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老头在这天开始的时候,完全想不到自己会有这么好的运气。

按照从前,张老头对自己的五金店生意总是抱着无所谓的态度的,更确切的讲,在他生命漫长的五十来年中,这种态度仿佛作为一种不可抗拒的命令般左右他的生活。大约五十年前,无所谓,他便出生在这条街上,当时战争已经结束,人们从疲乏和厌倦中走出来,重新建立这座城市,当初他不为所动,以为这一切与他毫无关联。之后改革改革,开放开放,他在瓦屋的窗后目睹了一条铁路在眼前铺起,却并不关心它会走向哪里。十几岁的某天,他看见屋前的农田在一夜间变成了硬土,一辆辆卡车碾过时,除了发出对新事物的感叹外,也再没有其余的感想。二十多岁的时候,当他从玻璃厂下班回家,被告知所有的瓦屋即将被拆除时,心里也没有太大的波动。“好吧,”他是这么对老娘说的:“咱再等等。”当时别人都认为他沉得住气,因为邻居们早已迫不及待地打点行李,开始逃亡。但是不久之后政府又颁布了一条指令,使得该区的改建不得已被搁置。当拖拉机,压路机,以及那些为这条街道带来生命力的施工队撤离的时候,他突然毫无由来的想到,自己会死在这条街上。

这条街自那时变得荒凉起来,所有的屋舍几乎已经被推到。张老头的那间孤零零的瓦房也因为雨水和寂寞开始发霉破裂。随后又出现一系列的事情,街道还是被稍微的扩建,成为了一条狭长的运输通道,货车将铁和碳带向城市北部,那里曾经也是农村,后来因为被改为工业区而热闹了起来。张老头曾经工作过的玻璃厂倒闭了。他的老娘因为在门前跌了一跤摔断了腿而无法走路。面对一切,张老头没有感到太多的悲伤或者欣慰。只是在失业后,他粗略地观察了一下自己所住的地方,发现那正在日益枯萎的瓦房正处在一座小山的山脚下,对面二十米处便是铁路,每天载满货物的火车便在那条铁路上飞驰,发出巨大的噪音。唯一与马路的分界线便是一堵长长的矮墙,整条街道拥挤而狭窄。

不过为了绕开山体,人们在他的瓦房前修了一个大大的弯道,那是这条街上唯一宽敞的地方了。

张老汉下定了决心,他从废弃的玻璃厂捡来各种各样的废料,在大路的拐角处搭建了一个简易的铁皮屋,工程完成以后,他开始一样一样地往铁皮屋里输送物品,其实他心里并没有什么具体的概念,他今天买了几把扫帚,明天又买来几口铁锅,不久又买来了锁,电池之类的小玩意儿,铁皮屋渐渐被装满,他并不介意这些商品是否俏销,重要的是为了求得心理安慰。应老娘的要求,他又在窄小的铁皮屋里放了一张行军床,于是他的老娘得以在他离开的时候看管店铺。她腿脚不便,因此常年只能跪坐在这床榻上,正对着尘土飞扬的马路,对面便是他们衰老的瓦房。

铁皮屋的生存环境是极其恶劣的。冬天冷如冰窖,盛夏热似火炉。刮风时,屋内便会听到沙石撞击在铁墙上发出的乒乒乓乓的噪音。下雨时雨点砸在屋顶上,声音好似雷鸣。每当火车经过,整间房子便开始颤抖,货架上的各种商品开始跳动,仿佛地震一般。而铁路上持续不断的由机油与尿骚组成的恶臭更是常年入侵这座铁皮屋,叫人难以忍受。

即便如此,张老头还是与他的老娘以惊人的意志力顽强地等待了一年又一年。

五金店的生意越来越不好,今年夏天开始的时候几乎什么也没卖出去,货物的堆积几乎可以追溯到十年之前。不过张老头并没有太多的担忧,常年练就的沉默似乎比所谓的物质收获更能让他心安理得。

这是张老头之前的想法。在这天开始的时候,他完全没有想到会有这么好的运气。

这天是个灰蒙蒙的阴天,正值夏季,是个闷热难耐的日子,张老汉在瓦屋中醒来,便预料到今天铁皮屋会受到沙石,狂风,暴雨以及恶臭的袭击,他不以为意。他煮了一锅稀饭,端到铁皮屋中去,与老娘打过招呼之后,便开始吃饭,他一直在流汗,天实在太热了。

吃完饭后他在屋前铺开一张塑料布,在上面摆上几口铁锅,几把扫帚,以及门把手,马桶搋子等物品,端了一个小马扎坐下,并且像往日一样开始等待。

开门后不久便迎来了第一个客人,这在这家店长达二十年的经营历史中实属罕见。这位顾客应该是附近小区的一位居民,她略微臃肿的身体塞在一件花睡裙里,老远便能看见她踩着拖鞋匆匆走来。

“有风油精吗?”她张口便问。

张老头默默地点了一下头,起身在拥挤的货架上翻找,他记得有。最后他翻出一个灰扑扑的盒子,他用放在柜台上的抹布擦了擦,面无表情地说:“过期了。”

“没事没事。”那女人大大咧咧:“多少钱?”

“两块五。”

他难以置信这么轻易就做成了一笔生意,他把硬币丢进床脚用可乐瓶改装的钱罐里,破天荒地对他的老娘说了一句:“稀奇!”

好运似乎是那个女人带来的。在她走之后,又陆续来了七八个客人,他们买走了坛子,胶鞋,水龙头,各种各样。从来没有过,张老头吓坏了。

好运仍在持续,并且有不断上涨的趋势。天气愈发闷热,但是不能阻挡仿佛潮水搬的客人。下午的时候,乌云从南面拥挤过来,似乎快下雨了,但是谁又在乎呢!在张老头漫长的人生中,他从未设想过这样的景象,络绎不绝的客人将他小小的摊子围住,询问商品,从不还价,并且买完就走,他们向他买了各种东西,几乎要将他的半间店搬空了。张老头内心深处关于情绪的活塞仿佛一下子被冲破了,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他不断地收钱,找零,翻箱倒柜地寻找商品,他太开心了,认为一生中总算有了一件值得纪念的事情。

大约四五点钟的时候,魔法般的运气开始减退了。客人变得稀少,直到乌云在天空在头顶聚拢,狂风开始呼啸时,张老头送走了最后一个客人。他无比喜悦,天气无法影响他的心情,他决定提早收摊,多么神奇的一天啊!

当他准备关门的时候,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打开了门,往外跑去。

“干什么去?”老娘有些慌张,连忙喊。

“就来,就来。”张老头笑嘻嘻地说,仿佛一个孩子。

这是已经开始下雨,天气变得凉爽宜人起来,张老头不顾撑伞,一口气跑了很远,心中仍然填满了巨大的幸福感,他买了一瓶二锅头,还有两个小菜,又愉快得飞奔回家。似乎他从出生到此刻的所有情绪在这一天全部到来,令他感到新鲜的同时也让他精力无穷。

老娘看见他这样,责备道:“买这些做什么?”

他好脾气地解释道:“今天赚得多,明天该去进货了。”

老娘一下子无法接受他的奢侈,闷闷地扇起了蒲扇,张老头也不急,开始兴奋地盘算:

今天卖出了所有的扫帚,还有八口锅子,还有那些锁,水龙头,钳子......让我算算,让我算算,这样下去,我可以扩大这个店子,我还可以去买个房子!还有酒,我以后可以天天这么吃!亲娘呐!我从前怎么没想到?让我再想想.....

雨越下越大,一下一下敲击着铁皮屋,从未困扰过张老头的雨声此时让他感到厌烦,他激动得起身,又坐下,打开酒瓶,开始迅速地喝酒,吃菜,汗水从他的额头,脖子上流下,他顾不得擦。他太开心了,太激动了,这是他人生中最美好的一天,最好运的一天.....

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暴雨还在袭击这个城市。一辆开往城市北部的货车正在向上级请示推迟送货,因为天气实在太糟糕了。上级立即否定了请示,并且要求他立即将货物送往厂区。

司机无奈得上了路,心中不断诅咒着那位拒绝他要求的领导,他将车开得飞快,他想早些完成这天的工作。

雨水不断得敲打在玻璃上,几乎什么都看不清了,司机被迫不断得擦着玻璃上的雾气,希望雨快些停下,自己快点到达目的地。

一路上没有什么行人,车也很少见,从高速上驶进市区的时候,他几乎没怎么减速,实在没有这个必要,所有的人都回家了,没人会在这样的雨天出行。

嗯,快到目的地了,只要绕过那座山,经过弯道,厂房就近在眼前了。司机松了一口气,他看到了那个弯道,并没有象往常那样减速,他对自己的车技还是蛮有信心的,巨大的轮子碾过马路,溅起水花。他按了几下喇叭后,开始打方向盘准备穿过弯道,目的地近在眼前。意想不到的事情却出现了:可能是地面太滑了,可能是速度太快了,也许也可以归咎于这条路不大的坡度。巨大的离心力让货车突然失去了控制,在弯道上一下子甩了出去,瞬间将那间前一刻还充满着喜悦的铁皮屋压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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