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旦诗社个人辑·第16辑
《氢的危险》
还没一起去看共同领养的孩子，她就忘记了
领带的第三种系法。车厢里，那个隆起的炸弹
紧贴她的前额；走错了的布料，和她的压力表
一起跳啊跳啊跳。
越是如此，越忍不住附身镜子碎片里
最怜爱的那几爿：鸽子是滑稽的，
列车是蓝色的；他们很累，走错了路，
但是依然情愿开心着；那时绝想不到同床异梦
会在何处应用；他的白裤子皱得
像个笑话，她于是真的笑出声来。
所有人都专心坐地铁呢，没人在意她
被亲手熨帖的裤线割出鲜血，没人在意
她钻进隧道。“锐器从不存在。”装满肉的罐头里，
他们安静地沉浸于机械、焦虑与听觉失灵。
他低下头，舔了舔她。
她尖叫不停。
《自传悖论》
她把那个陌生男人紧紧攥着，
木刺扎手。红海无声泛滥，
一晃神，她就出了穹顶。
她的车搁浅在延安高架滩上。
顽皮的女童趴着车窗，口型
重复地开合。驾驶员发胶抹得有点多，
现在不自然地耸立着。她无暇去补救，
只是等待公司的打卡器，滴答滴答。
浴缸的龙头突然打开了，水流动起来，
托起她。她欢喜得狂热，梗着头
不管不顾地游，直到泰坦尼克在面前倾翻。
平刘海散落在新生的岩浆中。
“一定有什么地方破裂了。”
但她被钉住了手足，眼睁睁地看着恩赐
阖上了惊恐的眼。
她阖上了眼。她抚摸着启示录，把异国字母
念得那样确凿。签筒拒绝给出的救赎，必须在这里。
于儿女处失落的，她贪望于父。
奇迹即如此：无论是向上或向下，
一切都在融化。罪令她炙热，既而无畏。
愿去处在守候她。阿门。
《卓文君》
已经有很久不写字。
她拿起笔，歪歪扭扭，
努力不去陷入任何愧歉。
脚踝不合时宜痛起来。
坐惯的姿势，坐惯的桌椅，
依旧磕上乌青，无半点偏倚。
前几日肿块还是紫色；
再前几日，房门擦着那里摔过。
她摇摇头换个表情：
她或许不再是妻子，却永远是母亲。
小学进度不快，不难，
孩子过一阵能补上，现在先替他交差。
不知他睡醒没有，
病去抽丝，千层抽不完。
买菜，洗菜，择菜，烧菜，
她一边填着数字，一边盘算。
“妈——”卧室里儿子拖长了声音叫，
她搁下笔，搁下细长的清单。
作业本摊开，算式正好写了一半。
她没想过，作业的最后有参考答案。
《小事》
他突然提起一种紫色的花。
而她也突然想到可以用水彩
把夕阳歪歪扭扭，
扎进墙头。
“这不过是半个比喻，”
她对自己说，
“不值得喜悦或慌张。”
“我们比一些国王与皇后更亲密。”
她又想。
这盘棋，谁踱步更久
谁赢。
《头皮屑之神》
日常的琐碎如紫菜入汤，纠缠难解；
是因果的转置还是意义的枯竭，无法分辨。
然而你都明白，万物清晰：
就好像二加二
一定等于一十三。
《死了一个四十岁的老姑娘》
张老太瘸得出奇，天井里总在交头接耳，
“只有蹬踢肉乎乎短腿的娃娃能医她。”
听到这，张老太抹上了纱窗，
歪过头，继续搅凉下的绿豆粥。
砂糖磨着瓷匙，兜了很久的风。
张老太坐在床边仰头瞧，屋顶角落
嵌住的天光好像总在变，又好像
永远也不会变。她看见自己奔跑
在棉布猫软的田野，麻雀从来来不及
提溜起裤子，而向日葵大把抓落
硬梆梆的头发。天际远大，
她没有想过害怕，用力将牙齿
种进玉米梢头，第一次笑得这样高。
张老太忘了躺下，床单料子绵密
窝心好，陪她絮了几宿温存话。
《那时候》
那时候他的恋人住在海边
他还不擅长使用刮刀
傍晚下工的霞光有点刺眼
地里的卷心菜挨着水洼
狗把它们拱开，她去合上
降水从二月漫到八月
那时候他的恋人爱吃柚子
他省下钱每周买一只
金色的皮剥开，是肉红的瓤
蚯蚓干燥的尸体暴露在收获后
狗不知去向，她找了很久
推开窗风铃声断断续续
那时候他的恋人给他寄棉袜
他一直穿着，不分日夜
噩梦醒来脚掌汗津津
狗回来了，却也病了
垂着头看麻雀啄菜芽
栅栏湿润时，独自愣神
那时候他想见恋人最后一面
拨号盘吱啦着拨出空号
杂货店的老板对他尴尬地笑
他不再浇灌，又请了几天假
犹豫了一阵，没拆掉狗舍
想起她怕打雷，就去打几斤散装白酒
那时候他整天伏案
蝉在夜里叫得凶恶
晒在屋前的汗衫在雨里湿着
有胆肥的兔子在院中做了窝
狗舍有些掉色——谁又在乎呢？
邮递员把寄错的信捎走了
那时候他终于发明了一种
新的壁画保存方式
为表庆祝，他买了斤鲜鱼炖豆腐
屋子里什么都旧了，馊了
可屋外泥径粉裂，柴垛刺厉
秋天以后，屋檐再无雨水滴落
《交流的维度》
对话不得不中断
土拨鼠刨坑未歇
老橡树的根赤裸
面见最后轮夕阳
一件简短清脆的表达
心跳加速前抢跑摔出
密密的雨织着解释
四分五裂的尸块全浸湿
绝望和希望都如此
一年有五个季节天天打伞
贪心是等到雪片飘落
也不妨目睹闪电击空
所以从来没有地图
足以与叹息共存
争执的类型交错划定
难于后四色定理的证明
日头落下淹没黄色的日子
字典拆散是分家前奏
树干的阴面摊着封皮和目录
你坐着什么也不看甜滋滋地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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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松子，本名杨蕾，1993年生于安徽芜湖，幼迁沪至今。现为复旦大学公共卫生学院公共事业管理专业2012级本科生。曾获第四届复旦大学红枫诗歌奖，为复旦诗社核心成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