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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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京与秦郊之间只隔了一条界河。

界河不宽,四五十米,却将西京与秦郊分隔开来。河那边是西京,两京之一,全国的经济中心、财赋重镇;河这边是秦郊,一个过去放在全国都平平无奇的小芝麻粒儿。

原本秦郊并不与西京隔河相望,那时候河那边还叫赵县,可这几十年国家经济政策大转向,一阵新风吹起,吹活了人们沉寂已久的心,大量的乡下人收拾起行囊,涌入西京。老西京城城高墙厚,能抵御冷兵器时代千军万马的冲击,却抵挡不住人们对“富起来”的热切渴望,再说现在早就不是冷兵器时代了,为了发展,西京城墙被拆掉也就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拆掉城墙的西京城没了束缚,能更加从容地发展。但城市发展不但要有人口,更要有土地,人口不愁,乡下多的是,土地呢,也不用愁,周边挨着它的县就是最好的新成员。赵县位于西京东面,西京并了赵县后,界河的这边仍然叫秦郊,界河的那边就换成了西京。

要从西京到秦郊,有一条顺畅的红砖官道,从西京城中心延伸出来,蜿蜒着直到界河戛然而止,再往前走,就上了界河桥了,过了界河桥,就是一条普通的土官道,秦郊就坐落在土官道两旁。一到下雨天,红砖官道上车行、人踩的泥土被冲刷掉,顺着砖缝流到了两旁的排水沟里,露出了砖石红艳艳的本色。界河桥这边呢,可就遭了殃了,你想,土路被雨水一冲一泡能成什么样子呢?一到不好的天,走在“水泥路”上的秦郊人心里那热切的渴望就被勾了出来。

秦郊人想并入西京,“水泥路”只是其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个因素,一条界河分隔开的,不只是那条红色与土色的官道,还有衣食住行的方方面面。秦郊本来不大,也就几千口人,要是没有这条该死的界河,说不定秦郊早就被划给了西京。秦郊人都这样想。

要说秦郊与西京接壤了,益处也有不少,西京城里车多人多,几百万人吃喝拉撒在里面,也挺挤,有些人就被挤了出来,白天到西京谋生,晚上到秦郊睡觉。新风一吹,都提市场经济了,房子允许买卖,所有工地热火朝天,处处建楼,西京房价涨得令人望而生畏,秦郊就进入了部分西京讨生活的人的眼中,秦郊人还在懵懵懂懂中,不少新面孔就已经涌入了秦郊,秦郊人天亮一抬头,发现他们的房价也一日千里了。新面孔们不但在这里租房、买房,还在这里吃饭、唱K、看电影、加油,小小芝麻粒儿的秦郊,膨胀成了一粒花生米。

可这些改变只会更加激发秦郊人的渴望。

小木匠是秦郊人,母亲早年得病没了,父亲去西京打工,跟一个女人不明不白的,也就很少再回秦郊。小木匠被爷爷奶奶抚养大,前两年爷爷奶奶相继去世,只给小木匠在界河旁留下了一间逼仄狭小的小平房。小木匠每天早上天不亮就起床,收拾好刨子、锯子、墨斗这些东西,披星戴月,沿着界河行六七里,走上界河桥,来到西京这边的红砖官道上,再转几个弯儿走个三四里,才到了他工作的木匠作坊。

小木匠手艺不错,在木匠作坊里已经工作两三年了,他觉得自己再工作一两年也可以开一个自己的木匠作坊了。

小木匠有一个青梅竹马的女朋友,二人转眼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女朋友父母对小木匠没什么其他要求,就一条,在西京有一套房。女朋友家离界河也不远,小木匠在女朋友家窗户里望望西京那边耸立着的一栋栋高楼,跟未来丈母娘商量,就差一条河,我在秦郊这边有可不可以。小木匠想,这几年工作攒的钱倒是可以够秦郊一套新房的首付。未来丈母娘却不同意,说,看起来差的是一条河,但差的是太平洋,那边有房子就能成西京人,这边有房子顶个屁用。小木匠想,界河边听说要拆迁,可再加上我那间小房子的拆迁赔偿款恐怕也不够西京一套新房的首付。想到这他也就再说不出什么。见暂时谈不下去,小木匠带着女朋友走出来,二人走到界河旁,沿着界河走,已经是十一月份,河边芦苇枯了,一杆杆白毛芦苇寂寞地随着水波轻轻摇摆。小木匠被寒风吹得缩缩脖子,问女朋友,你怎么想的。女朋友嗫嚅着说,我,我不知道。

小木匠想,事情急不来,打算缓缓图之,可某天他下工回来后,天已经黑了,刚到家一位朋友就急匆匆跑来告诉她,她女朋友和一个西京人订婚了。小木匠扔下手里装木工家伙的包,出门就往女朋友家跑,他步履匆匆,头脑嗡嗡作响,不敢相信事情竟然到了这样的地步。他越想越急,走得也就越快,为了早到女朋友家,他抄了近路,走了一条不常走的小巷,他对路况不熟,走得急,巷子又黑,看不到路上的一个小坑,把左脚使劲迈进了那个小坑里,他耳中只听得咔吧一声,脚一崴,人已经跪倒在巷子里了,他从嗓口眼里叫出一声啊呀,站起来,一瘸一拐地继续往女朋友家走。

女朋友家灯光亮着,一进门就看到女朋友母亲喜气洋洋的脸,女朋友父亲和女朋友二人脸上却没有多少喜气。女朋友见他进来,立即站起来朝他走,眼里既慌乱又委屈。小木匠问,你订婚了?女朋友还没回答,她的母亲抢先答了,是,今天刚订下的。小木匠继续盯着女朋友看,见她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最后流出泪来。小木匠叹一口气,转身,一瘸一拐回家去了。

他回到家,灯没开,鞋子也不脱,和衣躺在床上,盖上被子,脑中一团乱麻,睡也睡不着,醒着只是呆呆望着黑黑的屋顶,迷迷糊糊,直到天明。

天亮了,小木匠意识似乎恢复了一些,眼珠动动,就要坐起来,可被子里的左脚刚一动,一股剧烈的疼痛从脚踝处传来,他呻吟一声,慢慢坐起来,轻轻掀开被子,撩起左裤腿,见左脚踝处已经肿了整整一圈了。

他复又躺下,大喊着住在隔壁的二大娘。二大娘是个热心人,听到他的喊声跑过来看,见他左脚踝处肿成这个样子,吓了一跳,忙去给他请大夫。大夫来了,诊断为脚踝骨折,给他脚踝处打上石膏,留下一对拐,叮嘱他伤筋动骨一百天,安心修养,便离开了。

有拐,他也能生活自理,只是要拜托二大娘稍微关照一下他的饭食。双拐丢在床边,一天,两天,三天……

小木匠躺在床上,开始思念女朋友,多盼望女朋友能来看看他,二大娘是个大嘴巴,他骨折的事一定传开了。他想,我都这样了,她总该来看看我吧,可过了十几天,女朋友也没有来。他恨起女朋友来,想,这么多年的感情,我受伤了竟然都不来看一眼!可又过了半个月,他又恨不起来了,总是在回忆和女朋友你侬我侬的甜蜜时光,他想,她只要来看我一眼,我就原谅她前面一直不来看我。可他女朋友仍旧不见踪影。在起起伏伏爱爱恨恨的思绪辗转中,他挺过了一个多月,有一天,二大娘来给他送饭,他问二大娘,我骨折的事情XX知道吗?二大娘说,还想着人家呢?人家都结婚了!小木匠心中响起一声炸雷,猛地坐起,颤声问,结婚?什么时候的事?二大娘说,就十几天前。小木匠问,不是才订婚吗!二大娘说,要说是急了点,可人家那边是西京的,年纪不小了,着急要孩子呢,一说,她家就同意了。小木匠只感觉自己头脑中嗡一声响,眼前一黑,倒在了床上。

三个月了,小木匠终于可以下床了,他胡子拉碴,眼神也不像以前那么明亮有神,走起路来还有点瘸,身子歪歪扭扭地挪出了屋子,来到了界河边,坐在了河沿上。

秦郊地处北方,前几天天气还很冷,界河的冰结得很厚,还有人在冰上嬉戏,可这几天天气反常地暖起来了,人们摸不清冰的厚薄,也就不敢再上冰了,附近只有形单影只小木匠一人。

小木匠呼吸着外面久违的冷冽空气,望着界河对岸西京耸立的高楼,不免又发起呆来。最近一段时间,他常常处于这样的状态,一发呆就是多半个小时,想什么呢,一个梦。

就像今天这样,梦醒后总要回到现实世界,还是那个天,那个地,那个世界。

他多希望回到刚才的梦里,梦里没有这条界河,他们秦郊被并入西京,他成了西京人,最后和心里念的人双宿双飞!可都怪这条界河!这条该死的界河!它横亘在这里,阻挡了秦郊投入西京的怀抱,也阻挡了他的爱情!想到这里,他恨眼前这条河恨得几欲狂叫,他感觉身子燥热,坐不住了,站起来走到界河边,心中抑制不住地冒出一个念头——跨过它。可脚刚踩到冰上,他又迟疑地收回了脚,现在冰的厚薄情况不明,要是落到冰河里,就算他会游泳也不济事,那可说不定要丢掉小命的!

脑中谨慎的想法刚一冒头,他头脑中刚刚那个固执、疯狂的想法又冒了出来,这个危险的想法置落水丧命的可能于不顾,一门心思想抬脚跨过眼前这条该死的河,站上对岸西京的土地!理智的念头劝说这股疯狂的念头,要不绕路去界河桥上过,也能站到西京的土地上。可这股疯狂的念头不管不顾,根本不想走其他折中的路,他今天,此时此刻,只想从眼前的冰河上到达西京。

小木匠站在那天人交战,一动不动,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脚一伸,一只脚轻轻踩到了冰上。他使劲踩了踩,冰上很安静,他放心一些,另一只脚也迈了上去。他心里不由自主地升起一种恐惧感,腿开始发抖,在冰上一点点挪动脚步,刚开始他走得很小心,走了几步见并没有什么事情,心也就放下一些。他低着头走,走了不远,一抬头,竟然已经到了河中间。他又开始害怕起来,腿哆哆嗦嗦,慢慢往西京那边挪,一小步接一小步,随着离西京那边越来越近,他的心才终于又放松下来,随之而来的是一种难言的激动——他要跨过界河了!这有什么好激动的呢?他自己也想不太明白,但他就是激动,就是不想再走界河桥,就是想从秦郊直接跨到西京,而不是要曲曲折折绕好几里的路。只要到了那边就是成功!他心扑通扑通开始剧烈地跳动,脸上开始发热,眼中冒出兴奋的光芒,瞅着西京的河岸,一步步往那边挪动着。

终于,他一只脚踩到了西京的土地上,接着另一只脚也踩了上去。他心中欢呼雀跃,他脚有伤,不敢乱跳,只能乱挥双臂来表达自己内心的激动,他望着西京这边的高楼大厦,一股满足感油然而生。他挥舞着双臂还没庆祝完,一回头,看向了秦郊那边,他心中的欢快火焰似被浇了一盆冷水,面容不复喜悦,阴郁与忧愁又爬到脸上,他想,过来了还不够,还要能回去才是真正的胜利,他气还没喘匀,就又踩到了冰上。

有了来时的经验,回去他就不怎么怕了,挪动得也就快了一些,转眼人已经到了河心。他站在河心,抬眼望,天高地阔,河那边是西京,河这边是秦郊,河道曲曲折折,不知从哪里来,不知到哪里去。他压下心中顿生的“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的虚无感,迈一小步,叩!一声闷响,兼有余音,小木匠听得,心里一哆嗦,不敢再动,停了一会儿,见没动静,又尝试迈了一步,咔嚓!小木匠瞅瞅自己的脚下,冰上出现了一条裂缝!他心里有些发慌,急于逃离这里,忙往旁边挪了一步,咔嚓!咔嚓!两声轻响,小木匠呼吸急促起来,见冰缝跟着自己走,也顾不得这么多了,迈开一个大步,就要往秦郊那边逃,脚踩到冰上,并不是一个踏实的落地感,哗啦!似银瓶乍破,人已经落进了冰窟窿里,寒冷的冰水顷刻间浸透了他的棉衣,刺激着他的皮肤神经,让他手脚发麻!他张开嘴,想呼救,身子一沉,一口冰水已经灌进了口鼻中!

他人没进冰水中,露着头皮,只剩手还在水上挣扎,挣扎着挣扎着,也就不怎么挣扎了。

界河上又安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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