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姥爷退休之后在一个叫“海头”的厂子找了一份守夜的工作。虽然说是守夜，但并不需要外出巡视。只要一个人呆在海边的机房里，等到机器出现故障的时候打电话汇报就可以。机器故障的警笛声大得吓人，所以就算晚上睡觉也不会有任何问题。

虽然小时候经常去海边玩，但是对姥爷工作的“海头”还是充满了好奇。尤其是听说那有很多海洋生物之后，想去一探究竟的心情就愈发浓烈。姥爷的工作是干三天休两天。他从“海头”回来的时候往往会带一些晒干的海马和海龙。姥爷说晒干的海马和海龙是中药，磨成粉用温水冲服可以治病。至于可以治什么病他却没讲。我长大之后才听说那些东西可以壮阳。我在家里没有看到狗任何人服用它们。它们的最终宿命就是被姥姥扔进垃圾桶。现在想想，姥爷抓一些无辜的海马和海龙并把他们晒干，可能只是为了打发在海边无聊的时光。

放暑假之后，妈妈看我在家待得实在无聊，又正好要给姥爷送一些新鲜水果，于是便把我也一并带了过去。

可等我到达“海头”之后，内心却不免生出了些许失望。因为它的环境远没有我想象中的那般美好。海岸并无沙滩，只有大块大块的鹅卵石。海水也并不清澈，甚至可以说十分浑浊。海水的腥气中夹着一种刺鼻的气味直冲我的头顶。我捏着鼻子随意往四周眺望，只看见工厂的排污管正源源不断地往海里排放着黑色的工业废水。而姥爷的办公地——海头，其实也只不过是位于海边悬崖的一个小小的机房。

在机房里，姥爷一遍磕着瓜子一边跟妈妈聊天。他说接他班的老邵现在联系不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顶替老赵的人要两天后才能来。所以他得在海头多待两天才能回家。

妈妈要回家的时候，我说出了想在“海头”留宿一晚的想法。姥爷听后瞬间面露难色。但是妈妈却并没有注意到这些，自顾自地说道：“爸呀，你一个人在这也闷，就让小虎在你这玩一天吧。“

听妈妈这么说，姥爷先是沉思了一会儿，紧接着点了点头。但我能明显感觉到姥爷好像有什么瞒着我们。他好像很害怕妈妈会知道一些事情。直觉告诉我，这些事可能跟海头有关。

妈妈回家的时候，大概是下午四点。我和姥爷把妈妈送走后便沿着海岸漫无目的地散起了步。虽说鹅卵石有些硌脚，但调皮贪玩的我还是光着脚在上面踩了起来。我看到海边的大礁石上长着牡蛎，便兴奋地跑了过去。我用鹅卵石砸开牡蛎壳，然后把牡蛎肉用浑浊的海水涮一下后便一股脑的塞进了嘴里。看到我这么吃姥爷丝毫没有阻拦，他完全不担心我会食物中毒。男人带孩子往往就是这么随意。

傍晚的阳光不毒，徐徐海风吹来了海水的咸苦，同时也带来了某种令人不寒而栗的东西。当我为了避开锋利的石头，在海滩上扭动着身躯前行时，意外的看见海浪将一个奇怪的东西冲到了不远处的岸边。那东西看上去好似一张人脸。

“是面具吗？如果是孙悟空的面具那我今晚就有东西玩了“。想到此，我兴奋地穿上鞋冲了过去。但是眼前的一幕却让人目瞪口呆。我看到的分明是一张男人的脸，一张好像被人用刀子从头颅上割下来的脸。那张脸的表情看上去痛苦且忧伤，并随着海浪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波动。那张人脸之下仿佛还浮动着类似透明塑料袋一般的东西。就像是有人把它割下来之后放进塑料袋里，然后随手抛到了海边一般。

“姥爷！快过来！有死人！死人的脸“。我用近乎尖叫的声音向姥爷喊道。

姥爷从我身后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低头瞥了一眼漂浮在岸边的人脸，然后笑着对我说：“别害怕，这个不是死人。这个叫人面水母。“

说罢，姥爷随手捡起了一根木棍把人面水母从海水中挑了出来。只见那人脸以木棍的顶端为支点向下垂着，酷似人类的部分之下连接着胶状的半透明触手，看上去和水母的一模一样。

“这个水母怎么这么奇怪？太吓人了吧。“我不解地问。

姥爷不慌不忙地解释道：“这确实不是普通水母。它们其实是海难遇难者的亡魂变成的。水死之人阎王不收。所以怨念让他们化成了人脸水母。这水母若是被冲上了岸，最后腐烂在陆地，就算是落叶归根，只有这样那些亡魂才能在六道轮回投胎转世。如果不幸没有被冲上来，那它们只能在寒冷幽暗的深海里永无止境的漂泊。“

“那也太可怜了吧。“我说,“没有被冲上岸的要一直游荡下去吗？”

听到这，姥爷表情一变，话锋一转，叹了口气说：“很可惜。不会。“

“为什么说可惜呢？“

“因为对生前事物以及家人的留恋会在日积月累中变成更加可怕的怨念。这些怨念会让这些水母变成更可怕的东西。”

“人面水母已经够吓人的了，还能变成什么更可怕的东西呢？”

姥爷拍了拍我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真正可怕的东西不一定有可怕的形状，它们可能是无形的。那些亡魂会上岸找替身，不幸被抓替身的人的亡魂会变成新的人面水母，而抓到了替身的人面水母则会转世投胎。“

说罢，姥爷把挑起的人面水母远远地抛到了岸上，然后转过身继续对我说道：“所以我一开始并不想留你过夜，因为这几天无法投胎的人面水母又开始出来抓替身了。可是我要执意不留你，又怕你妈妈看出什么端倪。要是你姥姥知道这些事儿，肯定不会让我继续在这上班。我现在的烟酒钱就靠“海头”的这点工资，我可不想就这么没了。“

“姥爷你不害怕吗？要是它们来抓你怎么办？“

姥爷笑着说：“其实也不用过分担心。想不被抓替身，只要做好一件事儿就行。就是晚上九点之后千万不能说自己的名字。如果有人问你，你也千万不能回答，不管对方是谁。只要你做到了这一点，就肯定没问题。“

我点了点头，但仍然难掩内心的恐惧。不过作为一个爱吹牛的男孩子，我实在不愿意被人看扁，就索性把回家的念头给按了下去。“只要遵守规定就肯定不会有事儿。“我在心里自我安慰道。

在见到了人面水母并知道了它们的可怕之后，海边的风景在我眼里便一下子失去了新鲜感和仅有的那一丝美丽。尤其是日落西山后，海潮渐涨，海风愈烈，此刻的大海透露着一种说不上的诡谲。我望着漆黑海面上仅有的灯塔发呆，想象着深海中应该还有更加可怕的怪物。

“海头“无聊生活中唯一的娱乐工具就是姥爷的收音机。我们吃完晚饭后，便一边听收音机一边早早地躺下了。那时大概是晚上八点。门外除了海风的声音听不到任何声响。也可以说是海风遮蔽了外界的一切声音。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好像就生活在一个孤岛上，与世隔绝，与我相伴的只有超出人类认知的深海怪物。

过去了两个小时。除了海风特别的大之外没有任何异样。找替身的人面水母应该不会来了吧。我在心里默默想。

但这就在这时，一种诡异的声音却突然从屋外传来。这种声音既像是动物的长啸又像是人类发出的痛苦呻吟。渐渐地，它又从呻吟变成了凄厉的惨叫。这个惨叫声穿透了厚重的门板，直击着我的耳膜。在这种刺激下，我的鸡皮疙瘩瞬间暴起，只觉得一股刺痛感袭遍了我的全身。我望着被拍得哐哐作响的门板，安慰自己这只不过是海风的杰作。

可这种自我安慰却并不能改变现实。我明显地闻到了房间里弥漫开了一种奇怪的味道。它很接近海鲜高度腐烂时所散发的气味。突然，我感觉到有东西进入了房间，并在我的床边来回踱步。我听到了潮湿的东西接触地板的声音，就好似有人用湿抹布一次一次的砸向地面。这应该就是它的脚步声。因为恐惧，我丝毫没有勇气去看那个东西到底是什么。我只能用被子盖住脑袋，然后屏住呼吸。

当我把被子向上拉的那一刻，露出的双脚很明显的感受到了一丝异样。那是一个柔软，冰冷且黏湿的东西轻轻的拂过我的脚底。轻拂过后，一种火辣辣的灼烧感立马从脚底传开。此刻我的恐惧已经到了极限。

“姥爷！“

我哭号着把身子转向姥爷并试图将他唤醒。可我只看到姥爷已变得无比怪异。只见他早已把身子转向了我，布满粘液的脸距我不到十五公分。他的双眼也已不是人类的双眸，而变成了一双硕大的，有着黄色边缘的鱼眼。他就用这双鱼眼直勾勾地盯着我。

我被这一幕吓得躯体僵直，连大口呼吸的勇气都消失殆尽。我紧咬嘴唇，看着姥爷缓慢地张开了嘴。一股浓烈的腥臭味从他的口中传来，顷刻间便充满了我的鼻腔。我清楚的看到姥爷的牙齿都变成了又小又尖的鱼牙。他双唇丝毫未动，却有一个诡异的声音从他的身体内发出。那以一种尖细且充满哀伤的声音。

“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本能地把整个身子都蜷缩进了被子，双手死死地捂住了耳朵。恐惧的泪水不断从眼眶里流出，瞬间打湿了床单。而原本在播放评书的收音机在此刻突然发出了刺耳的噪音。而噪音之中，隐约有一个低沉的声音呼唤我。它说：“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并没有忘记姥爷告诉我的规矩。我一边又一遍的告诉自己“不要回答！不要回答！“。

为了跟这种诡异的声音对抗，我只能死死捂住耳朵，拼命地回忆刚刚听过的评书里的情节。我还记得那段评书是单田芳的《白眉大侠》，反派是一个长得精瘦但武功极高的老头，他的武器是一根又大又长的铜烟袋。

可能是评书的情节成功地分散了我的注意力，也可能是大侠的形象会给人勇气和希望。呼唤我的声音在我听来变得越来越小，我最终成功地进入了梦乡。我梦见自己坐在教室里，而班主任则站在讲台上点名。可是她点了一圈也始终没有念到我的名字。就在我疑惑之际，班主任走了过来笑眯眯地问道：“同学，你叫什么名字啊？”

就在我张开嘴刚想要回答的时候，却忽然看到教室的窗外似乎站着几个人。我定睛一看，才发现那是我的家人们。姥姥姥爷，爷爷奶奶，爸爸妈妈，表哥表姐。他们双手被绑，嘴被人用鱼线缝了起来。他们的眼球被人挖去，只剩下空洞漆黑的眼眶，几条章鱼触手从时不时的眼眶中伸出。他们冲我拼命地摇头，好像在尽力阻止我讲出自己的名字。虽然梦中的我并不知道缘由，但总觉得自己此刻只应该沉默。

所以面对班主任的提问，我一言未发。

“同学，你到底叫什么名字？”班主任的僵硬笑容依旧凝固在脸上，她明显有些不耐烦了。

我低下了头，依旧没有说话。

刚刚还面带微笑的班主任在此刻突然卸下了伪装。她突然把花名册用力砸向了我的后脑，然后歇斯底里的问道：“问你呢！你叫什么名？“

我依旧沉默以对。

气急败坏的班主任用鞋尖不断踢击我的小腿，她用布满红血丝的眼睛一边盯着我一边恶狠狠地说：“你这个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儿?怎么就不知道配合老师工作呢？全班都在等你一个人你不知道吗？你一个人耽误了全班人的时间你不知道吗？你成绩差家庭条件也差，父母学历低你也屁事儿不懂。同学们！你们说，他是不是班级里的祸害？“

“是！“身后的同学们异口同声的回答。

“他是不是没有集体荣誉感？“

“是！“

“他是不是班级的搅屎棍？是不是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

“是！”

“大家说，那该怎么办？”

“打他！“一个同学喊道。

紧接着，教室里的所有人都涌了过来。我能感觉到他们无情的拳头雨点般的落了下来。他们每个人都声嘶力竭的吼着：“快说你的名字！快说你的名字！快说你的名字！“

我忍着剧痛望了一眼窗外的家人，只见有几个身穿绿衣服的人不断用皮带抽打他们。班主任冷笑着对我说：“你不仅祸害了自己还祸害了家人，不知好歹的东西。“

我在绝望中紧咬着衣袖，尽量不让自己发出哪怕一点声音。我担心只要自己一张嘴就会忍不住喊出自己的名字。

我在疼痛中变得神情恍惚。但是在恍惚之中又仿佛听到了早间新闻播报的声音。这个声音越来越大，直至它撕破了我的梦境，把我从里面拯救了出来。

当我睁开眼睛时，姥爷正坐在床边捧着收音机。他的脸已经恢复正常，不再有昨夜那般恐怖的模样。看到我满头大汗，姥爷意味深长的问道：“看完昨晚很不容易啊。幸好你没说。要不现在恐怕已经不再这里了。“

我点了点头。

姥爷长舒了一口气便起身去煮方便面了。面煮好后，我萎靡地坐在桌前，喝了一大口有些烫嘴的面汤。热汤流进我的胃，驱散了身上的寒气。那一刻我才真正感受到自己还活着。

就在我们吃饭的时候，一个工友慌张地跑了进来，他上气不接下气的说出事儿了，老邵被找到了，让姥爷赶紧去看看。

姥爷扔下手中的筷子跟了出去，而我也紧随其后一路跑到了海边。

我远远地看到海滩上躺着一个人形的物体。走近之后细看，眼前的景象不禁让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我不知是否还可以把其称为人的尸体。他的头发已经全部变成了细长的海藻，而皮肤的每一个地方都密密麻麻地爬满了藤壶，这让他看上去就像一只浑身爬满了蜱虫的狗。而有的藤壶还伸出了触手在空中不断舞动。他没有眼球，两个深红色海葵从眼眶里突兀的鼓出。他的舌头变成了一只长得很像西瓜虫的巨大甲虫。那只有食指长的虫子在他张大的嘴里不断划动自己的虫足，就像被喷了杀虫剂后在地上不断挣扎的大蟑螂。我知道那是生活在深海的具足虫。

“是老邵吗？”工友问。

“应该是。”姥爷用手指了指还戴在手腕上的上海牌手表。

“老邵干了这么多年了，没想到也会被抓替身。”工友们一边无奈地说一边用帆布把老邵的尸体裹了起来。

姥爷叹了一口气，面色凝重地说：“老马也能失前蹄。看来要躲过人面水母，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随后他便牵着我的手离开了海滩。

再后来，姥爷辞掉了海头的工作。姥姥问他原因，他只说是年纪大了干不动了。为了不引起家人的担心，那晚经历的一切成为了我和姥爷两个人的秘密。自那之后，我一直在努力忘掉那晚的一切，并尽力不让它影响到我。虽然这件事儿在我的记忆中已经不再鲜明，但是我还是会偶尔回想起姥爷告诉我的那个道理：真正恐怖的东西可能是无形的。

我不确定那个童年阴影到底给我带来的多大的负面影响。我只记得有一次无意间看到了新海诚的电影《你的名字》的广告时，一股久违的寒意瞬间涌上了心头。所以，那部电影我到现在都还没有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