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嬛福地,佛乐的魂体已经离开肉身六个年头,最初的时候,他还会关注一下家里人的状况,时间久了,他更多的时间都在修炼。
定中无岁月,世上已千年。
魂体入定之后,佛乐的意识就进入了三千大千世界,他一路走走停停,阅历和视野比之以往都有了很大的不同。
如果说芸芸众生都在这场六道为盘,天地为局的对弈中,像逃不脱宿命的棋子一般挣扎,那么,此时的佛乐,已经有了以棋子之身行棋手之职的觉悟。
佛乐是被玄陀尊者以魂体之身带到琅嬛福地的,他的肉身,还在凡尘俗世,借着尚为完全觉醒的那一魄,如常人一般生长。
而初檀,已经习惯了没完没了的梦境,从恐惧到从容,最后,她甚至能够在梦中拥有清醒的意识,她知道自己在做梦。
都说女大十八变,别人家的姑娘,都是越长越灵秀,但初檀,她却越来越平凡,寡淡的五官,没有丝毫亮光的眸子,整日一副半睡半醒的模样,见了谁都一脸惺忪。
这一日,她刚刚下学回家,就听到靳明和靳昶压低着声线商量什么,隐隐约约听到“医院”,“烧伤”,“小姨”几个字。
翌日,靳明忽然杀了家里的一只小羊,煮了一锅肉。村里用白布扯了荧幕,难得放了一次电影,她记得,电影上打打杀杀的,满荧幕都是血迹。
她莫名想起了汤锅里那只死去的羊,它临死前,是不是也流了这么多血呢?
那肉,她终究没有吃。
隔天,靳明就拎了一包馒头,带着她从村里走到镇里,又从镇子里找了车到了城里,这才坐上去新疆的火车,这一坐,就是七天七夜。
他说,母亲在工地上生病了,需要人照顾。
那个年头,火车还是烧煤的,父亲买的站票,他一手拎着蛇皮袋,一手拉着初檀,费尽力气把初檀推进车厢里,自己却差点没上来。
这一年,初檀才九岁,她在车厢里吓得哇哇大哭:“爸爸,呜呜……爸,上来啊……爸……车动了……车动了……”
好心人看她哭的可怜,便伸手把靳明拉了上来,初檀这才抽噎着止住哭声。
这一夜,她跟父亲挤在火车的角落里,倚着蛇皮袋睡去,父亲的外套很大,足以把她从头盖到脚,车厢里乱哄哄的,她就这么睡了过去。
她又做梦了,梦到过世的老爷子站在茫茫大雪里冲她招手。
老爷子是在她六岁那年离开的,死于食道癌。
她还记得那年初冬,淡紫色的桐花落了一地,她用衣衫兜了好大一兜,还用母亲的棉线将桐花串成一串,舍不得丢掉。
那天,老爷子换上母亲给他新作的衣裳,喜气洋洋的去街上转了一圈,回来还吃上了难得包一次的饺子。
同样是那年冬天,漫天大雪,将夜色照得一片银白,她在睡梦中隐隐听到绳索窸窣作响,再醒来时,家里已经扯上了白布,爷爷……走了!
送葬路上,她一个女娃娃哭的撕心裂肺,墓园里,她跪在最末尾的地方,想看看老人最后的模样都不能。
隐隐约约听到前头的人说了一句:“这是老爷子的孙女儿……也不枉老爷子疼她一场,让她再给老爷子磕个头吧。”
再之后,一个又一个的手臂,就这么拉着她,把她带到前面,脖子里的孝巾耷拉到地上,拌了她好几次,就这么踉踉跄跄的来到坟前,却发现,那漆黑的棺材已经盖了土。
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一人拿了一把铁锹,铲着地上的土往坟坑里填。
这是她第一次见识死亡,耳边似乎还能听到老爷子的调笑声:“把爷爷气死了,你就再也没有爷爷了。”
她是怎么回答的?
“把孙女儿气死了,你就没有孙女儿了!”
初檀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懵懵懂懂中,她无比后悔,她记得爷爷躺在病床上的时候,想把她招到跟前说几句话,但她却抹着眼泪跑开了。
初檀无数次的想着,那个时候,他想说什么呢?
看到她跑开,他是不是很伤心?
那个绳索窸窣的深夜,在这世上的最后一刻,他在想什么呢?
“爷,爷爷……呜呜……爷爷……”
“初檀,醒醒,你做噩梦了,醒醒……”
初檀呜咽着醒来,这才发现自己躺在父亲怀里,身上盖着她那件深褐色的呢绒大褂,而他们,正在去往新疆的火车上。
她抹了抹脸上的冰凉,嗓子有些干涩:“爸,我渴……”
“等着,前面有热水供应,爸爸去接瓶水。”
初檀眼睁睁地看着靳明挤过拥挤的人堆,彻底消失在自己的视线,她抱着靳明的外套,细微的哆嗦了一下。
车厢里人挤人,很多人都横七竖八的躺在地上,也有人倚着窗户打盹,她颤着眼睫去看着这些一动不动的人,恍然间想到那年冬天,爷爷躺在棺材里的模样。
她颤抖的更剧烈了,握住外套的指节有些青白,她大口的呼吸着,但车厢里的空气混杂了汗味和残羹剩菜的酸臭,而她的背后,是整个车厢的垃圾处理处。
心脏剧烈的抽搐着,那双本来灵秀的凤眸,布满血丝,四肢僵硬,想喊出声,脖子却一只利爪掐住了似的。
朦胧的记忆里,在她很小很小的时候,也出现过这么一幕,只是时间太久,她不记得了。
如果佛乐在这里,那么就可以看到,惊人的一幕。
初檀的眉心缠绕着一缕黑气,那黑气顺着她的五体,慢慢向心脏聚拢成一直狰狞的手。周围的人睡的迷迷糊糊的,谁也看不到一个孩子在靠近垃圾间的角落,无助的挣扎。
然而,就在那只黑气凝聚成的手触到初檀心脏的那一刻,有肉眼不可见的白光从她心口处逸散开来,那黑气来不及逃亡,就被彻底消融。
初檀眯了眯眼睛,隐约看到一个透明的虚影伫立在自己面前,他像是远古传说中的神明,浑身都散发着圣洁的白光,替她赶走了魔鬼。
虚影微微俯身,在她眼眸上印上一吻,她便再也看不到他的存在,只觉的得浑身暖洋洋的,意识越发模糊起来。
靳明拎着开水回来的时候,便看到小女儿又倚着蛇皮袋睡了过去,只不过,这一次,她睡得很安稳,眼角虽然带着泪花,小手却微微舒展,身体很放松。
他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果然还是孩子心性,刚刚还在哭,这就睡了过去。
接下来不知怎的,靳明一直没有把初檀抱起来,每次升起这个念头,转瞬之间就忘了。
高大的虚影一直抱着初檀,目光冷峻地看着靳明,似乎看穿了他所有的想法,直到他的目光落到他眉心的黑气,这才移开了眼神。
天光渐亮,虚影最后看了看怀中的女孩,轻轻在她眉心印下一吻,这才化作白色的光缕,回到了她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