ああ、これでやっと休めるのだ。夕陽が赤々と繭を染めていた。これだけは確実に誰からも妨げられないおれの家だ。
——安部公房《赤い繭》
自序
時光匆匆。這實在是太過老套的開篇方式，但對於我開始寫詩的這些年來說，又確乎是一個精當的註解。已記不清是從何時開始詩詞方面的嘗試，只覺得那段記憶恍然如昨日之夢。里爾克曾讓卡卜斯思考他是否真的非寫詩不可，如果今天的我以同樣的問題去問當時的我，想必會得到肯定的回答，以及在今天的我看來極度幼稚與可笑的理由。然而詩詞像是種子，自被植入之時伊始，它就開始試圖攝取被深埋於心底的孤獨，並以之綻放為鮮烈的花朵。大抵貴圈的人都活在一種心理早熟與自身以及周遭不適的焦慮中，這是一種模糊的、只能用詩或者類詩的藝術去表達的焦慮；一種不能被解釋或解構的焦慮。因為花之美感只存在於花本身，而不是花瓣花萼雄蕊雌蕊這樣的殘體。
我從不相信詩人能夠「詩意的棲居」，因為說到底詩之花不過是美麗的、自我生長的囚籠而已。可笑而又可悲的是，詩人無力逃離這個囚籠，只好擷取最為精當的詞藻進行裝飾，使其成為存在於幻想之中的現實，或者說具有真實觸感的夢。我很喜歡「夢」這個意象，大抵因為它總是與現實保有一定的疏離感，又總是凸顯出不真切的美好與玄虛，像是一種逃避和保護。「夢中之夢太繁華」，我樂於去讀我過去的習作，羞赧之餘竟有一種做夢的快感。但是當我編訂今年的集子時，這種快感儼然成為了一種明亮的痛感，清晰地提醒我夢已破碎。
這一年於我而言未免太過庸碌無為，然而站在年尾憑藉我那衰殘的記憶和乾澀的詩句去回望，今年竟也不得不算作我這十幾年生涯中最為重要的一年。在這一年我感受過狂喜的淚水與惶然的苦笑，思考過自殺和性，接受了純粹理想的破滅與現實拋出的稻草。我終於相信古典已經死掉，於是開始閱讀新詩與神學，接受北島與波德萊爾，並企圖借之重新構建自己已然崩潰的信仰。然而我似乎已經失去了相信什麼的能力，過去的幻境老是重現在痛苦無眠的夜裏，似在特意提醒我所經歷的並非現實。但是我自知這不過是試圖自我埋葬的嘗試，而用以埋葬我的，無非是支離破碎的行年記憶而已。
《赤之繭》是我高三末期讀到的作品，當時我沈溺於一種極大的閱讀渴望中，瘋狂尋求著一切我能讀到的文字與符號，最後在一本語文練習冊中找到了它。難以想象安部公房冷靜而又猙獰的筆調與我當時的狂熱達成了怎樣的和諧，以至於當我整個高三的記憶變得扭曲而錯亂的時候，其成為了我腦海中證明這一年真實存在的唯一證據。後來我讀到了小森的詩，莫名喜歡「始信華年真一繭，未央稠夜瀝如絲」，這兩句並不是他最好的句子，但卻分明構建出一種令人墮淚的現實。我曾和謝君夜談，說起「繭」這個意象的曠大與渺小，試圖去解讀這兩句詩的好處。然而其自身本來就是完整精妙的結構，強行去拆分就會陷入無窮解的境地。而我說到底也不過是這無窮解中的一個，躲在被詞藻裝飾的繭裏，等待著終會降臨的屬於我自己的結局罷了。故而我將今年的集子定名為《赤繭》，以致敬那貫穿了我這破碎的一年的作品，以及向化為繭絲的年華告別。
我深知我的文字壓抑且缺少靈性，無情地透露出我這個人無聊而又自矜的本質。我的技術不夠嫻熟，情感也顯得稚嫩，整篇文章可能全是胡話，但是我只能這麼寫下去。命運在我回答我非寫詩不可時就已經被確定，我所能做的只有不斷的書寫而已。我全然不知我的詩的將來，一流三流都和我無關。但是現在我有我愛與愛我的人，還有咖啡和好書維繫著我和現實脆弱而平衡的關係。也許今年我將變得世故老成，畢竟青春終會逝去，但多年之後當我重新拾起這一由年華與詩歌構成的繭時，其殘留在內部的晚霞至少還能提醒我，那不可復得的少年心志，我尚曾擁有過。
詩部：
考前口占
千里凍雲壓晚城。風寒漸迫絶華箏。入懷閑夢回新燭。溢篋雜編念舊程。鏡裏河山春詎在。愁前客幕酒空酲。蟾宮不見寒窗淚。又續三更漏箭聲。
日暮有懷
冷日垂空意不開。小樓獨立自徘徊。凍雲堆積重天地。故夢浮沈一酒杯。向晚猶悲丞相府。此間空賦魏王臺。不堪回首何蕭索。但有湘靈鼓瑟來。
白鷺灣落雪
霜飛白鷺散平沙。漠漠陰寒日已斜。一去靑陽違漢醴。十年蕉鹿厭胡笳。碧溪客棹回天地。離島枯蓬落海涯。故國山河殘照裏。昔人行處盡蒹葭。
悼林公
寒鴉漫舞遽哀嚶。海內河山頓一驚。此後人間渾寂寞。當時涕淚尙分明。雪泥痕裏生如默。魚藻軒前死亦鳴。病雨霜風還入眼。詎能把酒對新晴。
雜感
一
東君未與記飄蓬。病酒殘燈入眼中。空恨紫驄殢紫陌。長將靑髮挽靑銅。海昏郡邑雖重見。江左都城亦已窮。抱守孤庵耽字句。落花詩裏看春風。
二
經年故事幾匆匆。歲歲春光看似同。長夜高樓迷紫電。一窗冷雨幻霓虹。初生意氣成虛擲。漸老心懷愧太冲。易水悲歌消磨盡。可憐玉珮尙丁東。
雜詩
一
平生意氣幾沈淪。萬事荒寒鎖客身。雒下風光眞幻夢。當時遺骨盡傷神。山高未凭千年闊。人死堪餘一念眞？但對飛鴻歸去處。飄零燈火衹如塵。
二
憶昔交遊甚怍慚。閒情浮世苦難諳。荒荒人海收王劍。寂寂春風向佛龕。故夢難尋蕉下鹿。愁思悶殺繭中蠶。此身豈肯甘衰朽。衹是心懷已不堪。
三
到此人間已不維。少年心力甚難持。楚歌更亂楚囚意。漢賦虛吟漢將悲。慷慨十年惟自怨。憂愁幾度恨誰知。且將屬鏤重磨洗。報與當年看劍時。
四
徘徊久矣亦何籌。到此方知萬事休。走筆當時傳四曲。浮槎此際動千愁。崖山水逝蟄龍怒。魚藻煙騰病骨羞。莫問如何為底事。少年悲慨總無由。
五
而今臨事已凄然。醉裏悲歌甚等閒。三載幽情空自齧。五更冷月苦獨眠。華顛酒少千杯後。靑眼誤多一死前。幸有君心堪永憶。蓬山海外寄雲煙。
六
久矣行行意已繁。詩心漸老漸銷魂。八荒人影聊齋見。四載音書水滸存。亂落天涯傷紫筆。蹉跎日月戀金樽。經年逆旅終堪結。到死春雲點淚痕。
七
前夢恍然已萬重。而今點檢更迷蹤。成箋詩句翻將盡。動夜星辰憶欲濃。冷坐幽屛窺舊影。漫聽新雨臥孤蛩。音書未寄終長別。道是相逢未與逢。
八
兩鬢靑靑看不眞。詩心漸老染緇塵。重重冷暝圍人世。點點腥紅刺客身。壯志閑翻悲暗夜。幽思恨廢憶光輪。而今哂笑渾難盡。我輩眞為可恨人。
九
蕭蕭客裏擲金杯。此際窮途自慟哀。風雪難辭歌楚些。詩心不別上高臺。堪憐薜荔空垂死。獨抱冰輪盡散開。朽骨殘花終一墜。但看紅雨灑莓薹。
十
少小心期算已疏。人間萬事不相如。休言遺子爭周稷。敢乞孤臣閲漢書。鯨骨思香呼海月。蟬衣綴露結山廬。而今詩味眞凝澀。衹是愁心未肯舒。
十一
依稀未底絶清狂。此際迷離亦不詳。亂夜流燈空凍紫。初心故夢任翻黃。緇衣坎坷離舊世。白眼蹉跎畏冷光。餘念已無堪記取。但留吾骨在詩囊。
十二
落拓平生始可歸。詩心劍氣兩相違。弄弦日夜音猶澀。結客江湖事已微。荀令香篝餘冷燼。賈生鵩鳥唳低幃。人間渺渺沈淪裏。消得輕魂作雨飛。
十三
冷看蒼狗幻雲中。來去經年慣己窮。兩眼穿雲煩足履。三頭面壁懼蛇弓。幽魂弱骨扶將死。遺字雜編恨不同。今日悲歌渾未絶。湘靈自鼓郢都風。
題贈業師潤友先生
草賦韻痕持筆橐。水簾塵榻憶鑾坡。世間文典終三味。門下光陰渺一歌。木鐸頻敲珂玉脆。王風時入夢懷多。十年辛苦婪於尾。又挽詩心到碧河。
經劫
一
露華凝綴轉葉枯。花事從今幻舊途。驚蝶夢中嬌影裂。迷羊路外密痕殊。人間罷念惟三日。雁客空啼在九衢。此後光陰經劫變。獨憐酒氣作狂徒。
二
好為餘語到死前。啜雨簪花廢筆箋。小立樓前聽鬼語。大經酒內感神玄。悲哉賤唾詩人骨。慟也低吟寶劍篇。往事何期傷劫火。秋風相對舞紅蓮。
三
疏煙暮鼓鎖新囚。看取八荒似亂洲。到底窗前無碧葉。可能春外是紅樓。讖詩似酒臨生日，巫卜如光到死丘。手把花簪思樹木。斜陽晚市有蒼頭。
四
寒蟬嘶絶到胡笳。末世西風轉落霞。彩扇翦光嬌幻夢。白衣耽酒惡蒹葭。三生不記少年壯。十載空看晚日斜。閑抱金樽聽偈子。無言啜露復拈花。
五
閑情廢句我獨看。零落風前曉夢殘。墜雨分攜應與恨。行雲離合未相安。初花罷恨無屑玉。老絮招憐只闌干。夜寂於今星斗滅。幽門暫立叩珠寒。
六
少小詩篇俱已焚。慘煙澀霧幾紛紛。東飛暮雨摧花樹。北去歸鴻苦夜雲。黏榻衣襟獨夏至。驚眠夢境兩秋分。而今揖別當揚袂。且去壓杯復食芹。
七
長街微影鎖幽魂。星火螢燈照暝昏。魑魅凝煙非幻滅。琵琶解骨卻温存。小窗慵立花招手。大夢貪憐酒引尊。一紀如斯知底事。可能春去有殘痕。
八
煙柳垂萍怨老時。堪憐新蘖又如絲。玉輪芳草堪誰碾。寶玦嫩盟獨我持。萬事蹉跎還可怨。千門輾轉莫能辭。客今到此傷秋信。堪憶春風第幾枝。
九
睡覺未諳第幾程。絮風冰月照秦箏。珠簾墜淚三千日。星斗飛雲十二城。玉碎崑岡迷駿騎。花耽小句誤歌聲。九燈照影如虛霧。幻化瀛洲一浪鯨。
晚禱
晚禱聲中聽寂寥。寒燈怨影到中宵。因春續夢傷秋近。以酒焚詩寄路遙。合浦珠連如我鬼。幽冥錄記似誰妖。空悲世事難招隱。輾轉斯須十二橋。
效張公蒙瓿擬紺弩體
飄零到此幾微茫。嚙骨焚心苦未央。 詩破花陰通月蝕。酒醒虎魄感神方。 前人遺命殺君父。老子揚鞭干汝娘。 蜜橘如多今且食。唯憂死後不堪嘗。
不寐
沈沈陰晦恐遙迢。小榻愁淹未始消。殢雨斜簾珠泣淚。垂燈孤影夢翻潮。露華向晚通新桂。花事從今託舊簫。枕上吟安多廢句。空憐幽恨寄停橈。
沈淪
高樓放眼信蒼茫。心事如期墜冷陽。戀酒桃花傷魏晉。承恩月露愧齊梁。銹鋏腥血空百戰。吹面愁風惟一航。想見繁櫻沈煉獄，幽雲如墨鎖昏黃。
久雨
寒塵漠漠洗懷遲。幽冷侵衣客未知。化蠹黏詩耽怨句。翦燈託影到秋池。春前夢幻沈三界。雨外星辰動一枝。放眼樓頭思不盡，可能長泣到歸時。
無題
百念摧神詎可知。凭欄寫恨已嫌遲。魂歸宛轉無情度。春去霏微有夢辭。親戚同歌何復念。怒濤未卷總空思。可憐獨抱詩人骨。未許沈吟顧影時。
無題
車流輾轉復揚塵。浮世荒荒看未眞。心迹已悲行迹死。少年何恐老年淪。故宮離黍非他怨。冷燼殘香獨自珍。徐甲從今為舊夢。李下初生解骨人。
斷劍歌
「瓦里安·烏瑞恩」
飄零瀚海鎖重樓。往事何能渡亂舟。冷月如歸空衍道。蒼冥到死一回眸。銅盤未聚焦雲暮。錫甲還悲御殿秋。夜摩殘花猶説劍。詩箋如記故人愁。
「沃金」
老去何曾倚斗槎。悲臨東海更尋家。飄搖天野承龍怒。破碎潮騷託露華。狂骨猶催金劍血。娜迦初掣玉蘆花。名終滅世眞蕭索。愧有回音向海斜。
「提里奧·弗丁」
光華亂落劍凝塵。往事如斯記不眞。冰骨荒寒卻春草。秋山古瘦只閑人。當年灰燼凭風滅。何處功名伴影存。點檢平生多競病。暮光獨照老來身。
「伊瑟拉」
看有月華照玉帷。凝哀何限各誰知。一人獨見秋雲暮。千樹還承晚淚遲。翡翠枝頭苔死處。鳳凰臺下骨寒時。不堪抱劍兼聽雨。商略東關與夢辭。
悼張蒙瓿君分韻得「城」字
大哀至此意難平。甚與玄幡數落英。廿載光陰終寂寞。九泉花草委嬌獰。詎知故夢成今變。空對新墳向祖塋。獨立秋風聽鬼語。夜深潮打石頭城。
次陳韜庵鼓山覓竹坡題句不得愴然有賦韻以寄內子兼制翦社社課
斯事斯人未忍看。重回故夢淚偷潸。幽燈凝碧迷新月。病酒經寒弔晚山。吟筆一箋終有恨。揚沙四載恐無還。夜來背立清霜後。何限相思白露間。
夜起五首
一
閒來舊夢太關心。愁到尊前不敢吟。煙水聲中含白露。燈花影裏照輕衾。可憐司馬多垂淚。到死文園未典琴。一夜西風侵鬢雪。行人默自感秋深。
二
夜雨多情許暮殘。登樓感舊亦悲歡。麝塵未燼偷香被。玉屑成灰照馬鞍。一去微吟都寂寞。平生好醉是闌干。少年夢覺秋陰裏。幸有西風為我寒。
三
想見秋風墜海棠。可憐老葉瘦新霜。三年應勝三生怨。一醉憂無一夢長。陌上何人耽鬼火。燈前獨我恨縹緗。今宵輾轉當年字。筆盡平生寫斷腸。
四
小箋曾記賦清遊。到底身如不繫舟。敗柳枝垂鸚鵡冷。幽屛光照鯉魚愁。拍肩句少花前影。回首情多月下樓。一處深沈多鬱結。空階暮雨恐吟秋。
五
木葉凋殘故夢前。何堪回首雨寒天。鳳凰花死非關恨。琥珀苔深定可憐。酒祭秋燈聊慰影。馬啼東路恐吟鞭。從今夜海潮騷外。還憶春衫獨自眠。
政想
政想樓高雁不停。江南漠北各相傾。人間未放秋燈暗。海上應憐鮫淚明。異界落紅凋舊夢。今朝浮白問華纓。堂堂攬劍論今古。隔座寒簫渺一聲。
芸館
芸館依稀散海塵。偶然燈火照花眞。清寒侵盡尊前夢。殘醉扶來月下人。訂鬼文章非予怨。涉江煙雨復誰珍。中宵月照秋笳外。料定幽懷獨自陳。
放酒
放酒闌干起塞笳。霓虹燈影向誰斜。秋風瘦損蟬時雨。鬼火悽然陌上花。歌罷無人含橄欖。舞來彼女寫琵琶。於登臨處收望眼。淚墮靑衫感歲華。
當時
當時劫火散餘灰。欲返香魂入芥埃。證有九衢花嚙影。看無六月酒銷苔。安非他命新譸幻。如是我聞舊樂哀。茵溷蒼黃都半死。堂前秋柳竟徘徊。
偶然
偶然蜃影照寒塵。亂落霓光未寫眞。廢市浮煙初破眼。飛光入酒滿含唇。娜迦遺夢贏雙靸。魑魅銜花誤一身。不見蘭臺秋夜雨。座中猶是餌丹人。
似説
似説浮哀盡劫餘。前身瀲灔轉亭居。鐵花凝露焦犀鎖。鉛水墮盤幻木蕖。盍允沙耶歌一夢。詎嫌松子納空虛。我將袖手寒宵下。星斗無言起蜃車。
看有
看有飛花證渺茫。去來一夢竟殊方。行如孑孓傷茵溷。醉似鯤鵬懺老莊。鏡碎高樓歌未已。恨遺夜汐我偕亡。何哀辛苦空乘化。滿目騷然舞麝香。
著意
著意闌干倚病酲。夜燈招盡舊歌聲。繁華一謝憐離魅。寂寞早知侵敗城。哀莫大於心不死。情非小極夢偏生。寒星凋落疏簾外。獨我吹簫坐五更。
次亭林《海上四首》韻
一
何限繁華盡一侵。山河不忍復登臨。腥雲如幕疑猶冷。花氣隔簾望已深。蛻委塵煙眞六道。馬銷銅骨豈千金。倚樓不見中宵月。麈尾垂寒別有心。
二
永執微茫感物哀。何期暮雨灑蘭臺。百年合讖無詩驗。一夢驚寒有鳥來。佛火燒餘遺燼去。精靈歌罷幻香回。孤吟到底愁靑壁。依止晉人辨楚才。
三
可憐九鼎冶丹沙。已懺興亡説故家。海市猶懸新客旅。春幡恐立舊天涯。早慚乙女耽星弁。欲感丁年問斗槎。衰世同誰堪説劍。風花獨向冷虹斜。
四
自秉幽燈見一城。劇憐妄誕竟三生。坐愁入夜翻靈藥，懷楚成空感舊情。鈴去塞壬終哭海，魂招山鬼尙朝京。禪心到死因無恙。細與春風説二嬴。
次梅村《琴河感舊》韻
一
蕭然門巷咽宮鴉。漫舞荒雲向日斜。人海陸沈空折柳。心潮蛻委不拈花。飄零暮雪遺鴻爪。抖擻殘年倚蜃車。回首孤城眞一別。平生已負莫愁家。
二
謝盡繁華轉夢遊。煙波重見少年愁。尊前酒引三生醉。扇底花燒半面羞。歌罷故人眉似燕。笛中暮旅月如鈎。淮南寂夜何蕭索。一例荒寒沒小樓。
三
露下風華念遠城。殘燈照夜總無情。靑春夢盡多花落，寂寞人歸每客迎。半世孤寒新識我。三更哀樂不關卿。銷魂已是尋常事。何必杜郎慚此生。
四
行年銷煞認枯蘭。到此終凭一釣杆。小極方知心不死。大哀始信淚能乾。從今冷雨浮春暮。依舊酸風寄酒寒。辛苦殘紅應勸死。香名憔悴幾人看。
次小森《無題》四首 一 隔樓燈火照低帷。似說多情報影知。枕上花如驚夢落。尊前酒竟結愁時。夜殘有月凝新露。歌盡無人折舊枝。我自長緘虛寐裏。一星彈指委靑絲。 二 九衢燈影已如帷。亂落中宵各不知。月謝黃昏空此處。人憐紅豆復何時。我應結露當前夢。彼請拈花最後枝。此夜江湖眞一醉。孤舟未許繫遊絲。 三 隔世月華映翠帷。孤懷照夢況誰知。春心空罷於何地。蜃氣猶垂到別時。化蝶蛻香只一繭。落花埋骨兩三枝。可能負氣成今夜。看盡酸風鬢已絲。 四 霜氣冥冥漸入帷。皎然一夢懼相知。塵煙散海應無命，花火餘灰亦有時。蓮落江南當舊夜。雪殘天北在空枝。憑窗囈語刑年事。可慟春華待染絲。
復一首
黯然霜氣似靈帷。凝作三千各自知。啜露難尋岑寂處。持花終謝指寒時。星沈東海燒殘夜。淚盡西州栖一枝。想象人間耽妄誕。娑婆未擬夢如絲。
執本
執本微茫去不回。行年點檢盡浮哀。流星如夢隔窗謝。煙火垂寒入酒來。有女司花終袖手。無人翦影豈徘徊。九衢燈燼分明滅。漫舞中宵歷劫灰。
宴
六月人間變。世氣愈浮煽。彼哉東歸者。到此歌一宴。此宴貴乎感神君。我於今來看紛紛。縱眼白杉靑裙在。階前空聽夢裏文。綺夢遽驚頓解鞍。散似流火潰似湍。十二光陰凋敝盡。可以入酒入歌入狂歡。九衢嘈嘈多車馬。盡是各赴歡場者。東海燭龍換紫衣。群饕徘徊玉門下。人至齊呼玉門開。捲簾入座影傀傀。凉肴未饗先斟酒。桌間席下各來回。左酬魑魅右仙侶。前答閻羅後靑女。然後金盤玉饌紛遝上。千碗萬筷全爭向。唾骨剔肉斂笑口。暫拋酒杯還一放。剖毛牛羊經吻過。卸甲蝦蟹跳醋波。自當推去故佯醉。瘋言瘋語何其多。脫落酸。性激素。曷以啖之無重數？甲狀腺。血小板。我欲因之入誰眼？歌之笑之更哭之。斯人斯事有斯嗟。嗟夫諸神於今無宗廟。所謂信仰皆哂笑。女媧朱諾相擁泣。南無阿門同一叫。不周山上飛玉瑣。氤氳凋零流光墮。未見螣蛇荒死處。鬼齧蛇毒燒靈火。靈火熾熾焚吾輩。劍氣簫心都不逮。冥府衝出四騎士。欲望如在激發態。終於使杜甫食朱門酒肉。使李賀食肥熊掌。使楊修食雞肋。使小子食人。食人食人。所以長精神。君不見。牙箸銀刀裂其身。掣其骨。逬其血。論云：“君血眞澀絶。不能佐餐入喉噎。還當凝作冰。去腥銷温熱。”然後紅唇白齒竟大嚼。宛轉玉屑在人舌。試問舌顛渾濁何溶液。混沌黑暗闔日月。星辰失職歸窈窱。燈火瓜代於此夜。此夜城市多不眠。不眠皆在紅綠間。於是同攜之於霓虹處。朝歌夜弦從此去。步出玉門入金門。糜香肉蠟還喚與。彼大塊未見飄飄忽人哉。褪去緇衣歌又來。使不得無酒。唯唯總逼催。驀然新尊已在手。且飲且歌看未有。恍惚如墜昏昏中。頓失眼耳鼻舌口。不覺千觴消磨罷。言語含糊難辭謝。惟感首尾大顛倒。燈影如同光子射。醉無知覺開帶眼。還擬呼號髮不綰。仿佛文園消渴甚。還許自酌千萬盞。盞盞流水渾未遏。畫影雕墻看如活。筋肉支離漫疲怠。看取啤沫似白沫。白沫森森幾溯洄。酒冲食擁眾喧豗。渾忘姓甚兼名甚。抵死人間酒一杯。人不知酒杯凛凛指凝寒。琴絲忽已不能彈。座中驚起重金屬。高歌悲歌作一團。歡呼低吟久盈盈。怦怦砰砰復錚錚。音樂於頸纏繞盡。欲扼咽喉作嘶聲。鐵弦聲中歌將死。酲中靈魂薄如紙。唯將奮力竭思想。換作長吼兼猛捶。冷汗熱浪摧顔色。頽坐其中相倒側。擊桌敲拍無節奏。切歌鼓掌下意識。意識已於九天隱。太一上帝如相近。懷抱郢人多魅影。纏綿未盡更擁吻。黛面粉眉殢醉中。血污酒漬相映紅。昏昏未絶宴未已。萬千幻象映我瞳。君且食。君且歌。君且舞。永莫停。六感如斯俱宣泄。今夜此時何暝暝。何必飛光勸慰酒。世界唯有死者瘦。生者自當宴歡盡。似如人間無明晝。無明晝。自然扶桑爛。若木斷。生者不懼。死者不憚。故知生者死者同一宴。生者狂歡終眩眩。死者亦噬丹心足。笑掩獠牙享樂遍。於是三界在此混混然。人鬼齊拜夜摩天。拉手擊掌圍燈火。舞步詭異生死前。探戈。恰恰。踢踏。蹦嚓。忽而人鬼為一體。忽而人鬼雙對影。共工拉弦催節拍。宙斯擊劍呼電冷。天地如合山脊崩。浪潮巖漿氣蒸蒸。生靈呻吟復潰散。身死億萬嗜血蠅。身死乃論道。乃説慈悲。乃談性本善。乃求兼愛非攻。乃云仁義禮智信。乃要傳道授業解惑。惑之不解兮如鬼蜮。如月蝕。如掩飾。所以鬼神殺孔子。殺莊子。殺墨子。殺小子。小子無所謂。鬼手牽足散腐味。神力騰煮揚海沸。拉撦我軀坼我身。不妨高呼口號看我終死未。俄而驚夢起逡巡。四下人影俱橫陳。唯有音箱還嘶吼。冷酒依稀蕩燼塵。凭欄垂望倚高厦。殘夜渺渺日流瀉。呵呵嗚呼兮噫唏噓唏。霓光散亂平明也。
夜
夜深鬼起覓人骨。其血腥腥殺新月。窅冥重重光陰死。落花如在夢中沒。夢海花潮掣我魄。徒感大塊斯靈惡。宛轉焦風燒晚汐。中有滄波起丘壑。鯤鵬露野苦蠅嚙。散盡腐淚飛玉屑。消磨彼岸珠華萎。可能瘴妖生明滅。妖氣凭臨光已亂。有舟欲渡碾星漢。古神葬盡結空碧。凝作秋雲照冰炭。魑魅雜沓驚腸直。遙迢香魂通西國。不見渺渺春行止。今哉萬物悲天蝕。流火成獄頻煎熱。為開黑門煉骨鐵。旋引鮫淚蕩煙起。蜿蜒火水終一泄。可憐繁櫻開欲碎。且抱崑岡玉已晦。燭龍徘徊歸不得。大吁物華皆隕潰。崩來深帷人不宿。輾轉幽燈影低伏。有鬼獰叫如風射。熾雨傷眼伴誰哭。慘紅惡白盡已罷。流光亂落不辭謝。我是人間殮骨者。為尋舊夢凭此夜。
月
幽燈照夜凝魑魅。簌簌酒寒委於地。尸骨如花葳蕤生。紫雲暗照冷血膩。忽然皎華起斑駁。秋光新停促夢覺。螢室森森融赤繭。百鬼歸來人破殻。我之顱兮墜秋色。我之手兮抱慘白。我之肋兮積惡紅。我之足兮立冷碧。亂落人間歌舞會。一曲罷了結新蛻。燭龍徘徊為嬌舞。刀割九嬰作細膾。飛光如酒入滿唇。金裘玉虎埋此身。四壁有鱗染丹朱。薤露生骨映冰輪。崑侖不見九州迷。高明月照孤山西。天河滄滄浮屠死。冷窺人間笑滑稽。
雪
注：賦「White Album 2」事。
終到此年節。天幕盡一白。徘徊不得語。霓虹冷於碧。電車始離去。凝作舊時曲。迷羊破眼來。良夜之棋局。鋼琴鍵重彈。萬事不可逆。我是夢遊人。亦是遊夢客。九衢幻我夢。破碎如彼此。浮氣曷所恃？靈魂薄於紙。身影眩翦影。三影共寂歷。花時可奈何。頽然倚四壁。彼女終其誰？看罷皆虛幻。黑白玫瑰死。多少拈其瓣。六弦拍已空。雜歌兼雜嘆。曉堂重見日。燈火何燦爛。復有黑白鍵。重結雪與土。泥濘如故事。我手為誰拊？我手為雪合。温暖如日暮。縹緲教室中。生涯結一露。露轉雪花下。融化如淚水。長空煙不見。風破花塵起。但作斷弦聲。哀樂皆我命。往事何炫目。轉動萬華鏡。萬華盡渺茫。飛雪白如腐。腐爛復滋長。依止此相簿。
詞部：
定風波
故夢多情偏欲歸，當時春恨已全非。一夜聽風兼聽雨，不語，紅箋重按又低眉。小立欄杆垂醉眼，人面，飄蕭何處是花飛。放盡荼蘼多倦客，今夕，可能春外有餘悲。
定風波
冷雨敲窗頻洗塵，蜃樓燈影已黃昏。昨夢桃枝應幾許，不語，一番春過一銷魂。花事從今添病酒，知否，荼蘼錯落此間身。雜沓光陰都草草，終了，且凭閑緒寫秋痕。
滿江紅·年感
回首茫然，經歲矣，都成草草。慣平生、多情多恨，偏來客棹。書劍合離心氣絶，交遊聚散波聲杳。可而今寫盡舊悲歡，空飄渺。春未至，人猶少。春漸去，人俄老。奈酴醾嬌烈，月寒簾悄。綠酒蒼顔眞幻事，紅箋小字還虛笑。甚年年思緒又今年，閑尋了。
金縷曲·賀寒香壽
澀雨飄乎壄。漫而今、霜龍過處，妖雲垂襾。一燭燒來虛無意，相與凭空把斝。正懆懆、闃然如鮺。回首蘋蘋荒草色，漫霏微、鴻爪沈於漜。多少事，都成訯。毰毸風雪圍殘灺。悵窵遠、單衣客棹，頻煩走庌。忽得紅箋當薇盥，幾度相同唱諾。卻濩落、岧嶢難寫。攡藻詎諶霜颸盡，趁窅冥、好作重山閜。約異日，舞甘蔗。
金縷曲·次韻靑歌偶
客子獨來往。慣經年、白衣過眼，綠陰回巷。老燕春深飄忽盡，煙水茫茫去向。偏認得、殘花模樣。亂落欄杆虛擲去，便看來莫把欄杆放。爭留我，凄然想。沈雲又擬愁形狀。愧歸鴻、早知有恨，卻言無恙。點檢銀箋重記取，暫凭幽懷一晌。恁字字、蕭蕭如惘。多少平生飄渺意，是而今江海難相忘。者一曲，請君唱。
金縷曲·贈Hanabi
拼此閑尋過。愧殷勤、紅心消損，紅枝猶可。到底浮生不定矣，更著幾番愁坐。維寂寂、獨分新果。陌上相逢相揖別，便同誰掩淚誰擁臥。看不是，當時我。夢中歡罷歌吟破。幻九衢、高樓門閉，長街燈鎖。亡去故人靑眼裏，記取春風無那。甚虛語、少年閑瑣。他歲錯身離人海，笑而今人海回身墮。臨永夜，對花火。
金縷曲·贈Mugi
巷陌獨行遠。更相逢、幽幽燈影，茫茫街岸。回首人潮都不避，一霎江湖偷變。何此際、貪歡消遣。懷抱誰人驚夢覺，愧君心夢裏惟相見。甚到此，還偷眼。蕭蕭海市徘徊倦。幾重翻、朝來尋索，夜來輾轉。嫩約閑盟輕誤了，抵死沈淪孤暖。漫憐取、少年愁怨。知與春風容易別，對春風老處花飄卷。看卻是，故人面。
金縷曲·贈Ebato
獨步森森裏。看平生、垂身如壁，囈人如魅。夢裏春風忽驚覺，縹緲驚鴻過矣。還賸得、餘温虛意。冷雪飛凝隔前路，只尋來舊迹空揚袂。渾不見，相逢淚。蜃煙入眼難成寐。賸而今、蕭蕭孤影，荒荒浮世。説道幽情終無已，恁看玉關流水。此長夜、誰歌誰醉。怕見新愁約舊恨，正見得花舞飄零碎。堪問與，歸來未？
高陽臺
醉殢江湖，悲攜柳色，獨看行舸歸舟。客旅參差，緇塵暗漬征裘。靑門紫陌荒寒盡，衹飄蕭、過眼沙鷗。怕閑愁，又綴飛花，零落成秋。少年料定非春事，但消磨流水，遺迹煙洲。湘棹秦弦，幾番偏愛清遊。酒銷歌罷江天晚，夢未歸、人已白頭。且休休，莫近斜陽，莫上層樓。
八聲甘州·塞拉摩
怕西風蕭煞送人歸，往事盡荒寒。認腥墻紫電，焦雲暗土，無限忘川。飄渺孤魂猶脆，斜日映斑斕。漸冷當年血，獨蕩靈幡。幾度重來悲憫，對衰凋玉魄，殮骨東關。賸零丁浮夢，餘燼散波瀾。拊琉璃、嗟誰客旅；愧魚龍、寂寞鎖秋山。空凭劍，向無人處，卷怒濤還。
金縷曲·答張蒙瓿兼送公之金陵
此去經年矣。悵秋來、河頭江尾，飄蕭天氣。已是人間征雲暮，亂落平生歸計。暗點檢、當時煙水。春去何堪生我怨，祗春山、憐取當年意。多少事，盡杯底。 寒蟬獨喚西風起。正荒荒、勞亭舊館，似今能幾。世事如棋傷劫後，空寄衰蘭寒霽。唯渺渺、天涯滋味。手把折花終於謝，甚花時、夢覺人千里。浮一白，任悲喜。
玲瓏四犯·寄人用白石韻
殢冷燭燈，吹寒霜絮，年光蕭煞何許。夜闌籬葉下，亂落吳宮古。孤蛩切吟笛賦。正韋郎、寄人南浦。載酒江湖，折花煙雨，飄轉碧風苦。 南臺月、凝歸路。對高城遠影，窺照深戶。渚清江北暮，不寐鴛鴦去。沈香暗碎佳期夢，覺來是、秋山行旅。空説與。江干渡、天涯倦侶。
惜紅衣·再寄人
翠葉生凉，靑燈幻碧，老蛩驚識。苦樹昏鴉，屛山暗行客。花樓玉燭，曾慣想、美人今夕。空憶。搖盡歲華，索單衣刀尺。 湘靈遠寂。寥落滄州，哀弦散塵籍。魂歸曉夢舊迹。總難覓。幾許晚雲分付，一舸峭風寒汐。怕故人歸晚，零亂廿橋秋色。
氐州第一·手脫皮
蕪葉皴山，層波掣浪，柔荑夜卷秋雪。蛻變沈雲，鱗傷暗水，霜吹西風木末。何限光陰，恁亂落、星紅芳血。骨怯簫臺，指凝琴榻，寂寥難説。夜汐徘徊渾未絶。怕捧露、銅盤都裂。暝碧燈垂，宮黃袖滿，病酒招凉熱。記當年、輕絮下，搴纖手、殘花一篋。謾想春繁，正尊前、寒香未折。
皂羅特髻
夜闌雨細，正木葉西風，慣從相識。夜闌雨細，瘦損經行客。生來怕、夜闌雨細，更輕寒、燭下侵衣索。夜闌雨細，趁落紅浮白。誰道、夜闌雨細，總當年蹤迹。自望卻、夜闌雨細，馬蹄外、亂落殘秋色。夜闌雨細，且獨來尋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