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寂风凝,一白眉长须者闭目打坐,头镶八痔,袈裟裹身,立掌拨珠,唇齿窃啜。
只等草虫已静,禅铃响噹,随之嘴角抿然,炯神夺眼欲出,望那谷中无垠黑森,说道:
“姑娘,终于肯见老朽了。”
刹间狂风落叶,之间谷中黑影涌动,一阵寒气袭来,深渊生长出几条红绸缎,旖旎在月光之下,随即汇聚一团悬于空中,待一副婀娜之形显露,一红衣女子浮向于那和尚身前。
女人紧皱红砂眉心,裂开白齿红唇,一吐阴森白气漫出,“和尚,我与你无冤无仇,你想收我?”
老和尚依杖起身,笑道:“姑娘误会了,老朽是来超度的。”
“有何区别。”她按捺着身后血长红甲,只等千钧一发之际。
老和尚又道:“且稍安勿躁,老朽此行之前已获悉姑娘的阳辰八字,你我无需一战,不知……姑娘可否愿意跟老朽打个赌?”
“怪异,只听闻你们出家人不沾尘俗,说吧,赌甚?”
她有些修为,觉出这老头慧根金光冲天,已呈涅槃之态,若真斗起狠来,怕是无法全身而退。
老和尚双目微闭,笑呵了几声,说道:“一个月辰,若是姑娘从此不再害人,老朽离去,不然,你魂飞魄散。”
“一个月罢了,我应了便是。”
“那好。”说罢,指尖一记金印瞬间钉在她额头。
“这是什么?”
“出家人不打诳语,这佛印一个月后自会消失,你且记,你杀生之时,亦是魂飞魄散之时。”
老和尚杵着禅杖,正悠然离去,忽然背后一阵狂风乱起……
此地名为忘尘谷,涯下白骨无数,并非埋尸之地,是多年来投身者不断,故以忘尘闻名。往南一片黑森几里处,有一废弃楼阁,院里扎着老桦树,原为一青楼,牌忘尘,一场大火后,早已是人去楼空。
“客官,酒食一共……二十三文钱。”
“给,有清净的房间吗?”
“正好嘞,楼上最里面赶巧有一间空了出来,客官您住多久啊?”
“一个月。”
“我给您算一下啊……”小二正拨弄着算盘。
吧嗒吧嗒的算盘声使他心烦,手也跟着不自觉地扣掐着吊币。
“客官一共白银十两余,就算您十两罢,包早斋。”
“我就打听打听,把酒给我满上。”
一书生悻悻走出客栈,方眉毅眼,挺鼻黑髯。说是负篓书生,行得却方正有力,一手持葫,一拳贴背,篓中笔画卷,篓旁竖萧剑。
借着晌午的晕沉,吐一饱嗝,又不禁灌了几口葫芦,口间一哈吟,舒坦!
“佛渡有缘人,施主,请些香火钱。”只见一老和尚持钵作揖。
他把手探入衣口半晌,扣出一文钱置于钵内,一阵清脆的咣当。
老和尚正他一眼,身后之手指尖掐错,思索片刻,笑道:“施主与佛有缘,我赠予你一护符,方能正阳驱邪。”
“不必,我未曾走过歪路,不怕遇上歪事。”他又问:“对了老师傅,你知道这儿哪有无主之地,实不相瞒,在下就一进京赶考之生,不知何故考期延后一月,盘缠已然不足,只想找个地儿落脚,无需被褥,够遮些风雨就行。”
老和尚抚须摇头:“尘间无此路。”
此楼已蛛网交错,牌匾烂掉一半,只剩个破碎“忘”字,院壁与桌具被熏得黑乎,为灼烧痕迹。
他踩槛推门,吱吖声传来,他不再大胆动作,好歹寻个容身地儿,生怕弄糟蹋了。
拾了些杂草,蜷缩在角落,月光当头,秋风浮骨,好生寒冷。
顿时了无倦意,立身,拿起葫芦猛灌几口,摊纸挥毫——
陋室庸人倦 月上白云间
乘风万里绪 尘世酒剑仙
一个跟头!一闪寒光!一声磨响!
他已然持着尚未消震的利剑,挺拔在院内,一阵夺步,挥剑如雨,落叶惊起,随着锋芒之气在他四周飞舞逃蹿。
一抹红从月下拂过……
“谁!”
他一头翻上屋顶踏着瓦粒,眼球四顾,身形不动,再身姿缓低,蓄势待发。
却只闻见沙沙落叶。
如此阳刚气息,叫她情酥魂颤!
犹忆吸食之快,是与男子欢愉之时,欲之顶,阳之巅,吸精摄魂,如遨游于九霄云外。
枝梢浮红衣……
为孤魂,她厌倦了,深知罪孽之重,几十年来,此楼漂流者无数,都在床笫之欢中葬于她手,深知终会有一天,会被那臭和尚之类的人物收拾。
佛印就佛印罢,她愿意消散,若不是那和尚,凭她一人还无措呢。不过就是死,也要魂散在这欢愉里。
她突然偷偷发笑,笑这个赌,她作何都不会输。
于忘尘楼再南,或县城以东,盘横一荒山,山里一无匾孤寺,院里铜铃悬绕,室内昏弱黄灯。
老和尚不再念经,向佛像深稽一首。
“寻涯师叔,找到我师傅了吗?”小和尚问道。
“尚未寻得师兄踪迹,燕儿莫慌,虽说此地妖气弥漫,但苦海师兄本领高深,且在我之上,这等程度并非他所难以应付的,也罢,待我翌日寻这妖气源头,一探究竟。”寻涯看了一眼小和尚,又问道:“今日可是好好打坐诵经了?”
“打了打了,就是不太久,嘿嘿。”燕儿嬉笑道。
“你要谨遵苦海师兄教诲,他正功德圆满之际,不久便与你相别,禅心苦修,乃毕生坎坷之路,万不可懈怠。”寻涯眼微神凝,像是把人看透一般,又道:“看你目光闪躲,可是心有杂事?”
小和尚吞吞吐吐,“师叔不知,燕儿若不是在街上差点饿死,被师傅所救,也不会皈依佛门,我也没什么佛家慧根,到现在师傅都还没赐予我法名呢。”
“那你想作甚?”
“师叔听说过道家跟法家吗,他们一样神通广大,一样能降妖除魔,而且能……能喝酒吃肉。”
“哼哈哈哈哈哈!”寻涯爽朗一笑,乐道:“最后那句才重要吧。”
燕儿羞愧垂头,只等被罚。
寻涯道:“人之常情,燕儿无需自责。”
寻涯闭眼思索片刻,又道:“佛慧于尘世之外,道行于尘世之间,法治于尘世之巅,三者虽路不相同,却是殊途同归,登峰造极之处,皆可化为自然真灵。”
燕儿两眼放光,“师叔,你怎么对别的门家这么了解,这样好像……好像有违戒律吧?”
“非也非也,佛之慧,不可被教条束缚,否则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更无法寻得超我,突破境界。”寻涯探下头,忽然眯笑,悄声说道:“其实啊,肉也是一样,古时有一帝,以天下大势为由,下令出家者皆不可食荤,不可杀生。佛门无心与其相争,久而久之便以为戒律。就荤物而言,不是不可杀,而是不可好杀,自然规律,遵循而不贪念即可。”
“那师叔的意思是?”
“你正直生长之躯,我这还剩些缘钱,明早带你下山吃肉,切记,不可对你师傅讲起,知道了吗?”
燕儿乐得直点头。
翌晚,他正提笔作画,天空骤然起雨,忽闻几下柔弱的敲门声。
一位动人的白衣女子,急切地说:“公子,可否容小女在此一避?”
发丝柔乱,湿衣贴颈,娇姿影露,惹得他好一阵怜惜。
“此地无主,姑娘若不嫌弃,进来便是。”
他正生火烤肉,身旁篓里的剑鞘微微作响,于一阵沉默。
“莫怕,此剑乃我宁家族传之物,怕生,熟络了就好。哦,在下宁尘,未请教姑娘贵姓?”
她颤着身裹紧湿衣,气若吐丝,“小女叶桦,方才从家里逃出,无……无处可去。”
烤兔不再转动,他眉头一紧,说道:“看来姑娘身世坎坷,你若不愿说,我也不好过问,只是……这荒山野岭的,恐怕不是长久之计,叶姑娘若相信宁某的话,在下愿意尽些绵薄之力。”
她屈肩啜泣,哽咽起来,“我本是贫贱人家,家父迫于生计,卖我于那知县做妾,我誓死不从,难得从闺房逃出。我心中有愧,怕那富商为了报复,从而加害于我叶家七口,又心有不甘,不想把终身托付于贪金好色之人。”
她揉眼望去,他正低头沉思,“宁公子一定认为我是个自私之人吧。”
他沉默不语,悠然拿出笔墨纸卷,提笔写下几行诗句——
尘生尘间陈难清 人与人道仁常罄
倦叶惘逃风追疾 命里当归身无栖
风呼如嚎,她飘然近身,端详这张威态俊颜,侧耳闻鼾。纯阳之气直冲脑门,迷得她一阵晕眩,抚过结实的胸膛,那有力的心跳,震得她浑身酥痒。
剑鞘的纹动尚未平息。
“叶姑娘,请自重。”宁尘睁眼说道,不温不火。
“让公子见笑了,小女好冷,想着在公子身旁,取……”她作出羞态,“……取些暖。”
“看来是宁某考虑不周,你身裹半湿薄衣,已是入冬,风大气凉,对此不闻不问,实在枉为大丈夫。”
他宽衣松带,把外衣附于她身,说道:“莫要嫌弃,万一染了风寒可就难受了,这衣物你就留着吧。”
说罢,喝几口酒,背朝她倒头睡去。
此计诱杀过无数猎物,这是她头一次失策,望着身旁起伏的宽背,并不觉得挫败。
“寅时才刚过,姑娘这是准备去哪儿?”
她心里一惊,居然又是个老和尚!
“干你何事?”
“我在此恭候多时,未曾想屋内竟一夜清净。”
她讪笑,“莫非你个野和尚,还妄想偷闻男女苟且之事?”
寻涯笑道:“或许是吧,不过,我倒是想问,你这额头佛印的来历。”
她看这和尚须灰态和,金光映顶,虽不及此前那位佛气逼人,却多了份自然之形,怕也是高深莫测,此地离忘尘谷尚有些距离,须谨言慎行。
寻涯见她不为所动,威声怒道:“若不从实交代,我必擒你,你该不想惊扰到屋内酣睡之人吧。”
“此印,是与一老和尚之约,他白眉长须,已不知去向。”为消寻涯疑虑,她又道:“你若与他相识,便知以他的修为,我已逃之不及,又怎会拿他如何?”
寻涯自然会悉此印之意,却疑惑苦海师兄对于妖邪,向来杀伐果断,何故多此一举?
不过即是师兄的意思,也随她去吧,反正只要她起了杀心,必将饱受痛苦折磨。只是这周围,除了弥漫着她妖魅之气外,像是掺杂着一丝未曾见过的阴森,正欲寻个究竟,那种黒惧感已然殆尽,也许只是他多虑了。
凌风狂叶!乱石舞天!气煞雷鸣!
一张黑巨阴爪袭来!
苦海随即挥散佛珠,悬绕于身,绘成金光大罩。
只听轰隆一声!
珠落满地,已是暗淡无光。
苦海被震退几步,呵道:“何等邪物,非魔非妖,怪不得方才就觉怪异,竟已化气为形!”
此时整座谷间黑气涌动,于苦海身前之涯奔涌而出,传来震彻山谷之浑音,“我蛰伏千年,吞食至怨之魄将万,岂是你一区区百年和尚所见之流?”
他再熟悉不过,如经文记载,这等邪秽生于乱骨之中,多为涯谷之地,专食阳身而阳殆者、贞烈而被辱者、忠良而枉死者,此为至怨之魄,且无法超度。它吞百魄为精,吞千魄为魔,而吞万魄……则超出命理六道,届时天下生灵涂炭!
他怎会不晓得,古往今来,所有正道宗派救世行义,就是怕此类终焉之物降临世间。他见过,也降过,可大多都食不足百,就是罕有千之魔形,也被各路高人寻而灭之。
乱世之下正道沧桑,竟让这东西炼化至此等境界!
当下顾不得多想,苦海踏树而跃,钻进那团漫天黑气,接连使出几十下金光佛掌,顿时山谷炸裂,巨石滚奔,烟尘四起。
刚被掌印击散黑气的区域,片刻又被充溢,最终黑雾愈来愈浓,几乎将他包溶其中,任凭他如何发力,再也难见掌光若现。
他觉不妙,即刻掀裟而乘升于长空,指划掌心,鲜血迸出,一边念经一边浸血而画文于袈裟。直到他已驾于黑气之顶,大喝道:“天罗地网,收!”
只见那血字发出刺眼金光,袈裟瞬间涨大,铺星盖月般把谷间黑气裹为一团!
那团巨物悬于空中剧烈颤动,随着一声沉闷低吼,袈裟被撕成碎片。
那庞然大物怒道:“为炼化至怨之魄,千年来我可未曾干涉过世人生死!你这和尚别做无谓挣扎了,若世道向正,我又怎会出现!就算我不出现,又有何区别!”
“阿尼陀佛,因果循回难理,如今尘世为因你为果,反倒还简单明了。”苦海苦笑道,并唤禅杖插于地,一个侧身便立于杖顶,再缓缓闭目打坐,白须浮动,气灌衣襟,肤色渐渐发出铜光,“自古正邪不两立,以我毕生功力与你一决,我且入地狱。”
只见那团黑气将苦海层层淹没,仅一颗佛珠从那阴森逃出……
正是日煦风微,那破旧寺庙里,兰花摇曳,杜若丛生,一对男女相依而坐。
两只鸳鸯栖息在檐庭,正亲啄互愉。
“只羡鸳鸯不羡仙。”他松笔叹道,画纸上有一白衣女子,发丝柔乱,湿衣贴颈,正焦急地依附门外,膝没于兰花杜若。
她容若桃花,“看来你还记得与我的初遇,那可真是场及时雨。”
他俯身吻下,欲唇游离,她喘息道:“我不愿再叫你郭公子了,等你归来,为此画提诗,夫……夫君。”说罢,她一脸羞红。
“待我登堂入室,你我无需再偷偷摸摸,我定长轿相迎,把你明媚正娶。”他毅然说道,眸子里却温柔得发亮,“等我,聂桦。”
她颔首无言,仿佛已然融化于那炽热眼神。
背篓挎剑,他笑问:“不来送送我?”
“即有归期,何须送别。”
他不放心,又道:“我以天为誓,婚娶之约,我若……”
她莞尔一笑,打断了他,“夫君言重了,放心去吧,我就当是个赌。你若来,我红妆相迎,若不来,我白绫相寻。以这兰花杜若为证,它们不枯,我心不死。”
他一路不敢回头,或是身后阳光刺眼,使他步伐沉重。
“郭将军,郭将军?”
“嗯?”
“到了。”
一群铁马金戈立于城前,领头两位一个威凌高壮,一个长衫折扇。
“郭将军看起来,脸色不妙啊,难不成昨夜难眠?”那持扇者音容纤细,两撇细长的红胡子,如蜈须般蠕动着。
“国师多虑了,我只是做了个旧梦罢了。”郭北揉试眼睛,回复往常霸态,“自一路南征而归,兵马皆疲,让他们先回去歇息吧。”
国师示意,兵马散去,又道:“县城所有农家已侯多时,只等郭将军发话了。”
郭北一个侧身下马,掀起一股强风,迈着沉淀步伐走入人群,身后随一持本背裹文兵,众人被这一身威风震退两步。
“麻烦各位乡亲久侯了,我郭北不废话,以契征粮。具当前市价,一斗米十三文,但国恩浩荡,就以十五文来算,明年交粮,有意者请在契本上画押签字,标注产出,按量领取定金,两百担为止,多产多得。”
众人听得两眼冒光,一拥而上围着那小兵争先抢笔。
阁楼雅座,郭北望着楼下那坨密集,不耐烦地把玩着一颗佛珠。
“世人皆以逐利而失心,郭将军无需自责。”李国师笑道。
郭北眉紧态沉,“不,我意在担心犬子下落,考期无故推迟,实在教人夜长……”
“呸!”不知何时一瘦小身影立于桌旁。
“哪儿来的小和尚?”李国师撇眼问道。
燕儿怒道:“你们这两朝廷恶臭,当我不知道?”
佛珠不再转动。
燕儿冷哼一声,“就这冬日泛红,散云多沙,明年将有大旱,你把粮都征走了,他们吃什么?”
李国师故作屈态,“此言差矣,郭将军又未行骗于他们啊。再者,就算大旱,我们朝廷又岂会见死不救?”
“是吗?然后又把征来的粮再高价卖出?”
国师终于肯正眼打量这个小和尚,思索片刻,阴笑道:“且慢,我记得佛家讲究顺天而行,你这观天象可是法治之术,小和尚啊,你这不太好吧。”
“你……”燕儿鲠住了,气得发抖,忽见那颗佛珠正被拿捏在那将军手中。他神态稍作平和,问道:“刚才是我失礼了,这位将军,请问这颗佛珠从何而来?”
“是离这不远的森林中,从北边飞来,被我所获。”郭北头也不抬,满上一碗,“想要可以,干了这酒。”
他又冷哼一声,“我看此珠非比寻常,应是于你重要之物吧,而面对重要之物,你是否有别于世间俗人,依然守规清律呢?”
李国师乐得直笑。
他的眼神愈发浑浊。
而他的眼神愈发清晰。
忘尘楼前身形交错,一白一灰。
拳脚影疾,招招带风,可那老和尚应对得却游刃有余。
宁尘心发一横,一剑刺出,刹停在离灰眉一寸之处。
“为何不躲!”
“此剑并无杀戾之气,想必还未噬过人血吧。”
宁尘收剑于背,说道:“你这和尚怎么鬼鬼祟祟的,若是化缘,我施了便是。”
“看来施主还记得与我那一面之缘,贫僧法号寻涯,来此并非化缘,而是斋后散游,忽见院中桦树怪异,本想一探究竟,未想施主虽是文生,却有江湖侠客魄力,一时冒犯,还请见谅。”寻涯低头作赔。
“看来只是误会,我并非占地为主之流,你请自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