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投稿》陈忠实

        背着一周的粗粮馍馍,我从乡下跑到几十里远的城里去念书,一日三餐都是开水泡馍,不见油星儿,最奢侈的时候是买一点杂拌咸菜;穿衣自然更无从讲究了,从夏到冬,单棉衣裤以及鞋袜,全部出自母亲的双手,唯有冬天防寒的一顶单帽,是出自现代化纺织机械的棉布制品。在乡村读小学的时候,似乎于此并没有什么不大良好的感觉,现在面对穿着艳丽、别致的城市学生,我无法不“顾影自卑”。说实话,由此引起的心理压抑,甚至比难以下咽的粗粮以及单薄的棉衣遮御不住的寒冷更使我难以忍受。

        在这种处处使人感到困窘的生活里,我却喜欢上了文学;而喜欢文学,在一般同学的眼里,往往是被看作极浪漫的人的极富浪漫色彩的事。

        新来了一位语文老师,姓车,刚刚从师范学院毕业。第一次作文课,他让我们自拟题目,想写什么就写什么。这是我以前从未遇过的新鲜事。我喜欢文学,却讨厌作文。诸如《我的家庭》《寒假(或暑假)里有意义的一件事》这类题目,从小学作到中学,我是越作越烦了,越作越找不出“有意义的事”了。新来的车老师让我们想写什么就写什么,我有兴趣了,来劲了,就把过去写在小本上的两首诗翻出来,修改一番,抄到作文本上。我第一次感受到了作文的乐趣,而不再是活受罪。

        我萌生了企盼,企盼尽快发回作文本来,我自以为那两首诗是杰出的,会震一下的。我的作文从来没有受过老师的表扬,更没有被当作范文在全班宣读的机会。我企盼有这样的一次机会,而且感到机会正朝我走来。

        车老师抱着厚厚一摞作文本走上讲台,我的心无端地慌跳起来。然而45分钟过去,要宣读的范文都宣读过了,甚至连某个同学作文里一两句生动的句子也被摘引出来表扬了,那些令人发笑的错句病句以及因为一个错别字而致使语句含义全变的笑料也被点出来了,可终究没有提及我的那两首诗,我的心里寂寒起来。离下课只剩下几分钟时,作文本发到我的手中。我迫不及待地翻看了车老师用红墨水写下的评语,倒有不少好话。而末尾却悬下一句:“以后要自己独立写作。”

        我愈想愈觉得不是味儿, 愈不是味儿愈不能忍受。况且,车老师没有给我的作文打分!我觉得受了屈辱。我拒绝了同桌以及其他同学交换作文的请求。好容易挨到下课,我拿着作文本赶到车老师的办公室,喊了一声:“报告——”

        获准进入后,我看见车老师正在木架上的脸盆里洗手。他偏过头问:“什么事?”

        我扬起作文本:“我想问问,你给我的评语是什么意思?

        车老师扔下毛巾,坐在椅子上,点燃一支烟,说:“那意思很明白。”

        我把作文本摊开放在桌子上,指着评语末尾的那句话:“这‘要自己独立写作’我不明白,请您解释一下。”

        “那意思很明白,就是要自己独立写作。”

        “那……这诗不是我写的?是抄别人的?”

        “我没有这样说。”

        “可你的评语这样写了!”

        他冷峻地瞅着我。冷峻的眼里有自以为是的得意,也有对我的轻蔑和嘲弄,更混含着被冒犯了的愠怒。他喷出一口烟,终于下定决心说:“也可以这么看。”

        我急了:“凭什么说我抄别人的?”

        他冷静地说:“不需要凭证。”

        我气得说不出话……

        他悠悠地抽着烟:“我不要凭证就可以这样说。你不可能写出这样的诗……”

        于是,我突然想到我的粗布衣裤的丑笨,想到我和那些上不起伙的乡村学生围蹲在开水龙头旁时的窝囊……就凭这些瞧不起我吗?就凭这些判断我不能写出两首诗来吗?我失控了,一把从作文本上撕下那两首诗,再撕下他用红色墨水写下的评语。在要朝他摔出去的一刹那,我看见一双震怒得可怕的眼睛。我的心猛然一颤,就把那些纸用双手一揉,塞到衣袋里去了,然后一转身,不辞而别。

        我躺在集体宿舍的床板上,属于我的那一绺床板是光的,没有褥子也没有床单,唯一不可或缺的是头下枕着的这一卷被子,晚上,我是要铺一半再盖一半的。我已经做好了被开除的思想准备。这样受罪的念书生活还要再加上屈辱,我已不再留恋。

        晚自习开始了,我摊开了书和作业本,却做不出一道习题来,捏着笔,盯着桌面,我不知做这些习题还有什么用。

        因为这件事,期末时我的操行等级降到了“乙”。

        打这以后,在车老师的语文课上,我对于他的提问从不举手,他也不点我的名要我回答问题,在校园里或校外碰见时,我就远远地避开。

        又一次作文课,又一次自选作文。我写下一篇小说,名曰《桃园风波》,竟有三四千字,这是我平生写下的第一篇小说,取材于我们村子里果园入社时发生的一些事。随之又是作文评讲,车老师仍然没有提到我的作文,于好于劣都不曾提及,我心底里的火又死灰复燃。作文本发下来,我揭到末尾的评语栏,连篇的好话竟然写满了两页作文纸,最后的得分栏里,有一个神采飞扬的“5”字,在“5”字的右上方,又加了一个“+”,这就是说,比满分还要满了。

        既然有如此好的评语和“5+”的高分,为什么在评讲时不提我一句呢?他大约意识到小视“乡下人”的难堪了,我这样猜想,心里也就膨胀了愉悦和报复,这下该有凭证证明前头那场说不清的冤案了吧?

        僵局继续着。

        入冬后的第一场大雪是在夜间降落的,校园里一片白。早操临时取消,改为扫雪,我们班清扫西边的篮球场,雪下竟是干燥的沙土。我正扫着,有人拍我的肩膀,一扬头,是车老师。他笑着。在我看来,他笑得很不自然。他说:“跟我到语文教研室去一下。”我心里疑虑重重,又有什么麻烦了?

        走出篮球场,车老师的一只胳膊搭到我肩上了,我的心猛地一震,慌得手足无措。那只胳膊从我的右肩绕过脖颈,就搂住我的左肩。这样一个超级亲昵友好的举动,顿然冰释了我心头的疑虑,却使我更加局促不安。

        走进教研室的门,里面坐着两位老师,一男一女。车老师说:“‘二两壶钱串子’来了。”两位老师看看我,哈哈笑了。我不知所以,脸上发烧。“二两壶”和“钱串子”是最近一次作文时我的又一篇小说中两个人物的绰号。我当时顶崇拜赵树理,他的小说人物都有外号,极有趣,我总是记不住人物的名字而能记住外号。我也学着给我的人物用上了外号。

        车老师从他的抽屉里取出我的作文本,告诉我,市里要搞中学生作文比赛,每个中学要选送两篇。本校已评选出两篇来,一篇是议论文,初三一位同学写的,另一篇就是我的作文《堤》了。

        啊!真是大喜过望,我不知该说什么了。

        “我已经把错别字改正了,有些句子也修改了。”车老师说,“你看看,修改得合适不合适?”说着又搂住我的肩头,搂得离他更近了,指着被他修改过的字句一一征询我的意见。我连忙点头,说修改得都很合适。其实,我连一句也没听清楚。

        他说:“你如果同意我的修改,就把它另外抄写一遍,周六以前交给我。”

        我点点头,准备走。

        他又说:“我想把这篇作品投给《延河》。你知道吗,《延河》杂志?我看你的字儿不太硬气,学习也忙,就由我来抄写投寄。”

        我那时还不知道投稿,也是第一次听说《延河》。多年以后,当我走进《延河》编辑部的大门深宅以及在《延河》上发表作品的时候,我都情不自禁地想到车老师曾为我抄写投寄的第一篇稿。

        这天傍晚,住宿的同学有的活跃在操场上,有的遛大街去了,教室里只有三五个死贪学习的女生。我破例坐在书桌前,摊开了作文本和车老师送给我的一扎稿纸,心里怎么也稳定不下来。我感到愧悔,想哭,却又说不清是什么情绪。

        第二天的语文课,车老师的课前提问一提出,我就举起了手,为了我的可憎的狭隘而举起了忏悔的手,向车老师投诚……他一眼就看见了,欣喜地指定我回答。我站起来,却说不出话来,喉头像塞了棉花似的。自动举手而又回答不出,后排的同学哄笑起来。我窘急中又涌出眼泪来……

        上到初三时,我转学了。暑假办理转学手续时,车老师探家尚未回校。后来,当我再探问车老师的所在时,只说早调回甘肃了。当我第一次在报刊上发表处女作的时候,我想到了车老师,我想我应该寄一份报纸去,去慰藉被我冒犯过的那颗美好的心!当我的第一本小说集出版时,我在开着给朋友们赠书的名单时又想到车老师,终不得音讯,这债就依然拖欠着。

        经过多少年的动乱,我的车老师不知尚在人间否?我却始终忘不了那淳厚的陇东口音……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212,222评论 6 493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90,455评论 3 385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57,720评论 0 348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6,568评论 1 284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5,696评论 6 386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49,879评论 1 290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39,028评论 3 409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7,773评论 0 268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44,220评论 1 303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6,550评论 2 327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8,697评论 1 341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4,360评论 4 332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40,002评论 3 315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0,782评论 0 21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2,010评论 1 266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6,433评论 2 360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3,587评论 2 350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

  • 第一章基础写作 【学生原文】 走过不及格 数学考试,我做得糟糕透了。(开篇直接入题,但从作文题目上看,采用倒叙,更...
    虚实先森阅读 4,359评论 1 53
  • 七月流火,人出去转一圈,空手还好,略微提点儿东西或运动一下,便汗流浃背。 这大热的天儿,李老汉今儿一大早起来,心情...
    暗香如微阅读 541评论 2 5
  • 朋友送我网球拍估计有三四年了吧,一直在门背后放着,每次搬家翻出来都会感慨一番,除了袋子上那落满的灰尘里面的球拍和球...
    我是伍姑娘阅读 309评论 0 0
  • 40 私の全財産は100元だけです。 (我全部的財產只有100元。) あなただけは許せない! (只有你我無法原諒!...
    历奇阅读 315评论 0 0
  • 今天晚上7点15分,从屯门市中心坐轻铁回景峰,到站了我混然不知,小P孩拉着我的手,把我拽到站台上。 妈妈!你今天怎...
    fea6cdbd95c4阅读 414评论 0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