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老远就看到她，李芮的唇角牵起一个弧度，似笑非笑。每天的这个时间，她都会从图书馆回寝室。手里照例是捧了两本书的，走近了才看清，一本是《自杀心理学》，另一本压在下面看不到。上一次碰到，男生看见她拿的是《生理百科》，有点惊讶，想想又觉得很正常。苏薇说她什么书都看，原来是真的。

       曲歌半低着头，正想着什么，或许是什么都没想，只顾自己闷头走路。有人叫她的名字，直到往前走了两步，才反应过来。回头，便看到一脸笑意盈盈的李芮。

        嗨，好巧。曲歌礼貌地打招呼。

        嗯，好巧。

        打招呼的方式和以往一模一样，连她脸上瞬间的错愕和不自然的表情，都没有丝毫变化。李芮觉得自己就要笑出声来。曲歌打完招呼就转身离开，干净利落。抬头看天，天色将暗未暗，正是情侣约会的好时机。

       李芮是苏薇的男友，而曲歌是苏薇的室友兼好友。他来女寝楼下等苏薇，总是会遇到曲歌。出于礼貌，李芮会主动打招呼。有好几次，他看见曲歌，叫她的名字。但女生竟没有表情地从他面前走过，好像是没有听到。

       李芮不解，问苏薇。苏薇的解释亦让人哭笑不得，哦，她这是正常反应，习惯就好。没办法，书看多了，都有点不正常。

       但今天还算正常，女生至少是回头了。

       李芮看着她的背影离开，周围人声嘈杂，可依稀还能辨认出一种声线。曲歌嘴里念叨着两句话，翻来覆去。声音渐渐飘远，终是听不清楚。

       李芮想追上去问，说的是什么。可，女生的身影一拐，进了宿舍楼。像变魔法似的，不一会儿，出来一人。

       李芮对她笑笑，她是苏薇。

       寝室只有曲歌一人，难得的清净。她用手机打了一个电话，对方的开场白依然如此，宝贝儿，你想我了？

       她轻轻笑起来，和他的对话方式一直如此，亲昵如情人，但还是有女孩子的窘迫。亦老老实实地回答，是的，我想你了。

       照例是扯了一堆，他讲他的枯燥工作，她静静地听。他喜欢发牢骚，脾气也大，她就对他的抱怨照单全收。知道找不到人说，他只有她。她也是。一个人太静了，就想到给他打电话。

       看了一会儿书，拿出钢笔灌了墨水，开始写字。云亦然总是夸她的字写得大气漂亮，她其实很久都没有写过了。钢笔洗干净收了起来，以为再也不会动用。

       苏薇约会回来，笑着调侃，好久没看你写钢笔字了，今天怎么兴致这么高？

       曲歌停下来，指指旁边的书，刚到的，我可是第一个借的啊。

       苏薇随手拿过翻了两页，很快放下。她没有太多的兴趣，从小就是务实派，对于直觉，想象之类天马行空的事不甚在意，或者说是没有天分。平时不看书，空闲时看一些娱乐杂志或综艺节目。典型的工科女生，思维简单直接，且目的性强。而曲歌，却是最不典型的，她是女生中的另类。

       外人或许无法理解，这两个如此不同的女生会成为朋友。若是苏薇有空，且不用陪男友，那么两人便会结伴去散步，学校附近的小吃街或大型超市，搬一堆的食物回来。这成为生活的调味剂。

       曲歌是不善言谈的人，与谁相处皆沉默寡言。并非是她故作内敛，而是实在是找不到可谈论的话题。女生感兴趣的，衣服化妆品逛街和娱乐八卦，她都不在乎。而她喜欢的，画作小说旅行和心理学，工科的女生怕是避之唯恐不及。那时，苏薇常常对曲歌说，你的世界一般人还真欣赏不来。

       不但欣赏不来，还无法进入。

       饶是两人相处近三年，关系谈不上亲密，但多少知道，曲歌不是一个简单的女生。说不简单，并非是她心计深沉，而是她有故事。她娴静淡然，谦和礼让，似一阵风迎面而来，没有人会察觉。要等很久之后，才知道她走过了。

       极偶尔的，曲歌会说很多话。与生活学业无关，全是她小说中的人物，男主女主，甚至是路人甲。不论苏薇是否在听，曲歌都会讲，接近一种自言自语。她不需要有人懂，只是单纯地想说出来。苏薇嘲笑她的不切实际，却也发现那样的谈话是对现实的短暂忘却，即使只是一时。

       渐渐的，她也看曲歌的小说，被其中的细微描写所动容，印象深刻。比如阳光透过百叶窗，被温柔地切割成婉转的倾角，落空房间的一大片阴暗；他笑起来的时候，嘴角微抿上扬，是属于少年特有的自负，但同时目光克制，不愿透露一丝的心绪，好似那是他的秘密，定要与世隔绝。

       曲歌字写到一半，突然问，你们约会都干些什么？

       说话语气平淡，没有一丝窥探的意味。她并不是个热衷于别人八卦的女生。苏薇笑笑，你谈场恋爱不就知道了，我说曲歌，你要才有才，貌也不差，怎么就不找个男友？

       怕处不来。曲歌回答。

       也是，你的性格也不是一般的诡异。苏薇如实回答。不过，我越来越觉得，李芮的性格也有点诡异，快赶上你了。今天他问我，怎么看待奥斯汀。哪个奥斯汀？天啊，我真的对文学不感兴趣啊。他还说，女孩子要有文学素养。要我多做功课......

       苏薇还想说什么，曲歌便递过来一张纸，写着奥斯汀——理智与情感，悲剧与喜剧，是择偶教科书。

       当真是一言以蔽之。每次出现类似的状况，曲歌便成了苏薇的救星。李芮喜欢给女友出题，大都是关乎文学类。随着苏薇恋爱的渐长，关于李芮，曲歌也就渐渐知晓。于她而言，他不是陌生的男生。而苏薇也常常在李芮面前谈起曲歌，谈她的怪癖和异乎常人的静默。直到后来，苏薇向他坦白，与文学有关的事都是曲歌对她说的，那些一言以蔽之。

        她的记性好，曲歌小说中的片段描写总能记得大概，便说给他听。李芮也不评价，只是听。久而久之，连苏薇自己都错觉，这哪是谈恋爱？简直就是在考中文。

        她亦玩笑说，你和曲歌比较合拍，真的。

       李芮笑笑，想哪儿去了？

       苏薇接着玩笑，我倒觉得她笔下的男主都像你。听着啊，他不说话的时候，眉目间一派平和，但是眼神深邃，意味不明。如同他微笑时，接近未明的谜。这谜底，谁也不知道。

       李芮褪去了笑容，没有表情。苏薇说着，如同心理暗示一般，竟觉得煞有介事。却听李芮的声音，冷静自制，以后不要开这样的玩笑。

       苏薇就不再提及。她也觉得自己想多了，她并不相信自己的直觉。

（2）

       苏薇确实是多想了。李芮人品无可置疑，而曲歌更是僻静冷淡，这两人连绯闻的骨灰都不存在。事实也的确如此。他们的第一次见面，是在那次饭局上。李芮听闻曲歌，略显诧异，似是不信她就是《流沙》的作者。

      《流沙》是苏薇鼓动曲歌投的校刊，没想到竟被录用。后来也就认识了云亦然和李芮，以及随之而来的恋情。

       不是没有那个念头，想要见见苏薇口中的这位好友。到底是怎样的女生，他很好奇。不知为何，却总是见不到。像是玩着躲猫猫的游戏。

       想来也有点奇怪，对那个人的熟悉渐深，几乎可以串成一条线索，形成实在的具象来。却偏偏不得见，令想象空缺了一块。李芮没想到，那空了的一块，竟是全部。

       原来，她是曲歌。

       李芮未曾料到相遇在此刻此景。

       她一袭湖蓝抹胸晚礼服，长裙曳地，碎钻镶嵌流光回转，衬得整个人顾盼嫣然，熠熠生辉。实在是美，不可言说。

       他有瞬间的错觉，好似时光有些微的停顿。如同礼服的丝质坠感，在她转身时轻微的一滞。她看见了他，轻举高脚水晶杯向他致意，微微一笑。神情清冷自若，与以往无异。倒是他略显错愕，不知如何是好。犹豫着是否要上前，正好部门经理过来，他走过去敬酒。而她亦转身，没入一片衣香鬓影中。

       整场宴会，李芮有点心不在焉。一圈应酬下来，笑得牵强疲惫，还没吃多少东西。当真是又饿又累。这样的商业酒会，他是第一次参加，谈不上有多热衷，只当是开眼界。

       那么，她呢？

       李芮无法不去想，她出现在此的原因。公司很大，他实习也不过两个月。若曲歌也是实习生，不可能一次也没有遇到。若她不是实习生，那么她是何身份？

       他在人群中搜索那一抹湖蓝色。他觉得有必要上前打招呼，毕竟是同学，更兼自己女友的好友。李芮很轻易就看到了曲歌。太耀眼，一眼就可分辨出来。也在瞬间明白，她是今晚全场的焦点。有多少像他这样的楞头青，目光总有意无意地在她身上一扫而过。

       当然，他也看到了她身边一直形影不离的那个中年男子。李芮见过他，公司季度考核时，他来过一次。风度翩然的男子，谈笑间挥洒自如，亦能力超群。他记得，自己部门精心赶制的报告被他一句话驳回重做，理由是败在细节。开篇第二行竟有一个错别字。

       李芮由此记住了这个男人，一丝不苟的认真之态。亦暗自较劲，日后必要如他一般的出色成功。不，比他更出色。

       有同事过来，看出他的异样，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心下已明了。便半开玩笑的语气，拍拍他的肩，她挺好的，又年轻又漂亮，没有哪个男人不喜欢。

       李芮神色不改，笑着回敬他的调侃，是啊，我也是男人。你呢？

       同事耸耸肩，一脸的无奈，不知是真是假。当然，今晚恐怕一夜无眠了。可惜啊，她不属于我，我也没有那个能力让她属于我。

       言外之意再明显不过，她好比一件价值不菲的收藏品，自然是出价高者得之，没有任何的悬念。这个男子，金钱地位才华能力，样样出众，他绝对配得上她。亦能给她想要的一切。

       李芮不是不明白，可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他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他发现自己一点都不喜欢别人用这般轻视的眼光来评价她。

       她不是这样的轻浮女子。绝对不是。

       李芮为自己的笃定无法理解，他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你不该这样说她。可是，一念及此，他惊觉自己该是以何立场，何身份去辩解呢？

       谁都知道，曲歌不是李芮的女朋友。除却校友关系，他们之间什么都不是，甚至都够不上朋友。没有接触过，没有交流过，连对话都是保持在“嗨，好巧”之上。

       他们有各自的生活，不存在介入的理由。即使这理由存在，亦无明确的途径。

       酒会临近午夜散场，李芮出了酒店大门，被风一吹，人清醒了一点。到底还是被灌了几杯，红酒的后劲足，一开始不觉得，现在只觉醉意醺然，倒头就能睡。

       他抬头，便看到了曲歌。她正等车，身上披着一件西装外套，整个人被遮了大半，伶仃而单薄。他一定是喝多了，思维一时没转过来，竟以为是在学校。夜这样深，他觉得自己是要送她回寝的。一个女孩子在外面，他不放心。

       可，他们之间到底是隔了太多的人事。还有时光的流沙。即使只有几步之遥，即使他们连这样的场合都会遇见。

       有车在她面前停下，那个男子早他一步下车，走向曲歌。有声音响起，焦急而慌乱的，就散在李芮的耳边。

       啊呀，宝贝儿怎么睡着了？来，先别睡，回家再睡。宝贝儿，听话，乖......

       他站在她身后，愣愣地看着，什么也不能做。依稀听到她“嗯”了一声，但是整个人直挺挺地倒下来，照睡不误。男人没办法，只好将她打横抱在怀里。有服务生过来帮忙，一阵的手忙脚乱。

       他只是看着。置身事外的姿态，看着她被别的男人带走，看着高档轿车绝尘而去。还是可以笑出来的，没想到她站着就能睡着，像是小孩子一样稀里糊涂的，也那么可爱。

       他记得每次看到她，她的脸上都是恹恹的。没见她真正开心地笑过，或许她笑的时候，他没看到。李芮一时间不知该往哪儿走，夜色寂静，站了半天，竟清晰地想起她说过的那句话来。

       那天他在女寝楼下等苏薇，她走远时念的两句诗——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他摇摇头，笑得寂然，他这是为谁立中宵呢？

       很多年之后，他回首往事，这场关乎时间的流沙，只剩憾然轻叹，原来我错过这样多。

（3）

       再见曲歌，是一个月之后的事了。她毕业旅行回来，正值拍毕业照。一大拨人穿着学士服，费尽心思地找地合照。奈何人实在是多，而景点太少。

       杭城的五月天，早已灼热如火炉。学士服虽宽松，但到底是裹了一层。只是往太阳下一站，就像在水桶里浸过一遍似的，汗淋淋。

        她极怕热，便躲到了一棵无人的大树下暂避。人缘浅也是有好处的，少了她，大家都不会觉得奇怪。好似她本该在这热闹场景中缺席，她也习惯隐在人群中，眉目清浅，不争亦无言。她静静地站在那里，便成了一帧静默的风景。

       男生那边拍了好几张，才发现异样。照片的一角那个人影固定不动，不知不觉成了人肉背景。有人望过去，认出来这是曲歌。

       李芮起初不在意，到处都是人，拍着谁都很正常。但男生促狭的笑声传来，他也被转移了注意力，走过去看个究竟。

       四五个数学系的男生，正一张张地往前翻看照片，眼神莫名的兴奋。他只瞥了一眼照片，就明白过来。

       哎哎哎，说来奇怪，以前怎么就没发现，那个曲歌竟如此漂亮......啧啧，真是越看越好看。

       有一个男生笑起来，你们看，腿长，又白又直。

       还有，胸真挺......身材真的很不错。

       李芮不自觉地望向她，正好看到她的侧影。曲歌负手而立，抬头看着树叶，不知在想什么。短袖衬衣加牛仔短裤，简约贴身，将女孩子的身体曲线勾勒得完美。他也是正常的男生，和他们一样，莫名心悸。又多了一份隐秘的欣喜，他见过她最美的样子，而外人并不知道。

       或许是感受到注视的目光，曲歌转头朝他看来。猝不及防的，他来不及收回视线，就这么两人对望着。男生的对话还在继续。

       你们不知道吧，好几次我看见她从一辆宾利车上下来，在离学校很远的地方就下车......哦，那个男人我那次看到了，两人还拥抱来着。

       不会吧？你小子别看见辆车就往那方面想。

       什么啊，是你自己白痴好不好？那宾利多少钱一辆，你知道么？再说，那男人也就三十多，不是那种关系是什么？

       有人附和，看不出来，这个曲歌挺有本事的啊。

       哼，现在的女生有点姿色的，怎么都干了这个？

       李芮冷冷地开口，说什么呢？

       大家都没了声，他转身离开，再也没有回头。

       回来的第一件事，便是听闻苏薇和李芮分手了。还真是应了毕业就分手的戏言。不过苏薇并无太多悲伤，该干什么就干什么。一摞的事有待处理，何来空闲伤春悲秋。

       曲歌没问原因，苏薇不说，她也就不问。

       毕业了，转眼大家各奔东西。散伙饭都吃了半个月，这里那里，不同的圈子不同的人。太多的情绪都挤在一起，如同赶集。苏薇喝醉，泪眼朦胧，对着曲歌，千言万语只说了一句，曲歌，你不知你有多美，正如我不知我有多羡慕你。

       云亦然召集了校刊一拨人等，也吃了一顿。曲歌也被邀请，她不好推辞，不料竟遇到李芮。他就坐她旁边。

       席间他为她夹菜，倒饮料，照顾得周到。这些献殷情的活儿，他三年来练习过很多遍，如今是轻车熟路。曲歌静静的，他夹什么她吃什么，而他夹的都是她喜欢吃的。

       没有人知道。是的，没有人，他们相识相知三年了。他和苏薇相处的三年，就是一点点地了解了她。只是她，不是别人。

       云亦然看在眼里，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他们因《流沙》相识，曲歌一直给校刊供稿，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情谊。

       李芮快要忍不住说出口，但云亦然抢先一步，问，曲歌，为什么你的笔名是薇？

       她回答，我的母亲名字中有个“薇”字。

       云亦然点点头，继续说，我记得《流沙》中有一句话，爱如流沙，不握就散，握紧了散得更快。但无论如何，还是要伸手去抓住。因比流沙更无情的，还有时间。

       在座的都有些微的动情，在这即将分离的时刻。曲歌不动声色地接下去，一字一句——我知你等我几许，我亦知你爱我几许，你要我们余生相伴，胜过山盟海誓几许。爱之流沙，握不得，时光流沙，亦无法握。你说，你只剩我还可以相拥。我说，我有了你才会示弱。

       李芮静静地听，这是他第一次听她念自己的《流沙》。他从来不知道，原来平静如她，亦有这样深沉的感情。

       而这感情，是因为那个男人。

       云亦然看了李芮一眼，终是没忍住，不依不饶地问，这不会是真的吧？他对你很重要？

       曲歌笑笑，是的，因为他，才有了《流沙》。

（4）

       毕业后，李芮就留在原实习的公司上班，每天西装革履，朝九晚五。日子一天一天地过，没有意外亦无波澜。所以，常常让人错觉时光的停顿。

      李芮在公司附近租了房子，一个人。杭城天气多变，气温骤降，他和大部分人一样感冒。硬撑了两天，最终请假在家昏睡。

       烧得迷迷糊糊时，还做了梦。倒是梦见了最想见的人，不枉重感冒一场。醒来发觉房间里的异样，已被打扫得干净整洁。他怀疑仍在梦中，直到那个人走到他的面前，对他说，我煮了粥，快喝吧。

       时隔一年，他又见到了她。她长发挽起，露出馨白脖颈，端庄娴静，微笑时寂静如雪地。

       她是曲歌。

       白粥里放了西米，银耳，还有一些豆子。红绿相间，他不知道怎么叫。粥是乳白色的，还加了牛奶。米香和奶香交融，他喝在嘴里，是从未有过的味道。

       从未有过。他一点都不怀疑，她是蕙质兰心的女子。

      他对她说谢谢。曲歌依然是沉默的，脸上有淡漠的笑容。两人一时找不到话说，便面对面喝粥。他两天没吃东西，一连喝了三碗，喝完才发现撑到了。

       她简单地收拾了桌子，去厨房洗碗。他在客厅坐着，听到厨房“哗哗”的水声，好几次起身又坐下。等到房间里最终静下来，他也最终起身去厨房。

       她静静地站在水槽前，碗已洗干净摆放得整齐。但她没有动，只是站着，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或是在等什么。她亦从未说起，自己内心的念想。

       他无言地看着她的背影，闭上眼睛，只觉得这些年往事翻滚，令人心酸难耐。再也忍不住走过去，从背后轻轻拥住她，渐渐用力抱紧，就像拥抱了曾经的梦境。

       该说什么？说他们这些年的错过，还是横亘在彼此之间的人事？需要说么？知道便是知道，不知道，那就不必说。正如若她拒绝他的拥抱，他便什么都不会告知她。这将会成为他一个人的秘密。

       可是，他靠近她的瞬间，她的身体只是僵了一下，并没有拒绝。

       他抱她在怀里，声音暗哑。曲歌，你可否知道，那年我问《流沙》的作者是谁，不知为何，是恶作剧还是搞错，有人告诉我是07级电信班的苏薇。

       偏偏那篇文章的署名是薇，我竟以为是苏薇。

       五年前的那天，苏薇和曲歌从图书馆回来。路过男生宿舍时，曲歌遇到校刊的主编，礼貌地打招呼。一旁的苏薇见她回头，知道她认识的男生屈指可数。也知道能让曲歌主动打招呼的，定是男生中的极品，便问是谁。

       曲歌转过头来告诉她，是数学系的云亦然，亦是校刊主编。

       苏薇好奇心起，要看个究竟。哪里哪里，混熟了好跟他谈稿费涨价事宜，不用你出面，我帮你搞定。

       苏薇频频回头，一顿张望，果然有一个男生望过来，气质干净，眉目傲然。但他不是云亦然，他是李芮。

       李芮走向寝室阳台时，看到好友正和人微笑打招呼，便问是谁。云亦然告诉他，就是那个《流沙》的作者啊。

       李芮看过那篇文章，是手稿。文采斐然加之书写潇洒，令人惊艳。云亦然看了好几遍，赞不绝口。李芮更是一眼就记住，一心要见见文章的主人。

       在哪啊？亦然，是哪个啊？

       云亦然正发短信，头也没抬便说，就是刚回头的那个女生，长发。

       李芮朝人群张望，当真有女生回望过来，是长发，神采奕奕。他不敢确定，捅捅好友，问，她是谁？

       云亦然抬头，她是07级电信班的苏薇。

       李芮并不知道，云亦然暗自了解了曲歌的一切，苏薇是她的好友，他自然知道。李芮想，一定是她了，苏薇——《流沙》的作者。文章署名亦有一个“薇”字。

       然，此她非彼她。李芮问的是《流沙》的作者她是谁，而不是回头的女生是谁。两个女生都回头了，一个在先，一个在后。

       神差鬼使，阴错阳差。

       后来的事，众所周知。李芮开始约会苏薇，两个月后，两人正式对外宣布在一起。是名正言顺的男女朋友。

       大学里有个不成文的规定，谈恋爱者需请客吃饭。那天，两个寝室十个人，便围了一桌。曲歌自然在。这是值得庆祝的事，良人眷属，谁管后事如何，只要这一刻花好月圆。

       可，这花好月圆亦是假象。

       除却苏薇，主角之二李芮和曲歌，连云亦然都察觉事不对头。唯苏薇，浑然不觉。或者是她不愿相信直觉这类毫无根据的事。

       曲歌夹在中间，低头静静地吃菜，是欢声笑语中最安静的那个。她有意隐匿成角落里的一抹淡然影子，可气质的确卓尔不群，反倒欲盖弥彰。李芮朝她看了几眼，只觉这女生太清冷，亦特别。

       哦，这是曲歌。苏薇在李芮耳边说了一句。

       很特别的名字。李芮说。

       云亦然开口，曲歌，近来可有新作？

       曲歌这才抬头，瞳孔黑白分明，目光直接，正好与李芮相对。她不避不闪，就这么看着他，半晌才说，正在写长篇。

       不知为何，李芮内心瞬间有惊动，直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只听云亦然说，你可真是才女啊，那篇《流沙》，李芮这小子看了就舍不得放手了。

       曲歌笑笑，低下头去，就此沉默。而李芮，脱口而出，你是《流沙》的作者？

       这个疑问不需要回答，在座的都知道，但是李芮不知道。众所周知的事实，只有他不知。他眼神震惊，看向苏薇。苏薇问，怎么了？他摇摇头，拿起酒杯就喝，太急被呛到了。一旁的苏薇连忙帮他拍背，忙说你慢点儿。

       外人看在眼里，只觉得这两人感情甚好。苏薇大方得体，李芮英俊潇洒，当真是一对璧人。可是，错了。全错了。

       但李芮什么都不能说，亦不知如何言说。他就是一盆泼出去的水，地上水渍渐干，已成定局。他覆水难收。

（5）

       和李芮分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苏薇都不明白，为何形影不离的三年相伴仍敌不过心中那抹似有若无的影子。真假虚实，谁胜谁负。

       答案还是曲歌告诉她的，很简单的道理。空气无色无味，你能离得开么？

       苏薇笑笑，终是默认。

       和李芮的第一次约会，是去邻校看一场文学报告会。票是他好不容易弄到手的，苏薇不好推辞。但，两个小时听下来，她只觉得此生再也不愿听到“文学”二字。简直是折磨，完全不知所云。末了，李芮还问她，你觉得江户川乱步的作品如何？

       谁？苏薇在心里暗忖，什么乱不乱的，我只知道江户川柯南。她也是机灵的女生，反问，你真应该去学中文或外国文学，怎么就学了数学？

       李芮笑笑，你不也是？

       苏薇当时并不知道他话中之意。回到寝室，连忙恶补，求教之人就是曲歌。曲歌问她，对方有什么好？苏薇一脸的小女儿羞涩，除却喜欢看书，可以自诩为文学青年之外，其他什么都好。

       又说了一堆，说他事先准备了水给她，又怕晚上出来冷，还多带了一件外套。又带她去吃夜宵，点了很多东西，问她喜欢什么。还约定下次一起去吃那什么东北菜，川菜，反正好吃的都要吃个遍。

       曲歌有意无意地听着，当然不知道他就是李芮。即使知道，亦无法改变什么。她了解苏薇，便简言之江户川乱步的作品特点，还出了一个主意，若实在是不行，就将柯南搬出来。

       苏薇疑惑，可以么？

       曲歌为她打气，肯定行。一时想不起来，就发短信给我。

       苏薇在文学方面，是绝对相信曲歌的。她看过很多乱七八糟的书，空余的时间就在图书馆，什么都看。同时对很多东西不在乎，比如绩点排名，奖学金之类的。饶是考试前一晚，大家临时抱佛脚，只恨时间不够，但她还在看闲书或是写小说。而大学四年，大大小小考试无数，简单的难的，她都没有挂过。这样一来，上课读书倒成了副业，写字旅行才是她的正事。

       有时，苏薇常常想，和曲歌做朋友，最大的原因便是她不会成为自己的对手，不论从学业上还是生活上。曲歌不争不怒，不悲不喜，游离在任何人的是非之外。她是一面再安全不过的镜子，苏薇面对她，可以袒露一切。她亦是聪明的，更懂得收敛自己的聪明。苏薇不必事事说破，只要提及一二，曲歌就了然于心，且守口如瓶。

       她之汹涌澎湃配她之波澜不惊，再好不过。

       而有些事，要等到很久之后，苏薇才恍然。她和曲歌的关系，其实一开始就处在不对等的天平上。她不了解曲歌，她未曾看透一丝一毫。曲歌就是一口井，狭隘的自闭的，从井口望去，就那么一方天地。有人这样评价她，苏薇也这样认为。亦常常告诫，曲歌啊，你应该参加一些社团活动，交一些朋友，别老是看书嘛。

       曲歌闻之，淡淡一笑。不答应也不回绝，她永远都怡然自得。她似是要将自己隐藏起来，恨不得什么都不见，不管，只在乎自己。连着本属于自己的光芒都一一摒弃。曲歌不需要外人的评价，称赞以及劝勉，因为她不在乎。

       是真的不在乎。

       会突然的消失一段时间，苏薇知道她去旅行，可不知道去了何地，更不知何时回来。该来时来，该去时去，如风一般。外人看似指责她的特立独行，实则羡慕不已。

       苏薇会在曲歌回来的时候，颇有不满地唠叨，哟，大小姐回来了。

       曲歌忙递上在旅途中给她买的礼物。苏薇没了脾气，只说，你这什么性格啊？曲歌来一句，小时候没人教，长歪了。

       苏薇自知不妥，便不再说话。曲歌幼年丧母，住在表亲家，父亲自始至终都缺席。她是知道的，可她忘了问，这旅行的钱从何而来。

       彼时曲歌成了苏薇恋爱的军师，说来有趣，曲歌连男生的手都没牵过，就堂而皇之地帮好友出主意。不知为何，每次苏薇都化险为夷。

       曲歌也渐渐了解，苏薇的这个男友喜欢看书，更喜欢和苏薇探讨。她不是没有好奇，到底是怎样的男生，如今喜欢看书的男生不多了。

       那次江户川乱步事件，果真以柯南收场。动画片谁没看过，苏薇讲得头头是道。为了以防万一，她还顺带提了阿加莎的《谋杀启事》。这本书就搁在曲歌的书架上，苏薇还翻过两下。曲歌看完后写了一篇书评，还对她说了一大堆。她也是好奇，什么书就这么好看。苏薇有点庆幸，还好看过一点。真是应了那句话，书到用时方恨少。

       李芮的注意力果真被转移，他问，你喜欢阿加莎？

       苏薇说，是啊。比起乱步作品的妖异，诡谲，还是她的比较适合女生，我胆子比较小。

       这话是曲歌说的，正好派上用场。

       李芮笑起来，宠溺地摸摸她的头，我也比较喜欢阿加莎，她对人物性格的刻画，行为举止的描写独一无二。因为每个人都独一无二。

       苏薇听着耳熟，她想起来，这话曲歌也说过，每个人都独一无二，所以无可替代。恋爱后，苏薇的变化显而易见，她开始看一些书，更是看曲歌写的小说或只言片语。

       她是极喜欢李芮的了。他谦谦君子，涵养风度，学识见地，都出类拔萃。明知彼此的不合适，却不甘愿放手。

       她的努力没有白费，两人感情渐瑧稳定，终于是在一起，羡煞旁人。

       曲歌成全了她的爱情，一步步帮她奠定基础，却在爱情高楼即将竣工之际，摧毁一切。原来自始至终，李芮是通过了苏薇，在和曲歌恋爱。或者是在李芮面前，苏薇成了另一个曲歌，而不自知。

       分手后的那一个月里，日子很静。曲歌尚在毕业旅行中，苏薇静静坐在她的位子上，回想彼时种种，只觉得太可笑。那本《谋杀启事》还在，她取下来一页页看过去。终于是有时间，可以将这本书看完。三年，她的时间被耗费在一场关于爱情的谎言里，最终一无所获。

        她忘了，每个人都独一无二，无可取代。她曾以为她是他的独一无二。

       书中夹着一页纸，只言片语，是曲歌的字迹——一个谎言总是需要另一个谎言来填充和弥补。而弥补是永远不够的，那只被撕开的洞，望不到底。

       苏薇无声落泪，她说了一个又一个的谎，去建立自己的爱情，所以她的爱情，就是用无数谎言堆砌的谎。

       她看下去，飞扬潇洒的笔墨——但是所有的谎言都是值得原谅和同情的，因所有的谎都与感情有关，那些曾经热切的，迷茫的，焦灼的，畏惧的感情。

       时间是两年前的某一晚。苏薇瞬间惊觉，那天她和李芮请客吃饭，正式告知大家在一起。而曲歌，一早就猜中了他们感情的结局，只等着她自己悔悟时翻开这一笔既定的书写。是一个朋友给她的忠告。

       原来曲歌是一片大海，你看到的只是一方狭小的井，但是井与大海相通。她只让你看到属于她自己的井，因为你浅陋无知，觉得那就是了。

       苏薇那一刻觉得，曲歌之所以不是她的对手，是因为她不屑。她们之间的对弈，胜负已定，又何须宣战。

       连她自以为幸福的爱情，都是她施舍的。

（6）

       曲歌转过身去，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她迟疑着，最终还是伸手抚上他的脸。这张脸她从未这样近地看过，总是隔了很远的距离。她亦不敢将目光停留在他身上太久，便只能一遍遍地用笔墨来描绘，凭自己的想象和支离破碎的感觉将这张年轻的脸定在记忆里。

       她记得，那天苏薇告诉她，说，他要我作他的女朋友，你说我答不答应？

       这其实是反问句，答案显而易见。她并不是在征求她的意见，苏薇内心清明，恋爱是自己的事，从来无需外人来插手。

      曲歌问，他是谁？

      李芮，他是07数学系的李芮。

      曲歌笑笑，没有再说话。转过头去继续看书，脑海里却浮现一张年轻的脸。

      原来是他！

       她第一次见他，是在新生篮球赛上，旁边的女生激动万分地喊，你看，是李芮。她望过去，看见一个欣长的身影，正要罚球投篮。第二次是去交稿，正是《流沙》，云亦然正在看书，她拿来翻了一下，是奥斯汀的《爱玛》，扉页上写着“芮”。是他的书。

       而第三次是从苏薇的口中，他将是别人的男友。

       第四次，是他和苏薇一起请客吃饭，他说，大家好，我是李芮。

       就这样，他们这样近，又这样远。渐渐了解对方的一点一滴，从苏薇，亦从一些不相干的人口中。他们彼此的熟知不为外人知晓，像是开在暗夜里的优昙，亦隔着太多的人事。

        他笑得凄然，眼泪都要落下，说，你离开他，和我在一起，好不好？

        曲歌知道他说的是谁，愣愣地看着他，你在说什么？

        曲歌，他不会娶你。可是，我愿意。

        她摇摇头，说，我不会离开他的。抬头迎上他的视线，笑笑，他是我父亲，不过40岁。年少荒唐，然后就有了我。说出来你一定不信，我见到他的第一眼，竟有感觉他会是我生命中很重要的一个人。我做了很多事，收集他的资料，生活隐私等等。他也在暗中调查我......结果发现，我是他的女儿。

       我一直不愿，不敢亦不想见他。不知为何，大概是情怯。躲了他很久，从高中开始就和他玩猫捉老鼠的游戏。其实是我不敢相信，会有这样的一个男人，他是我父亲。

       他对我很好，我知道他想弥补，也就渐渐遂了他的愿。他派人定时来看我，或者是接我去看他。我们都很像，对一些事不在乎，恶作剧地让人误会我们的关系。所有人都以为，我是他的情人，被他包养。其实也差不多，他负担我的学费生活费。我也曾开玩笑说，要做他最最特别的女朋友。

       他亦玩笑，在人前这样介绍，这是我前世和今生的情人。只此一个。

       知道苏薇和李芮在一起的那天晚上，曲歌哭倒在他怀里。年轻的父亲吓得不知所措，宝贝儿，别哭，他不喜欢你是他的损失，咱条件这么好，还怕找不到好男人么？就算找不到，还有我嘛......

       明明是我先遇到他的，是我是我......你为什么不早点出现，偏偏我是这样的性格，他怎么会喜欢？为什么我就养成了这样的性格？

       父亲内心有愧，是爸爸不好，一直不知道有你......

       曾有一度，曲歌厌恶自己的性格，不冷不热，她的感情稀薄，直叫人觉得寡淡无味。她太懂得收敛自己的感情，亦不会表达。怕是无人有这般耐心，长久陪伴。

       她是来告别的，阔别经年，她已订婚。来来去去，在她身边的人始终不是他。他问，他对你好不好？

       好。除却父亲，他是对我最好的人。

       那就好。

       李芮只觉此生一步错，步步错。想留的留不住，该忘的忘不了。

       于是，他成了她小说中永恒的意象，字里行间都是关乎他的细微点滴，不会褪色，不会更改，静默永存。

       这是值得庆幸的事，她用这种方式来记得他。比这世俗的爱恋更长更久，足以于时间媲美。

       可，也仅仅是存在于她的文字里。正如他回忆她的渠道，是通过另一个女孩子。借着想象的虚妄来拼凑那桢剪影的全部。

      至此，再无交集。

      可是，谁都没有说，他爱她，她亦爱他。

                                                                                                                                             丁宛  于 量院

                                                                                                                                               2011-05-06

                                                                                                                                                     22: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