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门前的那口池塘

        每次回到老家,总爱到老家的前前后后转转。走在曾经熟悉的田埂上、河沟边,那些小时候的事,不由地涌上心头,眼前又浮现了孩提时生动活泼的景象。而自己,也仿佛回到从前,一种真实又恍惚的感觉,一下子象河水漫过堤岸,让人有着说不出的怅然与落寞。

        或许,这就是乡愁怀旧的味道吧。物是人非,却又留恋不已,怎么能够说忘掉就可以忘掉的?尤其是在老家门口的池塘前,左望望右望望,看见它现在是如此的破败荒凉,完全没有了记忆中清澈、干净、热闹的样子,更觉得世道沧桑,变幻无常。时常在心里面对它,就象对着一面很古旧的镜子,慢慢地从里面,映出了老家已经很遥远的人,遥远的事。那口在记忆中美好的池塘,似被谁不小心地丢进了一颗石子,渐渐地荡漾开来.....

        老家座落在平原大畈上一个人工挑起来的土墩子上,四围是一望无际的稻田,叫做高墩。其实高墩也不算太高,每年汛期到来时,生活这里的人便心惶惶的了。老家只有十来户人家,拥挤在上面,屋连着屋,门对着门,都是一根藤上牵下来的瓜,高,高不过三服,低,低不过五服,关起门来是一家人。因此大家生活在一起,共用的东西也就很多,小到犁田打耙的,水泵、打稻机,大到稻场、池塘.....彼此公用的东西,也就格外的珍惜。特别是门口这惟一的水源,在叔婶伯嫂们的眼里,显得更是格外的贵重。因为它不但是平时饮水、洗衣、浇菜的地方,还供天旱时田地灌溉应急用。

        池塘大概有五亩之大,岸边长着些高大笔直的柳树,黝黑弯曲的杨柳,巴茅柞刺之类。池塘靠田畈的一边都是各家菜园,也叫自留地。每年冬天塘抽干时,都要挑些塘底淤泥放在菜畦上作肥料,所以比周边的田地要高出一些。池塘边惟一的建筑物,就是牛栏,很醒目地孤立在那里。偶尔一声雄厚低沉的“哞~”,便知道,它是这里的主人。池塘一头接着一条通向村外的沟。沟又连着小河,小河流向大河,大河直入长江。塘的另一头是一条不到两米宽的排水沟,环绕着整个高墩子,仿佛是村庄的护城河。所以池塘里从来没有断过水。

        天刚麻麻亮,池塘就被一声高过一声嘎嘎乱叫着的鸭鹅们打破了静谧。它们拍打着翅膀纷涌向水里,用嘴梳理着羽毛,在塘埂边的杨树底下转悠,或者头和大半个身子探入水中,两只脚掌不住地拨弄着水。这是鸭鹅早早地在水中找吃的了。乡亲们每天清晨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把鸡栅里等不及的鸡鸭鹅全放出来。

        紧接着,洗衣服了。她们把澡盆弄得哐当哐当的响,打好肥皂搓完衣服,挑了满满两大水桶,顺便手上拎个菜篮子,摇摇晃晃往池塘方向走。池塘里这时变得热闹起来,响亮的棒槌声简直就是家庭主妇彼此大清早约会的信号。不用喊,陆陆续续,大娘也来了,小娘也来了,二婶也来了......只不过,池塘里只安放了三个洗衣的麻石条,不够用,得排队。来迟的,把衣服暂且放下,转身回家挑担粪往塘边的菜地里去了。浇菜完毕,在菜地里摘些自己要吃的菜,撇些给猪鸭吃的老菜叶边。

        大伙都在塘边各忙各的事,但这不影响彼此呱白。先是关心关心屋里大奶奶的身体怎么样了,哎,人上了年纪隔三差五就这里痛那里痛,一个人,受罪哟;小琴的伢子头痛可好些,昨晚冲骇到底是哪个骇伢子的;再打听打听隔壁队里的槐花,今年二十了吧,这伢子从小长得乖巧漂亮,就是有福气,听说粮站里有个小伙子看中了她,乖乖不得了,跟上了吃商品粮的.....也有大清早到塘边挑水的男人,他们从不插嘴,只管听。有时恰巧听到自家的娘们正在数落自已,也不生气,不争辨,嘴角微微上扬笑一下,慢悠悠地用水桶撇开水面,然后灵巧地担起满满一桶水来......

        棒槌声渐渐稀落,池塘里恢复了宁静。麻石条边,有不少小鱼围上来,争夺着乡亲们洗菜剩下的菜沫。有时它们会遇到鸡鸭肠子之类,争夺得更欢。人一来,它们便惊惶地四窜,拼命摇着身子逃逸塘的远水处;蛙们镇定,不紧不慢地在浅水边鼓着嘴巴瞪着眼睛自个儿唱歌;也有蛇,昂着头不知从哪个角落里溜出来,悠闲地在水面划过,留下一道浅浅的水痕。现在,池塘是它们的天下了。

        我爱这池塘,是因为在这里,可以领略四时不同风景的变幻,也可以找到自己想要的乐趣。

        几场春雨过后,池塘里的水面宽阔了。靠菜园边的浅水里,菖蒲嫩绿的脑袋又偷偷钻出。又过了几天,稀稀疏疏的菱角菜也陆续探出头来。岸边的树枝渐渐变长变绿,把水都染绿了。最喜欢水边垂柳的样子,它们在风中摇曳着长长的丝条,多象女孩子的长发呀。

        这时的我们,喜欢到塘边钓青蛙,钓鱼。钓青蛙很简单,在塘边草丛里捉几只土蛤蟆,扯下它们的腿,或者是偷偷在家里的棉被上抠点棉花,蘸上棉油,然后系在线上就行了。保准青蛙一钓就上钩。

        但是钓鱼就不一样。瞅准一只正在打瞌睡的鹅,从它的翅膀上扯下几根长翅毛,把鹅毛杆子用剪子剪成若干截,用针穿好作浮子。然而我们终究抵不过塘里鱼的狡猾,每每见鱼浮子起伏,赶紧拽起线,蚯蚓不见了,鱼钩依然空空。钓鱼时,我们时常有些心虚。因为偶尔碰到隔壁大伯从田畈里驮个锄头回来,经过池塘,沉着脸,咳嗽一声,很有威严,低声斥喝一句:“小伢子在这里做么事!回家去!”那时心里怕呀,咚咚地跳,不敢望他的目光,拖了鱼杆往家里跑。现在想来,他哪里是怕把鱼塘里的鱼钓走了?而是担心着我们在塘边,怕掉进水里出事呀。

      夏天到了,池塘边可是最凉爽的地方。每到中午,偷偷溜到塘里洗个澡,那是常有的事。当然,经常在母亲的责骂声中,提前结束享受。其实,大人们也经常在这塘里洗澡的。他们在田里干完活回来,热扑扑的,纵身跳入塘中,一个猛子刹到水底,好长时间才慢吞呑从水里冒出,摇摇头抖抖头发,边用手抹去眼睛与脸上的水。他们狗爬,水上漂,踩水直立,无所不能。高兴时,用双手不断击打池塘里的水,发出很响的声音,鱼不断惊起跃出水面,又射入水中,仿佛一道道银亮的弧在水面闪过。

        这个时候,最舒服的应该是水牛了。它赖在水中,只露出一截头顶,一旦有蚊虫叮咬,整个头便没入水中。等一会缓缓露出,硕大的鼻孔里“呼哧,呼哧”冒着水。用力拽它起来,它就是不情愿,好险牛鼻子穿的木栓都拉脱了。

        整个夏天,塘边的树,就是我们的安乐窝。往弯弯曲曲伸向水面上的杨树身上一躺,大片的绿荫遮着,舒舒服服闭上眼睛,静静听蝉鸣起伏不断。不过有一次,险些出了事。记得是大热天的中午,小伙伴们个个都躺在杨树身上迷糊。谁知金才睡着了。迷迷糊糊中,忽然听见“轰”的一声。伙伴们吓得睁眼一看,不得了!金才掉进塘里了。见他沉入水中又冒出来,一冲一冲的,一脸的惊恐,嘴半张着发出作梦般的“啊啊”叫声。看样子喝了不少水,伙伴们把他从塘里救起,还不住哇哇吐着。金才自然是受到他母亲的一顿打,那细细的柳树条在身上刷出条条细红色的印子,到现在脑子里还记得清清楚楚。

        秋天悄悄地来了。塘里的水草渐渐地消失,水面又显空阔明亮起来。这时是池塘最宁静的时候。大伯便在塘中心插一根木柱,上面挂上油菜籽饼,作为鱼食。秋水如镜,波澜不惊。时常在晴天的中午,看见水中的鱼化石般,一动不动。真想把它们抓起来,但又没有办法。于是懊恼地拿起一块石头,瞅瞅塘边没人,狠狠地朝鱼砸去。等水面平静,看看鱼是否砸中,漂起来没有。结果,只有失望而归。

        冷风洌洌,万物萧条,寒冷的冬天终于来临。池塘边的树叶子、枯枝纷纷落到水中,一部分捞到塘埂边晒,一部分沉入水中腐烂。记得有两年冬天,天真的太冷了,屋檐下的冰溜子结的又粗又长。而池塘里,结了厚厚的一层冰。孩子们先用棍子敲,见敲不破又用小石头砸。仍砸不破便小心地移着脚步在冰上滑行。居然真的没有事。慢慢捱到塘中间,不行了,听见有“咔咔”的声响。大家骇得赶紧往岸边跑,然后彼此手指着对方哈哈大笑。

        不知不觉,腊月到了,是大人们兴奋也是孩子们最快活的时候。么事喳,塘里要抽水捉过年鱼了呗。这时大伯找两个人,年龄轻些的,能熬夜,又懂点电。最佳人选自然是二伯与小爷。让他们守夜看泵看鱼,大伙放心。两天两夜,塘里的水渐渐渐地退了,水面范围不断缩小,终于可以看见鱼不断地在水面跳跃。有时鱼跳到裸露的淤泥上,痛苦地挣扎,嘴巴一张一翕,引来塘旁边看热闹的一阵“哦,哦”欢呼。分鱼是最激动人心的事。只见装鱼的篮筐从塘里的泥巴中拖上岸,倒到塘边的空场上,呵,真气派。大伯留下少量的,算二伯、小爷出的劳力。然后把鱼分成十二份,一家一份,尽量做到平均。大的,搭点小鱼,中般的,将就。大家依着抓的阄,欢天喜地拿着属于自己的一份,回家杀鱼去了。也有不怕冷的,仍然在塘里捡漏,用洋叉在淤泥中划来划去。有时划到鲫鱼,有时划到乌鱼,更让人羡慕的,是划到那缩着头的鳖。但羡慕归羡慕,大家不会因为人家额外的收获而记恨。有本事,你也去,没人拦你。等到天晴,淤泥有点干的样子,家家便忙开了,拿着锹,粪箕,垫垫菜地,配配屋场,挑塘泥了。

        池塘有多少年都是这样子的,在热热闹闹中陪伴着我们一起走过?好像是我们这班孩子渐渐长大了,彼此不在一起玩的时候。大了,各有各的事情,各忙各的去了。池塘少了我们这些孩子,便冷清起来。而我们这些孩子少了池塘,彼此也生疏了许多。

      我有多少时间没有亲密接融一下这池塘了?应该已经很久很久不曾有过。只是仍然记得那白白的菱角粉嫩甜甜的,黑黑的菱角菜酸酸臭臭的味道;记得大热天美美喝一饱塘水的味道;记得常年总有钓黄鳝的在杨树兜底下一呆就是半天;也还记得少年时代的自己,总爱在清澈的水边顾影自怜.....

        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人,已经不再是那时的人,想必,池塘也非昨日的池塘。自从家家户户打了水井后,池塘里的水渐渐浑浊了。以前粪桶、马子桶都在排水沟里洗,现在,转移到池塘里。水面上多了枯枝,杂草,塑料袋,甚至是旧鞋旧衣。自从屋里人家渐渐搬出去住,池塘里就再也没有养过鱼,也没有抽干过。更谈不上清淤泥,水面越来越拘促。塘埂坍塌无人修理,荒仄难行。以前洗衣的麻石条,如今只剩下了一个,孤单地静默在那里,形影相吊。岸边的柳树早已经放砍了,杨树枯死了。牛栏早消失得无影无踪。就连那些年大清早塘边洗衣的人,有的已经老去。在的,也老态龙钟......

        每当从池塘边走过,我脑海里便有这样一个疑问:为什么大伙儿不齐心协力把池塘修整下呢。可我又能去问谁?现在村庄常住的只有四、五家了,就是过年,大伙也很难凑在一起。找大伯?大伯已经年岁大了,我没有权力也没有理由要求他老人家出面。他倘若问我:余生伢子,修要做么事?这个塘大家早就不用了......谁愿意出钱?我无从确切的回答。是的,即便这次修好了,还能保证有下次么?

        毎次回到老家,站在田畈里远远地望自己的老家,竟然是这样的颓废与衰败;站在池塘边,是这样的荒凉与寂寥;我感慨,难过,不忍流连。这老家门前的池塘,迟早会随着高墩子的消逝而消失......但是我的这份难言的情感,这份难舍的依恋,又要到哪里去寻找呢?或许,它只能永远埋藏在我心中的这口池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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