺风耳。咱们学校离咱们家这么远，你怎么会听到？”我觉得小妮在胡说。
“真的，那个音乐我最熟悉不过了，是下午两点钟开始播放的音乐，对不对？”她问。
“嗯，是的。”我回答她，“的确是两点开始的。”
“小花，我最近脑中浮现出一副画面，就是一片碧绿的青草地，中间有一条河流自然地延伸，那副画面是那么的清晰，而那个地点是那么的似曾相似，我又不能确定我到底去过那里没有。可是每次那幅画面出现时，我脑子就特别清晰，就像被水洗过一样。”小妮说。
“这是挺奇怪的。”我说。
其实至今为止我也搞不清楚她为什么脑中会浮现那幅图片。
九月份开学，我们都上六年级了。小妮的腿完全好了。我和她又能一起去上学了。
小妮收敛了很多，不再与别人打闹，甚至都懒得跟别人争论。她走路也非常慢，不再蹦蹦跳跳的，似乎是在享受走路的过程。这种感觉，应该就像一个瞎子重见光明后贪婪地享受周围五彩斑斓的世界那般。小妮上课变得非常积极。做作业也非常积极，不再抄别人的作业了。更奇怪的是，老师上课提问时，她竟然会举手回答问题。老师开始不信任她，但是她举手了，老师只好叫她回答，她竟然能准确无误地回答出问题。这让老师惊讶无比。课后，我和她一起做题，我看她做题非常快，甚至连教科书上的最后一道思考题，就是有点难度的题目，都能很快做出来。有些题目我不会做，她竟然告诉我，应该怎么做，从哪个角度思考。我很惊讶地看着她。她莫名其妙地问：“你怎么了？为什么这么看着我？”我说：“小妮，你跟以前不一样了呢！以前你是很害怕做作业的，尤其是害怕做数学题的呀。”小妮轻轻摇了一下头说：“我也不知道以前怎么就那么害怕做家庭作业，现在发现做这些题目挺有趣的，我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现在，我感觉脑子中的那块混沌消失了，变得非常清晰。那种感觉说不清楚，就像看东西一样，开始有一团雾，看不清楚远处的山峰，后来雾散了，看那些远山就格外清晰。差不多就是这种感觉……”
第一次数学小测验，小妮数学考了99分。发卷子的那天，老师叫到：“王小妮，99分。”老师自己也愣了一下，全班同学都惊讶地合不上嘴，随后底下就开始叽叽咕咕地讨论。我坐在位置上，差不多能听到他们的讨论，大概的意思就是小妮可能抄袭了。课后，我也听到一些同学的背后议论：“王小妮，她可是班里最笨的学生，再加上她摔坏了腿，都两个月没有上课，她能考到99分？鬼才相信呢！”他们都不相信她，但是我相信，我知道小妮已经彻底变了，她不再是原来的那个小妮了。
放学后，我依然跟小妮一道回家。我们依然会说玩笑话，会在一起做家庭作业，只是小妮不再抄我的作业了，我们各自做各自的。有时候她做完作业，就忙着帮她奶奶抄写经文。她告诉我，那本圣经是她奶奶借来的，她要帮她奶奶抄一些，教她奶奶背诵，因为她奶奶不认识字。她抄写的一段经文，我至今还记忆犹新。很多年之后，我翻看圣经才知道当年小妮抄的那段是圣经新约里的主祷文：
“我们在天上的父
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
愿你的国降临，
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
如同行在天上。
我们日用的饮食，今日赐给我们。
免我们的债，
如同我们免了人的债。
不叫我们遇见试探，
救我们脱离凶恶。
因为国度、权柄、荣耀，全是你的，
直到永远。阿们!
开始几次考试，小妮考了很高分，其他人都有非议，认为她是抄袭，但是，后来很多次考试，小妮都考得非常好，其他同学也慢慢接受了这件不可思议的事情。谁都不知道，曾经那么笨的小妮，怎么会在两个月之内突然变聪明了。当然，我也不清楚。小妮自己恐怕也解释不清楚。
我们终于小学毕业了，小妮毕业考试考得非常好，我们顺利升入初中，小妮跟我不在一个班了。她在她们班是尖子生，她班主任很喜欢她。后来我考入县城的二中，小妮考入一中，县城最好的高中。然后我和她的联系就越来越少了。后来听说她进了一所不错的大学。进入大学之后，我们就来往的不多了。
每次想到她考入大学，我就想起她曾经跟我说的那个梦想——在村口开个理发铺，然后我就会情不自禁地笑起来。小妮为什么会发生这么大的改变呢？世间有很多事情都说不清楚，圣经中也说，隐秘的事情属于耶和华（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