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州的疫情渐渐转好,自三月初居家隔离,至五月四日我踏上回校的路途,尔来五十有四天矣,当天为了有个崭新的新青年面貌,我特意穿了厚牛仔外套和拖地牛仔裤,另外,脖上戴了一条近百克重的铁链子,当天艳阳高照,现在回想起来,实是有些烫颈,但我仍旧中意它。
到校,推开车门,一股热气扑面而来,伴随着雨后泥土被晒干的味道,就算学校周边树木丛生,百草丰茂,却好似对这股热气无济于事,丝毫没有曾经分担过的痕迹。倒也难怪,毕竟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回到宿舍,推开门,应舍友招呼,把放了近两月,暗暗滋生了无数螨虫和细菌的被褥枕套搬下楼晾晒,不得不说,将几十斤重的行李从一楼托到五楼费力劳心,但将稍轻一点的两床被子从五楼搬到一楼倒是轻而易举的,不过是在看似轻快的下楼途中难免沾染上一些不易察觉的污垢,这些脏东西细小,容易附着在人身上,假使有人不注重个人卫生,或不及时清洗,身体很容易就成了它们的集聚地,但好在这样的人永远只占极小一部分,不过即便是自己无法看到这些脏东西,不小心被缠上,也不足为惧,毕竟没有阳光照射不到的地方,阳光永远都是对付细菌和螨虫最好的武器。
没有想过疫情会居家隔离那么久,也没有想过回来后,我看着狼狈的宿舍的这番景象,我和我的宿舍竟都比我预想的还要狼狈得多,仅仅做完简单的清洁工作后,就已经心力交瘁。肚子很合时宜地饿了,我撑着没吃早饭的身体,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在去吃午饭的路上。到了食堂,挑了之前比较尝点的菜,随便对付了几口后,更多的时间就是瘫坐在椅子上感叹身体的变化——疫情居家近两月的泉州,大有仅改变地理位置,并照样不变地在努力工作学习的人,大有线上跟着视频健身,投资自己等着解封后惊艳他人的人,大有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知道自己得干点啥但是最后也没怎么干的人,大有嘴上说自己凡事不干,只是躺着长膘,但干得比谁都多的人,即所谓“内卷”,也大有真的凡事不干,躺着长膘的人——我感叹我就正是凡事都没干,长了十斤膘的那人。成日吃饱了睡,睡饱了浑浑噩噩,现在就连吃完饭起身的力气都被惰性剥夺走,作为一个只活了青年岁数的人,却不清楚自己是不是青年,实在尴尬。
我想我吃完饭应该是被我的精神或者影子给抬回来的,到宿舍楼下后,估摸着螨虫应该被全部消灭了——它就是这么弱不禁风,遂收被子枕套,把它们搬上五楼的路程中,我感受到被子好像轻了,似乎少了什么,又感受到被子好像重了,似乎多了什么,但它到底是没变化的,它还是被子。如果说从食堂走到宿舍的那段路还有影子在帮忙的成分在,坚持搬到宿舍里就绝对只剩精神在支持我了,打开门,一股脑把被子往床上一抛,顺势又瘫倒在吊椅上喊累。不得不说,不管是相对变得轻了还是变得更重了,两床被子本身还是重的,它还是物质,正因为它还是物质,于是我不得不承认那几十斤的重量很难不被感受到,我也不得不承认我没法忽略我长了几十斤膘这件事。
下午四点多,辅导员在微信群里发消息,让晚上有空的人去某家馆子吃饭,思考一番,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但马上到晚餐时间了,且我的午餐也实实在在地付过钱了,遂厚颜无耻搭车前往,是实实在在的正宗闽南菜,也是实实在在的免费。
七点出头,饭吃完了,太阳虽然落山了但热气依旧还在,绿荫好似不存在一般,从未令我感到它有那么几时曾分担过那么几分热。和我一起蹭饭的某君,今隐其名,提出步行回家,犹豫再三,突然想起那几十斤膘,遂答应。由于往返路途周边树木颇多,颇黑,步行颇远,我便开出了一个令我后悔的玩笑,那便是这路阴阴森森,颇有恐怖电影既视感,某君不为所动,遂打开手机电筒,又不动声色地播放某一惊悚恐怖题材的电台,配合山野间声声隐隐约约的狗吠与林木间风吹树叶的沙沙声令那身临其境的感觉更甚了,在此谢谢他能给我一次电影主角初体验的机会。
在这样的环境下,虽然有些胆怯,但更多的是随心所欲,反正没人,那不如高歌一曲,歌得山野震荡,林木悚然,我便边走边唱,从流行歌唱到民谣曲,正唱着时我环视了周围的环境,想到了什么,便停下来,某君的电台还在自顾自地发出声响,我顿了顿,用更大的声音盖过了电台,还学着疫情时刚看完的电视剧角色,用记忆里角色的语调,唱了几句——“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这是在《觉醒年代》中主角被非法囚禁后获释时,借助苏轼的《定风波》为自己唱出的勉励之声。如今却被我用在这番场景,不是煞风景,而是煞诗歌。
行至一半,后方不远处有灯光打向我们,我和某君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同学,你们是去旧区吗?”遂往后看,一辆不大的刚好可以在这样的窄路单向前进的小车缓缓驶来,一个三十来岁,留着利落短发,戴着黑色方框眼镜的女人摇下车窗,探出头来问到。“是的。”我和某君不假思索地回答,但见那女人又重复一遍刚才的问句,似乎没听见,某君又提高音量答道:“是的,我们去旧区。”那个女人顺势又问:“要我带你们去吗?我们要去镇里!”我刚才回答去哪儿时是没有一丝一毫犹豫的,现在这位女士问要不要捎我们一程时我却支支吾吾——这山高路远的,又暗不见光,也不知何时是个头,倘若有人肯让我们搭个顺风车,实乃一件幸运的事。
而后,我看看某君,我们几乎异口同声道:“不用了,谢谢您!”某君是一个做事坚决不会半途而废的人,我不惊讶他会拒绝,而我纯粹是为了能够尽量消食减重,锻炼锻炼近两个月没运动的身体,外加对得起刚才的《定风波》罢了,在毅力这方面,他是强上我许多的,他大概是我上述疫情期间的第一种人。女人和我们嘱咐小心,互相道别后,摇上车窗,车辆继续朝前方的道路驶去,前方几米的路,也被车的尾灯照亮,我感受到这或许是来自一个陌生人的善意。待车辆在前方缓缓变小乃至消失后我感慨:“还是好人多!听她讲话,感觉应该是某位老师吧?”某君转头对我说:“这是一件事。”我疑惑道:“什么一件事?”某君答:“这也是路上发生的一件事,可以记下来。”我恍然大悟,才在两天后写下这件事,连带这天发生的所有小事。
我相信我们当天拒绝了的这位女人,今后一定也会在某个夜晚,再次摇下车窗,询问其他的年青人需不需要搭顺风车,可能她会成为那些个年青人的一段路友,或在被拒绝之后,仍照亮那些个年青人前方的一小段路后,安静地驶向前离开,但她无疑都成为了这些年青人生命中的一段故事、一盏路灯、一个引导或一抹温柔。
某君的电台仍在自顾自地发出声响,山野间的犬吠已经消失,林木间的沙沙声渐渐少了,不远处终于也合理地出现了光亮,借着不远处的光亮,我看见的是前路的灯火通明,我戴着的眼镜因为戴着口罩的原因起了一层雾,透过那层雾滤过的眼镜,我看到每一束光都变成了一个个灯球,五颜六色,明亮却温柔。
某君的电台随着灯光的临近,自惭形秽地无声了,犬吠再没出现过,沙沙声也在不知不觉中早已听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已然出现在面前的光亮和车水马龙的镇市,学校俨然就在镇市中,充当着整个镇市中最闪耀的光。不知是因为找对了路还是走出了刚才的那片漆黑,我心情大好,现在的车水马龙又可以为我做掩护,热闹又文静地配合我随心所欲地高歌,还是那苏东坡的《定风波》——“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