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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没有月亮。
步伐拖带泥水,呼吸依靠黑夜。我狂奔着,在只有寂静的树林里。
大脑变得麻木,身体开始迟钝,我知道自己表情惶恐。
小腿隔着裤子被泥土冲击,每一次溅射都使其颤动,手臂在奔跑中被树枝刮伤,一道,两道,痛觉开始明显。
我没法停止奔跑,寒意与刺痛盖不过内心的恐惧。
呼吸声和脚步声交替,手臂有些发麻,手指开始松动,我没有明确意识到身体的不适。
“啪”的一声。
我看向手掌,湿黏黏的液体附着于指间,颜色无法分清。
奔跑中,我放缓脚步,停下来,愣住,再原路返回。
左顾右盼,我搜寻着那把水果刀,顾不得隐隐作痛的小腿肌肉和手臂上的伤口。
我加快步伐,眯起眼睛,在视线完全集中时被湿滑的土壤踉跄一下,连滚带爬地靠近刀子。
再次握紧刀把,腿部的剧烈疼痛涌上,四肢瞬间无力,我瘫倒在泥水中。
全身湿透了。
左耳进水,鼻子和嘴巴有一半浸在泥水里。
泥土的腥味进入口腔和鼻腔,呼吸一次,口鼻就被堵住一次。我没有力气移动,只能顺着时间和感觉流动。
疲惫感蔓延,意识开始模糊,黑夜变得更加漆黑,我用半边脸喘着气,闭上眼。
白天也没有太阳。
“喂,”有人拍拍我的脸,“你趴在这种地方干嘛?”
我缓缓睁开半只眼睛,面无表情的警察蹲正在我面前,“问你话呢?听见没?”他不耐烦地晃了晃手,慢慢站起身。
“啊……”声带被拖动,睁开右眼,紧紧盯着眼前的人。
“我……我杀了人。”口中突然冒出来这句话。
怔住身子,微微皱皱眉头,他没有表现出惊讶,“是吗?”只是摇着脑袋,眯起眼睛俯视我,“这可是件大事呢……”
我看向他的脸,试图支撑起身体,但双腿双臂毫无气力。
他微微退了一步,发出“呵呵”的笑声,伸出手想要搀扶我。
我摇摇头,甩开他的手,继续挣扎,喘息几次,适应双腿恢复的知觉,最后歪歪斜斜地站起来。
他用空洞的双眼看向我,挂着笑意,发出没有起伏的声音,“喂……怎么样?杀人的感觉?”我站立着,忘记了大口呼吸。
睁大眼睛注视他,右手紧握住刀柄,“……”我说不出话来。
“唉”,他向我甩出一拳。
空明的声音加上一片纯白和一路颠簸,警车的喇叭声与FM回响耳畔。
“喂,”还是他的声音,“你睡得够久了,起来吧。”
我睁开掺杂泥土的眼睛,面向缓慢转动的通风扇,身处昏暗的审讯室,目光在闪着惨白光亮的手铐和警察黯淡无光的面孔间徘徊。
“我就不说废话了,”隔了一层铁网,他歪头看我,“你自己说的,你杀人了,对吧?”
“嗯。”我承认。
“理由呢?”
“……”我只是直视他。
“不说吗?杀人犯……”他挑挑眉,转了转手腕,“嘛,也无所谓,都是借口。”轻蔑地笑着。“不过,你总该告诉我被害人是谁吧?”
“……”
“查出来是时间问题,你说不说到最后结果都是一样的。”我的目光在他身上徘徊,“……不过呢,我还是建议你自己主动承认,积极配合我的工作,这样你也能更快地解脱。”
我眨眨眼,凝望他,“……弟弟,弟媳……还有侄子。”这句话听起来很嘶哑。
“嗯哼,真是残忍啊?连孩子都不放过。”他继续笑着。
“……”
“那凶器呢?是你一直拿着的这把刀?”他拈起装着水果刀的透明袋子,“行凶手法呢?”
“……割。”
“嗯?”没有眼睛的皱眉。
“割开的……”喉咙干燥,“他们的颈动脉……”
“还挺利索的。”他脸上始终挂着笑,“动手的时候,有过犹豫吗?”
“……”
“又是不回答吗?”
他冷哼一声,“完事之后呢?你开始逃跑了?”
我点点头。
他长叹一口气。
“这么看来,你是最轻松的,”我狐疑地看向他,“你想问为什么?”他站起身,“好好想想,杀人犯,他们对你而言是什么,而你对他们又是什么……”
“我想,其实你心知肚明对吧?”停顿一会儿,“同样地,对我来讲呢,偶然发现你,被迫接手这件案子,审问一个必须得死的人无关紧要的问题,为了你这种人渣浪费时间和精力,还不能有半点怨言。”他注视着我,用那双空洞的“眼”,“我觉得我是真够惨的。”
他缓慢地摇摇脑袋,“而你呢?却只用痛快地死去,什么都不用想。”
手铐上的银光闪烁,我抱起头。
“……没有……我没有,我不轻松,”双手抓紧头发,“……那个时候,刀刃在他喉咙上”喘息声,“……我已经后悔了……我会死……我知道后果……但我怕死,我想活着……”紧紧闭上眼睛,“……已经没办法回头了……”身体开始颤抖。
“难道你没有感受到吗?”他走向我,终于收起笑容。
“啊……”全身痉挛,眼睛里的沙随着泪水流出来,“什……什么……?”
“你忘了?我不是一开始就问过你吗?”他止步于铁网外,“感觉啊,”他提高了音量,“那种终于手刃仇人的成就感。难道你没有吗?”
我摇摇头,“没……”
“没有?那你的仇恨呢?你杀人的动机呢?”铁网被他握住,发出声响,我面露恐惧。“好好想想……你为什么会杀死弟弟,为什么逃跑,为什么认罪。”他空洞的双眼里只有我的面孔。
“为什么……”我不知道。
天空依然是白昼。
我从押运车的窗户看去,外面是许久未见的世界。
我咽下口水,看着街道上,看着公路上。
人来人往,车水马龙。
风好像在吹。
道路两旁的植物摇曳,行人的衣服被吹起褶皱,头发散乱了,视线遮住了,他们显得毫不在意,不曾去反应,不曾去关心。失了神的眼睛控制身体,他们行走,人在人中穿梭,即使快要相撞也没有表情,继续规避着。
坐在对面的人开口。
“别望了,”还是他,“那不属于你,至少在这辈子是。”还是他的笑,“想点实际的,今天以后,你就可以解脱了。”他清清嗓子,“换种思路想想,一命换一命,不是天经地义吗?”
“……”我只是看向他,盯着那双无神的眼睛。
我们对视良久。
我走下车。
灰白交织的云很亮眼,凸显出脚下寸草不生的淡黄土壤。
没人说话,黑洞洞的枪口一个个指向我,他站在我身后,背对我。
“怎么样?”他似乎还在笑,“快要死了,你有感到恐惧吗?”
我低头,眼泪从眼眶里掉落在地,没有顺着脸庞流下。
“我说了,你是最轻松的那个。”拉栓的声音,“只需要感觉,只需要凭借一时的想法……”
风停了一瞬,他重重的呼吸声传入耳朵。
“欸,实话告诉我,你下手的前一刻,犹豫了吗?”
哽咽塞满喉咙,我只能摇头。
“不知道?还是没有?”没法回答,“因为什么?后果是什么?感觉是什么?……我问你啊,在刀刺进心脏和喉咙时,你有过思考吗?”瞄准,“那一刻,你真的是为了杀人而杀人吗?所谓的仇恨,所谓的愤怒,在那一刻,你真的会有吗?”
我想跪倒在地,身体只能僵直。
“你后悔了吗?”扣动扳机,“即使现在要死了,你也全身在颤抖。”枪声,“……可是,你真的后悔了吗?”
倒下。
慢慢地,慢慢地,半边脸埋没在血泊中。
我露出右眼,他露出左眼。
回到黑夜。
湿黏黏的触感。
在手上,在身上,在脸上。
我从泥地里爬起来,甩下半边脸上的泥泞,单手将衬衫用力拧紧。
手中的水果刀依然冰凉。经过泥水的浸泡,刀身上的血浅了许多,但还是留存着淡淡的铁腥味。
身体开始恢复知觉,脑袋开始疼痛。
站起身,眼前的景色歪斜。
一步,两步。我扶着树休息,晃晃脑袋,强烈的刺痛传遍全身。
“啊……”呻吟声。
警笛的声音,我的心跳加速。
用尽全身气力站起来,我又开始狂奔。身体在树干间磕碰,在草丛间踉跄,踩下的土壤湿软,无法维持重心。
我双手撑地,膝盖砸在泥土上。
“你应该不想重蹈覆辙吧?”他的声音令人战栗,“被子弹击穿的滋味不好受,对吧?”,笑声毛骨悚然。
我抬头,看向背靠树干的他。
我大口喘气,他继续开口。“逃不掉的……只要你的罪孽还在,你哪都去不了……”
几束手电筒的光亮。
我想跑,“都说了,走不掉的,你的腿已经脱力,感觉不出来吗?”他回头看了看,“就算你还能走,也没有时间了……”身后的光束集中在身上,刀子被照射到,泛出惨白,眼前背光面的人影愈发清晰。
他坐了下来,依然靠着树干,面对着我想要逃走的方向。
我也坐下,也靠着树干,转过身来面向刺眼的白光。
“我问过你的,”他又笑了,“你不想再来一次吧?”
我点头。
“那就物尽其用……”
右手微微抽动。
“比起被别人处决,”突然停顿,“还不如你自己来的痛快。”他轻声说。
我哭了,再一次。
缓缓抬起右手,反射出的纯白从刀尖到刀身滑过,消失在刀柄的前一刻。
我在犹豫。
重复,继续。
“快点。”他催促道。
下定决心,将刀架在脖子上。
五指用力,刀刃朝向颈动脉。
血液的喷涌而出,夹杂着泥水和泪水。
“真利索……”他歪过头,和我一样。
晚霞留存天空的最后一抹色彩。
“大伯,”不是他的声音,“起来啦!我们该回家了。”
我睁眼,朝着不远处的孩子点点头。
夕阳还在,还有透过树丛的最后一丝光亮。
我起身,将躺椅折叠好,将帐篷收起来,将烧烤架装好。
弟弟一家人也在收拾行李。
我环视一圈,把地上的背包打开,取出水果刀。
我迈步。
右手藏在身后,我笑着。
他们也在笑,讨论着今天的露营。
距离在缩短,但他们没有在意。
我握紧刀柄。
“你真的有后悔吗?”橘黄色的光不再刺眼。
——答案是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