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若梦

最后一次见她是冬天,一个人,一把木制的小靠背椅,安安静静坐在大树底下,半眯着眼睛,低着头,双手扶在拐杖上,我走过去,一整年没见,有些陌生感,喊了她一声,没有反应,我扯着嗓子又喊了一声,她抬起头,脑袋不由自主的颤抖,含糊不清的说:“回来了?”

忽然又似乎想到了什么一样,定神看着我,问道:“您是哪位啊?”

我说不出话。我一年没见过她了,没问过她了。

我从口袋里掏出早就准备好的那匝钱,递给她,“这是给您老人家过年的红包,您收好!”

她哆嗦着接过去,藏进贴身的口袋,又说,“给我钱干嘛,你自己用啊,我花不了钱的。”

我没说话,我以为她和以往一样,总希望自己的儿子给她钱花,能把她接去儿子家,不用再蜗居在那间冬冷夏热刮风透风下雨漏雨的茅草棚。我以为她和以往一样,会隔天又拿着我给的钱去逛集市,逢人就说这是她自己赚的钱,然后去买一大堆好吃的一个人在那间茅草棚内享用。我以为她会和以往一样又说没几天好活了然后过几天又精神抖擞的给张婆婆李婆婆赵婆婆捡完棉花割完稻子剥完豆子后一个人回家做饭吃。

我以为工作第一年回家就给她那么多钱算很孝顺了;我以为那些钱她可以花半年呢。

我不爱她,不喜欢她,我讨厌她。

她从我记事起就一直在重复同样的言论,我大儿子会把我接到他家里去住的。换了一年,她又会说,我二儿子会把我接到他家去住的。如此反复,第五个儿子说过了就又会从大儿子开始。只是她从来没有住过超过一个月的瓦房。

老伴在世的时候,尚且能在老宅子里容身,老伴去世后,被最小的儿媳妇一顿毒打从老宅子里赶了出来,来我家说在我家住几天。后来几个儿子一起在我家后面盖了间小茅草棚,从此,这间阴暗的茅草棚就是她的容身之所了。

那会我上初一。

噢,对了,她是我的奶奶。

这间茅草棚连电灯都是我上高一的时候帮她从我家厨房接过去的。这电灯也是她那里唯一能看出和我同属一个时代的东西了。

我上大学,来了很多亲戚,闹哄哄的,她一个人,安安静静的坐在我家大门角落,怯生生的。我从厨房端来一大碗排骨藕汤地给她,她接过去,坐在那里边吃边掉眼泪,吃完了问我还有没有,我说有的,您要多少都有,还有肉丸子您要不要吃。她说藕汤就很好,别的不敢想。我又不高兴了,瞪了她一眼,又去厨房端来一碗藕汤一碗丸子一碟卤肉。吃完后,也不敢去厨房,我妈在呢,喊我,拉着我躲在角落里,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手帕,打开,又是一个手帕,打开后,拿出一张20的纸币,放在我的手心,含糊不清的说些光宗耀祖的话,我不耐烦听。

噢,原来怀里掏出来的纸币温度都差不多,和妈妈给我的一样。

大二,冬天,寒假,爸妈外地做生意没回家,我回家,家里的被子都收起来了,让她帮我装一床被子,她摸索了十分钟,还没弄好,我又不耐烦了,接过来自己弄,发现被子在被套里面卷了好几次,我忍不住埋怨,这样子能装好么?她不说话,低着头用双手不断在刚垫好的床单上抚摸企图把每一道皱褶都抚平。

那年她78岁。看上去也就60多岁。

当天晚上大风大雨。我家那间从盖好第一天地基就歪着的厨房终于不堪重负轰然倒塌了。

早晨她流着泪对我说,辛辛苦苦的一点基业,怎么就倒了呢?我不耐烦,说倒了就倒了呗,反正也不用了,这没人没牲口的时候倒不是更好么。她只是一个劲的重复基业基业。

她是大年初四早晨走的。躺在爸爸怀里,哆嗦着说不出话,什么也没交代就走了。也没有什么要交代的了,没有遗产没有债务,走得倒是干干净净。爸爸说可能是冻坏了,早晨爸爸去看她的时候她摔在地上,我爸爸扶起她的时候已经全身冰冷,可能是起来上厕所摔地上起不来,叫不出来或者叫了没人听见,不得而知。

干净利落,也算解脱,那么多儿子,嫌弃了她大半辈子。我其实挺为她高兴的,可是看到她小小的躯体,躺在灵床上,似乎不足一米,还是忍不住流泪。

噢,我给她的红包,她一分也没有来得及花。

爷爷走得早,她一个人过了近20年,从冷言冷语里走完后半辈子,不知道我这不多的温情,能不能让她在路上多一点温暖。

设灵位的时候找她的照片,妈妈说去年她照过一副彩色的大照片的,前些天都看见在她床头,怎么就找不到了呢。

或许是她自己带走了吧,干干净净来干干净净走,没有人会回忆起她,就算回忆起恐怕也多是糟糕的记忆吧,也罢,也罢。

浮生若梦,浮生若梦,就当是一场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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