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庄公姬寤生打从他出生的那天起,就很郁闷。因为他的母亲武姜难产,差点一尸两命,不但姬寤生不能看到这个大千世界,就连武姜也得跟这个花花世界说bye-bye。
武姜很迷信,后果很严重。她把难产的责任全部推给了姬寤生,认为姬寤生是个不祥之物,所以她一点都不喜欢姬寤生,她更喜欢她的小儿子共叔段,因为生小儿子的时候很顺利。所以从小武姜就把她全部的母爱给了共叔段,而彻底忽视了姬寤生的存在。
虽然武姜忽视了姬寤生的存在,可是姬寤生他老爸却一点也没有忽视他,早早的就确立了他王国继承人的地位。可是武姜却不愿意,她想要把一切都争取过来给共叔段。如果可以,甚至连姬寤生的性命她也在所不惜。
早在姬寤生还没有继承王位的时候,武姜纠建议姬寤生的老爸姬掘突废掉姬寤生,改立共叔段为王位继承人。幸亏姬掘突虽然老了但是眼睛还是雪亮的,一眼就看出共叔段是一个纨绔子弟,占着有老妈撑腰整天只知道花天酒地,怎能把国家交给这样一个人。所以毅然决然的否地了武姜的提议。姬寤生有惊无险的继承了王位。
武姜爱子(幼子)心切,见姬掘突没有把郑伯的位子传给共叔段,嘴上不说什么,心里早就憋满了怨气,绞尽脑汁整天就想着如何为共叔段扳回一句。她才不把姬寤生这个郑伯放在眼里呢,她在心里说:共叔段,只要有妈在这个郑伯迟早是你的。
可是现在姬寤生已经继承大统了,而且获得了朝野上下的广泛支持,想要在朝中发动政变已经是不可能了。武姜想来想去,发现只有“曲线救国”了,就是让姬寤生把共叔段封到首都以外的大城市去做王,然后天高皇帝远,共叔段就可以培养自己的军队,等到时机成熟,木子二人里应外合,到时候哼哼……姬寤生,恐怕连收尸的人都没有。
想到就做,这是武姜这种强势女人的一惯做法,她马上就向姬寤生提出了想让共叔段到首都以外做王的想法,并要求姬寤生同意。
不过姬寤生也不是省油的灯,一眼就看出来母亲想要干什么。母亲的做法让这位新任郑伯的心凉了半截。于是,他拒绝了武姜把共叔段封到制邑(说制邑可能大家不清楚,说虎牢关大家就知道为啥武姜想让共叔段去哪里了)的请求,理由有二:
一、 制邑地处偏远,不易管理。
二、 制邑原来是东虢国的地盘,后来东虢国为郑所灭,把亲生弟弟封到那里,怕是不妥。
除了制邑以外,剩下的地盘随便选,姬寤生同意母亲的请求将弟弟封出去做王。
姬寤生拒绝把制邑封给共叔段的真正原因,其实是应为制邑是东虢国的旧都,北依黄河,南临汜水,地势险要,粮草充足,进可攻,退可守。如果把制邑封给共叔段,那就等于放虎出山,再难控制。更重要的是制邑距离郑国首都新郑太远,不就做个王嘛,跑那么远干什么,还是在我眼皮子底下比较安全。
武姜应该已经觉察出姬寤生已经对她有所防备了,但是又不好说什么。于是就退而求其次,请姬寤生把共叔段封到京邑。姬寤生皮笑肉不笑的答应了母亲的请求。是啊,去京邑多好啊!距离新郑又近,四周开阔,无险可守。以后要是有个什么风吹草动,我分分钟拿下你。姬寤生在心里想。
武姜满心欢喜的把共叔段送到了京邑,并让他在那里明目张胆的招兵买马,组织自己的力量。对于武姜的种种制造国家分裂的做法,郑国的大臣们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大夫祭仲是第一个跳出来表达不满的大臣。
其实姬寤生对母亲的厚此薄彼早就不满了,只是他为人阴鸷,他不说别人根本搞不懂他在想什么,而在表面上却表现的很阳光。大夫祭仲不明就里对姬寤生发出了警告:“姜氏心怀诡诈,公岂不知?不如先下手为强,斩草除根,以绝后患。等到彼等势力做大之时,再欲除之,恐非易事。”
姬寤生根本没打算现在就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无耐祭仲逼的太紧了,情急之下说出了一句千古名言:“多行不义,必自毙。”皇帝不急太监急,想看大片就别心急。
姬寤生被称为“春秋小霸王”,其性格内敛阴鸷,表面上看上去阳光向上,充满了正能量,其实肚子里一肚子坏水。用笑里藏刀来形容姬寤生最合适不过。
对于武姜和共叔段的阴谋,姬寤生何尝不知。郑国的大臣们只看到了武姜对姬寤生的咄咄逼人,却忘记了武姜再怎么可恶,血浓于水,她毕竟是姬寤生的亲妈。自从姬寤生记事起,他就一直生活在母爱不平衡的阴影中,这让他对武姜产生了深深的怨恨:姥姥的,难产能怪我嘛,我还不是你生的。
所以对于武姜,姬寤生一直抱有一丝希望,他希望突然有一天武姜能够幡然醒悟,分给他哪怕只是一丝丝母爱,他都心满意足了。
对于自己的亲弟弟共叔段,姬寤生有的只是恨:姥姥的,把我的母爱抢走了不说,还要来抢我的王位,等时机一到,我就把你收拾了。姬寤生早就得到可靠情报,知道共叔段在不断的扩大自己的地盘,势力范围越来越大,这个消息深深的刺痛了姬寤生。他知道共叔段背后一定有母亲的支持,他一再给母亲机会,可是现在看来母亲是准备一条道走到黑了。
对于武姜母子赤裸裸的要分裂国家,要发动内战的行为,郑国的统治阶层感到坐立不安,纷纷出面劝姬寤生不要在托下去,迟则生变,应该趁共叔段还不成气候一举将其拿下。
姬寤生却还是摇头拒绝了,此时他已经对母亲绝望了,但他的理由是:“不义不昵,厚将崩。”意思是共叔段的所作所为于公不合君臣大义,于私不合兄弟亲情,所以他的失败是早就注定的。
姬寤生之所以被后世称为春秋小霸王而没有列为霸主,主要有两个原因:
一、就是他在处理他弟弟问题上的姑息养奸。面对共叔段的错误做法,他没有选择以大义责之,矫正共叔段的错误做法。而是放任共叔段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并且还挖坑引诱共叔段。
二、他以诸侯的身份与周天子互换人质,还因为领地大打出手,最要命的他还射了周恒王一箭。他在谴责共叔段不守君臣大义的同时自己却不以身作则。
正是因为以上两点,姬寤生在历史上的形象并不怎么光彩,有关他的评价也是以负面居多。不过主要批判的就是他的私德,对他的小霸王的江湖地位还是给予肯定的。
《春秋》就对姬寤生给出了很高的评价:“郑伯既为人君,有威怒之重,自为戎首,设赏罚之柄,故君师用命,战士争先。”
还是回来讲姬寤生和他妈的事。
对于共叔段,姬寤生早就恨的牙根痒了。但他如果之前就动手,没有合法的理由,弄不好就身败名裂。等共叔段谋逆之时再动手,所有罪过全部由武姜和共叔段背着,自己还能落得个好名声,为人奸雄如此,曹操也要望其项背。
《东周列国志》的作者冯梦龙就评价姬寤生:“养成段恶,以塞姜氏之口,真千古奸雄也”。三国的第一奸雄曹操只能算是姬寤生的徒弟,很多阴人的招数都是师承姬寤生。
姬寤生对付武姜和共叔段的手段说白了就是两个字“隐忍”。说到隐忍大家第一想到的应该是越王勾践。但是,论时间长度姬寤生和勾践都是忍了二十年,论难度姬寤生要在勾践之上。
勾践所面对的夫差是他亡国的仇人,在心里上勾践还是能说服自己去忍。而姬寤生所面对的是自己的亲生母亲和亲兄弟,何况姬寤生也并非冷血之人。从他内心深处来讲,他还是幻想母亲和弟弟能够醒悟,能够回头是岸,不希望有一天刀兵相见。但是现实又是如此的残酷,这种现实和幻想对于姬寤生心里上的折磨,不是身处其境,是很难理解的。
姬寤生其实不想对母亲和弟弟痛下杀手,他一直在采取理智的方法处理母亲与弟弟的事,试想一下他如果是一个暴虐的君王,他还能容忍共叔段和武姜二十年吗?只怕共叔段和武姜脑袋搬家都是轻的,最起码得五马分尸。可无奈共叔段和武姜被贪婪冲昏了头脑,只想着谋朝篡位,不收拾他们一下,他们不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
姬寤生早就挖好可坑,就等着共叔段跳,只有这样姬寤生才能占据道德的制高点。而共叔段却全然不知,他摆好了pose准备起跳了。
表面上共叔段在京邑招兵买马,不断扩充叛军。可是共叔段的军队就是人数再多也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根本不是姬寤生所掌握的正规军的对手。
姬寤生对于弟弟的倒行逆施已经无所谓了,他更在意武姜的态度。令他感到绝望的是,武姜一直到现在仍然是执迷不悟,她跟共叔段通信,约定共叔段大兵来犯的时候她作为内应打开都城的大门,一举铲除人嫌狗憎的姬寤生。
武姜的态度彻底的激怒了本已很失望的姬寤生。姬寤生由失望变成绝望,由绝望变为愤怒:好吧,既然你们执迷不悟,就别怪我心狠手辣了。
二十多年的恩怨情仇是该到了算总账的时候了。
郑庄公二十二年五月,一场意料之中的兄弟大战拉开序幕。不过出乎武姜意料的是,主动发起战争的不是共叔段而是姬寤生。姬寤生杀鸡用牛刀,拜姬吕为大将,一次就出手两百辆战车,浩浩荡荡杀向京邑。
——春秋的兵制上承西周,军事实力以“车”为计算单位,每辆战车由四马拉载,上有甲士三人,下有歩卒七十二人,后勤兵二十五人,共计百人,此外还得配备后勤牛十二头。二百辆战车单论人数就是两万人,这在春秋时期绝对算得上是大规模的用兵了。
优势一直在姬寤生这边。姬寤生的军队才出城,共叔段经营多年的根据地京邑就宣布归降姬寤生。这就很生动的说明了姬寤生早就做好了京邑官员的策反工作。共叔段身边所谓亲信早就被姬寤生收买了。战争还没开始,输赢就已经有了定论。
共叔段除了感叹世态炎凉,人心难测外剩下的就只有跑路了。不过天下之大,却没有他共叔段安身之地。有谁会为了共叔段去得罪小霸王姬寤生。姬寤生更是容不得共叔段,命令军队追杀共叔段,最终共叔段死于姬寤生的军队之手。
共叔段已近成为了历史,姬寤生可以当做从来没有这个弟弟,可是他还是必须面对视他有如仇人的母亲武姜。
但是现在的姬寤生对武姜只有恨,恨之入骨。要不是武姜偏心,他何至于和亲兄弟刀兵相见,他何至于要把亲兄弟置于死地。刹那间,二十多年的恩怨一齐涌上心头,姬寤生不想再见武姜一眼。他命令把武姜送到河南临颍软禁了起来。并派人给整日以泪洗面的武姜带去一句狠话:“不及黄泉,不相见也”。
在做完了这一切之后,本来姬寤生觉得自己的心情应该大为舒畅,压在心里二十多年的这块大石终于搬开了,我终于可以自由的呼吸了。可是事实却再一次给了姬寤生沉痛的打击。姬寤生还是高兴不起来,他隐隐约约还是觉得心里传来阵阵的刺痛,特别是当他看到别人合家欢乐的时候。复仇以后心理上的空虚和失落给姬寤生带来了沉痛的打击。
姬寤生一直在心里问自己:难道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吗?杀害亲弟,软禁亲母。本来好好一个家现在可谓是支离破碎。其实姬寤生心灵深处并不想对母亲怎么样,他的要求不高,他只希望母亲能把母爱分一点给他。
姬寤生突然发现,骨子里他一点都不恨武姜。但是他已经来不及挽回一切了,他是一国之君,他岂能朝令夕改。
一方面是权力的诱惑,一方面是亲情的召唤,姬寤生夹在当中一时想不出解决的办法,春秋小霸王也陷入了痛苦的纠结中不能自已。
但是春秋的士大夫们是很有责任感的官僚,所谓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国君的纠结就是我的纠结,我一定要替国君解决这个纠结。替姬寤生想出解决办法的是颍考叔。
颍考叔得知国君很纠结的时候,并不在国都,而是在镇守颍谷。他从同僚口里知道国君的困难后,立即打着进贡的名义来朝见姬寤生。按照惯例,小弟来拜见老大,老大肯定得摆酒款待的,好酒好肉肯定是少不了的。
在吃饭的时候令姬寤生感到惊诧的画面出现了,颍考叔并没有把美酒佳肴往自己嘴里塞,而是将它们都轻轻的推到了一边。姬寤生想我从没听说过颍考叔是素食主义者啊。面对国君的疑问,颍考叔非常坦然加非常动情的说:臣家里还有八十老母,从没有吃过如此珍馐美味,臣要带回去孝敬老母。
颍考叔一句话捅在了姬寤生腰眼儿上,姬寤生听完颍考叔的话差点没哭出来。别人都可以享受母爱,自己却和母亲老死不相往来。
姬寤生一脸羡慕嫉妒的看着颍考叔说:“寡人非常羡慕先生啊,有机会孝敬老母,寡人却是孤苦一人,无母可敬。”姬寤生平时为人诡诈,但是这句话却是发自肺腑。人之初性本善,世界上即使再邪恶的人,在他内心深处,也会留有一个柔软的空间,何况姬寤生也仅仅是诡诈,其人品还是不错的。
颍考叔当然知道姬寤生和母亲之间发生过什么,但是他明知故问,硬是逼着姬寤生掏心窝子。在颍考叔的心里攻势下,姬寤生毫无保留的把他心里最真实的想法说了出来,不停的在说当初把母亲流放的后悔之情。
颍考叔笑了,他就是来解决这个问题的:“君何患焉?若掘地及泉,隧而相见,其谁曰不然?”
姬寤生说过不及黄泉不相见,那咱就挖出一个黄泉来。具体办法就是打出一条有地下水的隧道来,让姬寤生和武姜再隧道中相见。而且颍考叔相信,武姜一定会接纳姬寤生的,因为她在感情上已经别无选择。
果然,当武姜听完颍考叔的安排后,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对颍考叔的感激之情无以言表。武姜对自己几十年来的糊涂和绝情悔恨不已。她一直视姬寤生如路人,忘记了自己作为母亲的责任和担当。姬寤生兄弟二人反目,罪魁祸首其实就是武姜自己。
共叔段早已成为过去时,眼下她只有姬寤生一个儿子。有时,她甚至会想,只要姬寤生肯给她一个机会,她愿意加倍补偿这个内心孤独、痛苦的儿子。现在机会来了,武姜内心的起伏犹如钱塘大潮,久久难以平静。
当姬寤生举着火把走进隧道时,已经激动的泪流满面,他激动的说道:“大隧之中,其乐也融融!”他听到隧道中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武姜也同样是泪流满面的站在儿子面前,和着泪,吟诵着她夹杂着太多悔恨的幸福:“大隧之外,其乐也洩洩!”
火把映衬着两张因为激动而变得有点些微扭曲的脸。直到现在,武姜才真正理解了做母亲的含义和幸福。在武姜的潜意识里,她一直把难产的危险归罪于姬寤生,几十年来对姬寤生有的只是反感和厌恶。她从来没有想过,姬寤生当时只是一个不谙人事的婴儿,他何罪只有!
好在上天厌倦了这场人间悲剧,给了武姜一个赎罪的机会,还了姬寤生一个公道。
《左传.隐公元年》:“遂为母子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