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老宅
村里的老宅,如今保存下来的已不多。三太婆对我母亲说,她嫁来村里时,村里只有十三座房子,青砖黑瓦的那种。我家的老宅,也算其中一座。这老宅不是我的曾祖他们起的,它是三太婆家的东西,因为三太婆没有儿子,我祖父几兄弟以为她养老送终为承诺,继承她家的老宅和田地。在她还健在时,我的祖父辈就搬进去住了,三太婆也住在这座老宅里。
村里百分之九十九的房屋都是坐东朝西的,唯独我家老宅和另外三座是坐西向东。这四座老宅,坐落在上巷和底巷,上巷两座,底巷两座。村里人因上底两巷的形状如两个“n”形,就叫这两条巷为锅耳屋,两巷巷口各有一门楼,门楼里供着寨主神位。这种建筑风格,是为了防土匪和邻村的袭扰,出于安全考虑。
很多村庄,一个村子只有一个福德祠(即寨主),我的村庄却有四个寨主,分别是西门楼寨主,南方门楼寨主和锅耳屋的上底两巷门楼里的两尊寨主。这是极为罕见和奇特的现象。是否因为村子大了,要如此多的寨主才能保佑村民安康?更为奇特的是,其他村子的寨主往往供奉在村前和村旁,而我村的寨主,却立在村中央。我后来推想,当初村里人丁少,房屋少的时候,以现在寨主立的位置看,也是在村旁了。后来村子人丁兴旺,新房不断建起,寨主渐渐被围在村中央。
老宅建于何时,我无从考证了,估计如今存世的我们这一房的五叔公,也说不出个确切年份。我只知道它最后一间厢房崩塌的时间是二00八年。最后崩掉的左厢房,是我家四兄弟分家时,归我名下的房产。我参加工作后,给大哥家放茅草,顺便看护。
老宅的建筑风格是上三间,中间一间是厅堂,安放着我们这一房的一个老神台,两旁是左右两间厢房。堂屋前面是一个用青砖铺成的天井,西厢房下来是两间耳房,做为厨房。老宅大门口里外都出檐盖瓦,在堂屋往外看,就能感受到祖上风水上取的四水归堂的美好寓意。
我能记事以后,堂屋一直是三伯一家住,也是分到他家名下。右厢房是四伯一家的,住着他们一家,左厢房则是我家的,住着我家和三太婆。左厢房用泥砖隔成里外两间,里间大,归三太婆住,里间有个小门,可通向屋后的一间厨房,那厨房是三太婆的。外间是我父母的卧室,我大姐、两个兄长、我及两个妹妹,都是在这个小房间出生的。只有弟弟是在新房出生。从我父母的卧室出来,是我家的厨房,与厨房一墙之隔的是我家的餐厅,餐厅是多功能的,既做客厅又铺一床,晚间就做卧室。
人小的时候,看什么东西都大,那小小的餐厅,居然容得下一铺床,一张餐桌、一个厨柜和好些凳子;那狭小的三四平米的天井,居然也能成为我们幼年时的娱乐场。想来真是不可思议。
左厢房的楼上,铺了一张床,稻草做床垫,挺软和的。我两个哥哥进了学堂以后,我们三兄弟在那铺床上同铺过好几年。晚上,我看见哥哥们用白纸在油灯光影下画牛,我的兴趣也被激发出来了,当时虽然不会画,但却深记于心。后来,大哥用凿子,刻了个小木佛,挺好看的,它成了我们兄弟间的玩具。我对绘画和雕刻的热爱,或许就启蒙于当时。
后来,我就搬到奶奶居住的厅屋儿跟奶奶同铺住了。那时,大姐也跟奶奶同一铺。祖孙三人同一床,冬天来了,我和大姐脚上都长了冻疮,我俩各睡一头,被窝一暖和,冻疮就痒得厉害,我们互相帮忙抓痒,直到睡着。
我生性比较胆小,四伯家我去得比较少,去了,也是到他的厨房跟堂姐妹玩,他家的厢房(即卧室)我似乎从未涉足过,那里住着三婆和四伯夫妻。
三婆是个苦命但却坚强的女人,三叔公二十六岁那年去梧州挑生盐,劳累过度去世了,抛下她和我三伯、四伯这两个儿子,孤儿寡母的,日子别说有多凄惶。但三婆没有改嫁,将两个儿子抚养成人,娶妻生子,她终年七十三岁。
三伯家住堂屋,堂屋相对大些,又有个一房人的老神台在那里,逢年过节或有红白喜事,都要到这堂屋来上香,因此堂屋的开放性比四伯和我家好一点。白天经常敞着门,供我们这些孩子在神台前面的空间玩耍。
四伯有四个儿子,三个女儿;三伯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我父母当时有三个儿子,三个女儿了。这座老宅,真是人丁兴旺,热闹而温暖。
三太婆住在左厢房里间,床铺常年撑着灰黑色的蚊帐,她的床的里边,放着她的一口大棺材,那是上了灰和油了红漆的,筑了蝴蝶和福寿两字的棺材,平时用一张席子盖着。一年里,有一两次,三太婆会掀开破席,让我们看看它的模样,她则是看看是否安然无恙,是否有虫蛀。童年时的我,常常以一种既害怕又好奇的心理,躲在哥哥们身后一起偷窥她的棺材。每次一个人经过她的床前,走到楼梯口上楼睡觉时,小步子跑得飞快。
四伯最先盖了新房,他一家最先从老宅乔迁新居。搬走后没多久,三婆就去世了,老人家是快不行时,才由四伯背到新房住几天才过世的。人老了,就恋旧,舍不得离开老宅。快死时,去新房住上哪怕一晚,也是享福。
三伯一家比我家先搬迁出老宅,因为他的两个儿子比我两个哥哥大,她的女儿,比我大七八岁吧,长得挺漂亮能干的,很勤快懂事的人儿,搬了新家后不知是跟自己的大嫂发生了口角还是什么原因,溺水身亡,让人痛心。
我家是一九八六年从老宅搬出的。一九八七年,三太婆就去世了,享年七十八岁。那时的人,仿佛老得很快,七十多岁时,她就干瘦如柴了。三太婆的丈夫死得早,她守寡了多少年,我没去考证过。她有一个女儿,我们叫她四姑婆的,四姑婆有三个儿子,大儿子在县里上班,先在县农机监理站工作,后来在县交警大队工作,以正科级别退休。我叫他表叔,跟我熟识。
老宅最先拆掉的是南边的四伯父的厢房,后来没几年,三伯父的堂屋也崩了。那时三伯父已过世了。最后崩的是我名下的左厢房。老宅因为分到各户名下,维修起来就显得困难,大家意见不一致,事实上也是各人自扫门前雪,也没商量过维护的事。到我家的厢房垮掉的那年,村里仅有的四座坐西朝东的老宅,已无一幸存,两座被新起的房子代替,两座崩掉,只剩残砖烂瓦。
老宅是我的出生地,是我童年生活的所在,那里有几代人的故事,不写下它,谁又能想到那过往的人生呢?忘记、毁灭、消失,都是些让人觉得残酷冰冷的词汇。建筑和人一样,有时毁灭了就意味着永远的淹没在时间的长河里,仿佛不曾存在过,让人倍感悲怆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