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郑伯克段于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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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浅析《郑伯克段于鄢》

                          文/七分玄

    我们先来梗概这个可怕而荒诞的故事吧:从前郑国夫人武姜生了两个儿子,产大儿子姬寤生时因为难产受了惊吓而讨厌他。然后特别喜欢小儿子姬段,和丈夫郑武公姬掘突商量了很多回让小儿子接班丈夫硬是没答应。寤生接班后武姜替段请求封地,先挑了制地,寤生找了个借口没答应。又为他请求京地,寤生答应了。于是段心满意足的去自己的封地搞建设去了,他先把自己的城池扩建,然后要求郑国其他封地要在服从寤生的同时也服从自己,最后干脆收了这些封地成自己的地盘。最后有钱有地有人了,段组建起军队想要偷袭寤生,谁是内应呢?他们的亲妈,武姜。在段做这些事期间,祭(zhai去声)仲、子封曾几次提醒寤生:你兄弟可能要造反啊!寤生只是看在眼里记在心上而不制止。终于,在收到段要偷袭郑国这个消息的时候,寤生出兵很快平定了内乱,一直把段追杀到国门外才罢休。作为对武姜的惩罚,寤生把她赶出都城到颍地并发话活着的日子里就不要再见面了吧。不久寤生又后悔了,这时候颍考叔出主意给他找了个台阶下,最终母子关系恢复如初。

    现在我们来准备一些闲说的相关资料。让我们把时间拨回到周幽王八年(公元前775年),周幽王因宠幸褒姒而废申后和太子姬宜臼。不久,申后和姬宜臼暗中逃回申后的娘家——申国。申国作为一个经营宗周南陲、与王室世为婚姻的国家,具有不容小觑的经济和军事实力,申侯一看女儿和外孙被废,觉得早已式微的周王室太过分太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了,同时更懊恼的是周幽王把自己想借着外孙做周天子来巩固政治优势地位的计划给搅黄了。于是申国针对西周王室开始一系列整军备战的动作,根据“清华简”的记载,周幽王察觉后率先对申国发动了战争,战争的结果是在周幽王十一年(公元前772年),申国联合犬戎和其他几个小诸侯国攻破西周都城镐京,杀死周幽王,拥立外孙姬宜臼继位是谓周平王,周平王不久后在秦、郑等诸侯国的护送下将王畿(ji阴平)东迁,西周灭亡。题外话,根据“清华简”和《竹书纪年》的考证,烽火戏诸侯而亡西周的故事理应是杜撰,故事里给周幽王出烽火戏诸侯的主意来博得褒姒一笑、最后被犬戎杀掉的的误国奸臣虢(guo上声)石父也并没有死,反而在周平王继位的同时拥立褒姒之子姬伯服为天子是谓周携王。于是在东周初期出现了十几年两个天子并立的局面,直到周平王二十年(公元前750年)支持周平王的晋文侯姬仇率军攻杀周携王为止。(也是一出亲哥杀亲弟的大戏)。

    早在周幽王时他的叔父姬友,也就是郑国开国国君、担任周王朝中央政府司徒一职的郑桓公见周幽王昏庸无道料想到国家不久定起祸患,于是想要将自己刚立国不久的封国(郑国是西周最后一个封国)从原郑地迁出。在掌管王室典籍的太史伯的建议下他决定将郑国东迁到东虢国和郐(kuai去声)国之间。他派长子姬掘突也就是文中提到的郑武公带上丰厚的礼物向东虢国和郐国借地,两国国君贪图财物又仰息桓公天子叔父、司徒的身份于是各自显出五城予郑,史称桓公寄孥(nu阳平)。于是郑国重要的财产和部族都东迁到了京地。可惜没过多久,在申国联合犬戎的叛乱中,郑桓公给西周陪葬了。(不过根据“清华简”《郑文公问太伯》的记载,桓公“获函、克訾(zi阴平)”、“克郐”,证明桓公理应没有死在西周末年的动乱中,起码是在主导了郑国东迁的前期工作后才死于镐京。)总而言之,在西周灭亡后,周平王决定将王畿东迁,史称平王东迁,但是周平王东迁东时候并没有带上王畿地区的百姓,东迁洛邑全靠诸侯护送、献地。按照传统说法这个时候郑国的国君应是郑武公姬掘突,郑国作为早先东迁的国家,此时应该具备了相当的实力,武公深知护送周天子东迁能够给郑国换来巨大的政治优势于是主动派军队护送周天子。果不其然,因武公护送平王东迁有功,平王任命武公继承桓公在中央政府的职务。在护送过程中,申侯看中了武公的雄才又或是武公宗亲的身份,想要把小女儿——平王的小姨,也就是文中提到的武姜嫁给武公,武公答应了这桩婚姻但却没有急于娶亲。因为他正一面护送王室,一面趁王室未稳积极推行父亲制订的东扩计划——郑武公二年(公元前769年),郑武公攻占郐国都城制邑,灭郐。郑武公四年(公元前767年),郑武公攻占东虢国都城,灭东虢。接着又吞并周边鄢、补等八邑。此时周平王开始猜忌郑武公极力扩张的意图,武公为消除平王猜忌,主动将都城从京地迁出到郐国故都并取名为郑邑。

    初,郑武公娶于申,曰武姜,生庄公及共叔段。时间到了郑武公十年(公元前761年),把婚期拖了九年的武公终于迎娶了申侯的小女儿武姜。我们《郑伯克段于鄢》的故事也就此拉开了序幕。武公生年不详,但此时的武公按推断已经年近而立,也就是别人都快做爷爷的年纪,武公才去申国迎娶了武姜。为什么这桩政治联姻一拖拖了九年呢?

    首先,武公即位的头十年趁着东周王室未稳无力管控局面,忙于征伐周边邻近诸侯国以让新迁的郑国在东方站稳脚。第二,武公之父桓公直接或间接死于申侯发起的西周末年动乱中,娶杀父仇人之女从心理上也很考验武公。不过利用这桩婚姻,武公成了周平王的叔父兼姨父巩固了政治地位,也获得了申侯的支持。我们应该注意到,武姜并不是一般的女人,作为这桩政治婚姻的主角之一,她既是周平王的小姨,又是申侯的小女儿,有着强大的娘家和政治背景。我们很难考证她与郑武公的感情,但既然是政治婚姻又是仇人之女,武公一拖再拖拖了九年的这桩婚姻恐怕也没有多少感情份量,就算有武姜的感情也被这九年时间给磨完了。郑武公十四年(公元前757年)、郑武公十七年(公元前754年)武姜分别生下了儿子姬寤生和姬段。

    庄公寤生,惊姜氏,故名曰寤生,遂恶之。武姜在异国他乡生活三年,本来就因为没有感情基础的丈夫生活而心情复杂,好不容易要有初为人母的惊喜了竟然还变成了惊吓——难产了。生下的这个孩子估计也是差点要了她的小命,武姜终于受不了了,把所有不满——苦等九年嫁给了政治、异国他乡受的苦难、客气而冰冷的丈夫,统统记在了这个武公喜欢的嫡长子身上。(还有种说法说寤生之意是姜氏在睡梦中不知不觉生下了庄公所以觉得这个孩子其实是被狸猫换太子来的。我觉得这个说法太牵强了,不予采用。)

    爱共叔段,欲立之。这次是顺产,当然这不仅仅是武姜喜欢小儿子的原因,更有可能的是丈夫太关注自己厌恶的长子了,而因自己厌恶长子寤生,寤生自然也就不亲近自己,而且寤生作为政治敏感的世子理应对武姜有所拘束忌惮。所以武姜把所有心血都放在了听从自己亲近自己的次子姬段身上。自然而然,武姜便想让武公废长而立幼。

    亟(qi去声)请于武公,公弗许。郑武公二十七年(公元前774年)郑武公病重,于是武姜多次向武公请求废长立幼,武公都没有答应。武公何许人也,当初周幽王废长立幼而西周亡的教训仍在眼前,武姜的小心思自己也不是不知道,更何况自己是耗费了心血去培养寤生的,怎么可能答应武姜的请求。这里也是武姜初露不轨之心,既是“遂恶之”的具体表现也是武姜的根本目的,为后文埋下了伏笔。

    及庄公即位,为之请制。郑庄公元年(公元前773年),郑武公病逝,庄公即位。按照惯例庄公要给弟弟姬段分封了,武姜为姬段请求封地“制”,也就是上文提到的原郐国国都制邑。这个地方地势险要,虎牢关尤扼要冲,是军事战略要地。最为重要的一点是什么呢?我们上文讲了,当初武公灭东虢国和郐国吞并周围十邑引起了平王猜忌,于是将都城从京地迁出到郐地新郑,这个时候武公在制邑设置了城防关卡虎牢关,从此地势险要的制邑成了都城新郑的门户,也是郑国西拒东周王畿的要害之地。从这里可见武姜所图并不在小,这是武姜第二次显露其不轨之心。

    公曰:“制,岩邑也,虢叔死焉。它邑唯命。”庄公当然意识到制地的重要性,估计当年武公克郐在这里也吃了不少苦头,于是没有答应,找了个什么借口呢?庄公说,当年东虢国的国君就死在这里,太不吉利了,除此之外其他地方,我唯你命是从。

    请京,使居之,谓之京城大(tai去声)叔。于是武姜又为姬段请求分封在京地,庄公答应了,把京地分封给姬段,并称他为京城太叔。这里有两个注意点:

    第一,京地是什么地方?上文我们讲到过,京地是当初郑国东迁后的第一个都城,非常有经济基础又气势宏伟,又是郑国宗庙所在,这是政治基础。武姜为姬段请封故都实际上是一个非常不明智的选择,这无疑释放了一个非常危险的政治信号——国将有二都。而庄公不动声色,他刚即位,姬段和他的门客们还没有离开国都,绝不能因此名义上合理的小事而和姬段和有政治影响力的武姜闹翻。于是庄公答应了武姜的请求,从这里我们也能够看出庄公的城府之深,与武姜和姬段的幼稚和愚蠢形成鲜明对比,也不难猜到这场政治斗争的结局。第二点是一个要注意区分的地方,谁谓之京城大叔,主语是谁?我认为是郑庄公而非京地的人民。首先,从句法上讲,补上主语应当是“武姜请京,庄公使居之,谓之京城大叔。”其次,京城大叔理应意为京地最尊贵的国君之(王)弟,从目的上讲,庄公如此称呼他是为了满足并麻痹武姜和姬段,并有默许姬段成为接班人的意味。不得不说,庄公成功的麻痹了对手,这也是庄公钓鱼执法、养成其恶、一劳永逸的第一步。最后,不论“大”是理解为尊贵的意思还是跋扈的意味,从时间上讲这个称号应是在庄公赐其封地时就同时赐了称谓,此时的姬段尚未抵达京地,京地百姓何以知其跋扈并胆敢直呼之?

    祭仲曰:“都城过百雉,国之害也。先王之制:大都不过參(san阴平)国之一,中五之一,小九之一。今京不度,非制也,君将不堪。”这个时候,大臣祭仲来找庄公了,不过我们要注意到祭仲来找庄公并不是要说你兄弟姬段要造反啊,这里会有个误区,就是姬段使京地扩建到超过百雉,其实不然,上文就讲到过京地是郑国东迁后的第一个都城,是郑国故都,规模过百雉是很平常的事情而且京地的规模很可能与郑国国都不相上下。并且姬段初到京地立根未稳不大可能做出大规模扩建城池的举动。祭仲此来实际上是要批评庄公不守先王规定的制度,说庄公如今封姬段去京地不符合先王定下的“大封邑不能超过国都三分之一规模,中封邑不能超过国都五分之一规模,小封邑不能超过国都九分之一规模。”的制度,其后果可能导致京地失去控制。(可能导致国家动乱)

    面对祭仲的责难,庄公怎么回答的呢?对曰:“姜氏欲之,焉辟害?”庄公精明而果断把责任推脱给了武姜,说这不是我想封京地给他的啊,是武姜想要这样的啊,一面给自己的做法找借口一面放出武姜干政的信号。而祭仲依然没有体察到庄公想要钓鱼执法、养成其恶、一劳永逸的意图。对曰:“姜氏何厌之有!不如早为之所,无使滋蔓,蔓难图也。蔓草犹不可除,况君之宠弟乎!”祭仲回答庄公说:“姓姜的哪有什么满足的!不如早点替姬段换个封地,不要让他在京地发展,一旦发展起来就难以解决了。蔓延开来地野草尚且难以根除,何况是你那位娇宠的弟弟呢?”这里我们要注意到祭仲直呼姜氏的这个反常举动,按理说武姜作为庄公的母亲,你祭仲作为臣下是不能这样直呼武姜那个姓姜的的。那么祭仲所称姜氏极有可能是指申国姜氏一族,影射申国联外而灭西周,提醒庄公要注意。祭仲给庄公出的主意便是给姬段换个小封地不要让他发展起来威胁到庄公的地位。显然这个办法在庄公看来是治标不治本的是不合君心的。于是庄公不耐烦的回答祭仲了,公曰:“多行不义,必自弊,子姑待之。”庄公不耐烦的说:“多做不义的事情,一定会自己倒台的,你暂且等着瞧吧。”言下之意就是你别说了,他姬段恃宠而骄定要做不义之事,倒台是迟早的。问题就在于庄公这句话暴露了他的意图,庄公就指望着姬段多做不义之事指望着他倒台呢。祭仲这下终于懂了庄公的意思了,于是识趣的闭上了嘴,没话说了。

    既而大叔命西鄙北鄙贰于己。庄公养成其恶的计划终于有了进展,姬段命令郑国西边和北边边境的城邑在忠于庄公的同时也要效忠于自己。(或者理解成让这些边邑背叛庄公忠于自己)这里应当是姬段受封后做出的第一个有明显谋反意图的越轨之事。按说这下庄公该动手了吧?我们是这么料想的,公子吕也是,于是公子吕就去找庄公去了。公子吕曰:“国不堪贰,君将若之何?欲与大叔,臣请事之;若弗与,则请除之。无生民心。”我们会发现公子吕对庄公说的话就与祭仲明显不同,公子吕讲话要直白、不客气得多,为什么呢?因为公子吕全名姬吕,字子封,他是郑武公的亲弟弟,庄公的亲叔叔,也是庄公手下最得力的士大夫之一。公子吕说:“国家不能承受有两个国君存在,您打算拿他怎么办呢?想要给姬段,我请求去替他做事;如果不给他,那我就请求去除掉他。不要让人民产生二心。”作为外臣的祭仲显然不太了解庄公的家务事,所以更客观的请求庄公另赐封地给姬段让他不要发展起来,绝不敢像公子吕一样提什么“请事之”、“请除之”。而作为内臣的公子吕多半是了解庄公的为人和他心中的打算的,公子吕作为姬段的亲叔叔居然不假思索的提出“请除之”我们是否能看出一些蛛丝马迹呢?那就是自武公一代开始整个郑室内部其实从内心深处都没有把武姜和武姜宠溺的姬段当作是自家人。更何况现如今姬段还想着要造反呢。那么庄公是怎么回答的呢?公曰:“无庸,将自及。”庄公面对进言甚何君意的亲叔叔,他没有像回答祭仲那样找一个“姜氏欲之”的借口,而是很大方而淡定的回答:“用不着管他,他自己将会赶上灾祸的。”庄公仍然没有动作,任由姬段继续越轨,同时也说明姬段的行动仍然在庄公的掌控之中。这个“将”字既是在告诉公子吕你放宽心我是有计划的,也是在预示着这场政治斗争的爆发和结局无可避免。估计庄公的不动声色让身边的武姜和远在京地的姬段放松了警惕,于是认为庄公是在实行绥靖政策的姬段加快了谋反的进程。

    大叔又收贰以为己邑,至于廪(lin上声)延。不久有恃无恐的姬段把西边和北边的边邑侵吞成自己的地盘,势力范围扩大到了廪延地区,廪延(今延津)是黄河重要的渡口,也是郑国和卫国交界处的重要城邑,从京地到廪延,论地盘姬段已经掌握了郑国近半壁江山,论都城姬段的京城和庄公的新郑亦是不相上下。名义上统一的郑国,实际上已经一分为二了。到这里,姬段受封后第二次表现出了明显的谋反意图。所以我们也就不难理解公子吕担忧而急切的给庄公第二次进言了——子封曰:“可矣,厚将得众。”公子吕说:“可以(动手)啦,领土宽厚(他)就将得到更多的民众啦。”公子吕觉得该动手了,因为此时姬段的实力应该让公子吕也有所忌惮了。这次庄公是如何回答公子吕的呢?公曰:“不义不暱(ni去声),厚将崩。”庄公说:“对君主不义,对兄长不亲近。即使土地宽厚,事业也终究会崩塌的。”庄公到现在为止表面上还是对此不以为然,说明一切都还尚在他的预料之中,庄公的钓鱼执法计划也还差着一段距离没走完。

    大叔完聚,缮甲兵,具卒乘,将袭郑。郑庄公二十二年(前722年),已经在京地苦心经营二十年之久的姬段认为造反地时机已经成熟了。他下令修葺城郭,聚集百姓,休整军队,准备步卒和兵车,将要偷袭新郑。到这里为止,姬段表现出了受封后第三次谋反意图。一而再,再而三,酝酿二十多年的矛盾终于要爆发了,我们的故事也要迎来高潮部分了。姬段要造反偷袭新郑,谁是内应呢?——夫人将启之。武姜将在姬段偷袭时为他的军队打开新郑的城门。

    公闻其期,曰:“可矣!”命子封帅车二百乘以伐京。庄公听说了姬段将要偷袭新郑的日期,说:“可以啦!(这事终于成啦)”命令公子吕率领拥有兵车两百乘的大军讨伐京地。首先,庄公就算得知姬段整军备战的消息又是何以得知姬段要偷袭新郑的具体日期的?这种军事机密应该高度保密才对。我们不难推测出来:庄公在姬段和武姜身边都安插了卧底,而且这些个卧底还不是一般的下人,要么他能够进入姬段和武姜的决策圈,要么他充当着姬段和武姜之间传递情报的角色。而且从姬段前两次表现出谋反意图公子吕来禀告时庄公不惊不慌早就洞悉情况的样子来看,庄公在他们身边安插的这个人恐怕已经呆了十几年了。可见庄公之精明狡诈和武姜、姬段之愚蠢。既然在武姜、姬段身边的重要位置有着庄公的眼线,庄公已经在实力、名望、情报上占尽了先机,读到此处这场战争或者是政治斗争的结局已经显而易见了。我们再来看看庄公这句“可矣!”,轻轻一句可矣,我们感受到些什么呢?松了一口气的钓鱼执法成功的欣喜:鱼儿终于上钩了,谋划了二十年的计划终于要成功了、以及胜券在握的自信。而全然没有手足相残的心理包袱和自己养成其恶的愧疚,他此时唯一的也是二十多年一直以来的念头只有一个:置姬段于死地,一劳永逸的解除他对自己国君之位的威胁。我们看到的庄公是一个冷血无情的政治家、阴谋家、野心家。

    庄公的讨伐战争进行的非常顺利。京叛大叔段,段入于鄢,公伐诸鄢。京地的百姓背叛了姬段,姬段逃进了鄢地,庄公又派军队讨伐鄢地。京地为什么会背叛姬段呢?我想有这几方面原因:

    第一,庄公的讨伐战争进行的非常顺利。墙倒众人推,京地百姓见姬段大势已去很快就投诚了。压倒性地军事优势应该是主要原因。第二,京地的历史背景和庄公的正统地位。上文提到过,京城是郑国东迁后建造的第一座都城,当初郑武公为强新迁的郑国而提出解放“商人”(多是周灭商后定为世袭奴隶的有技术、擅长经商的人)的口号,利用这批人扩建了京城和其他城邑。京地之人大多就是郑武公解放地这批人和他们的后裔,这些人对郑国宗室正统自然是感恩戴德。这大概也是当初庄公放心把京城分封给姬段的原因之一吧。第三,庄公的军队师出有名是“正义”之师,而姬段的军队则是乱臣贼子。谁能得到支持也不用多说了。姬段逃到郑国的鄢地,庄公的军队就追到鄢地,绝不给他投降和悔改的机会非要将他赶尽杀绝不可。

    姬段眼看国内是呆不下去了,于是:五月辛丑,大叔出奔共。五月辛丑日,姬段出逃到了共(gong阴平)地。庄公为什么不追了呢?因为共地不单单只是郑国外的地方而已,共地是当时另一个强国卫国的领地。姬段极有可能受到了卫国宗室的庇佑甚至达成了某种政治交易——这也可以从三年后的郑庄公二十五年(公元前719年),州吁替伐一事侧面反映出来。

    好了,这下心头大患解决了。该如何处置另一个战犯武姜呢?遂寘(zhi去声)姜氏于城颍,而誓之曰:“不及黄泉,无相见也。”既而悔之。于是庄公把姜氏安置在城颍这个地方并且发誓说:“不到死后入黄泉之时,我们就不要再相见了。”不久庄公又后悔了。那么庄公到底在后悔什么呢?显然是在后悔把武姜流放到了城颍。那为什么会后悔呢?

    第一,庄公怕落了个不孝子的名声。在普通大众眼里武姜只不过是个溺爱姬段的母亲,甚至可能连武姜是个溺爱姬段为之请制请京的母亲都不知道,更别提武姜为姬段做内应要开城门这件事了。在他们眼里庄公这样无缘无故的做法是难以理解的,甚至知道是因武姜宠溺姬段而流放也会觉得庄公太小心眼。所以庄公为了自己明君孝子的名声所以后悔这么做。第二,武姜的地位。武姜,庄公的亲生母亲,武公的夫人,强国国君申侯的小女儿,周天子的小姨。流放武姜落人口实很可能给郑国在外交舆论上带来麻烦。第三,庄公报复的心理。你武姜不是从来都怨恨厌恶我寤生吗?现在我把你最爱的小儿子赶出国门了,让你们永生不得相见了想必你更加怨恨厌恶我了吧?你我“不及黄泉,无相见也。”并不是惩罚你最好的方法,而是让你日日都见到厌恶的我却又拿我无可奈何,表面上还要相处融洽。

    但是君无戏言一言九鼎,后悔了却不能收回自己发的誓言:“不及黄泉,无相见也。”庄公开始头疼于这件事了。

    颍考叔为颍谷封人,闻之,有献于公,公赐之食,食舍肉。有个颍谷的官吏叫颍考叔,听说了这件事,就把贡品献给庄公,庄公赐给他饭食,吃饭的时候颍考叔就把肉留着。那么这个“闻之”就比较值得我们去探讨了,他到底是听说了哪一件事呢?这关系到颍考叔“有献于公”的根本动机。

    第一种情况,如果是听说了庄公“遂寘姜氏于城颍”这件事,出发动机是要帮助姜氏并感化庄公。那我们这位颍考叔可真就是一个大孝子了,他觉得庄公做的过分了做的不对了,他要去感化庄公,做个和事佬让他们母子关系如初。他甚至不怕有违君意给自己带来麻烦也要去找庄公说说话,真是个大好人啊。

    第二种情况,如果是听说了庄公“既而悔之”这个状态,那么出发动机就是替君分忧赢得赏识了。那我们这位颍考叔可真就是一个大忠臣了。至于是不是好人孝不孝顺,这就难说了。

    第三种情况,如果是听说了庄公“既而悔之”这个状态并且猜测到了庄公真正后悔的深层原因,那么出发动机一方面是替君分忧赢得赏识那另一个灰暗的方面就是助纣为虐了。是不是真好人真孝顺也就可以看出来了。

    总之,不论是哪种动机,颍考叔去见庄公啦,两个演技派要开始他们的表演啦。吃饭的时候这个颍考叔故意做出了一个把肉留着不吃的反常举动。庄公当然就好奇啦,于是“公问之”,庄公就问你干嘛这样做呀?是我家的肉不好吃还是你家没肉吃啊?对曰:“小人有母,皆尝小人之食矣,未尝君之羹,请以遗之。”颍考叔回答庄公说:“在下家里还有个母亲,在下吃的食物母亲都尝过了,只是从未尝过国君吃的肉羹,请让我带回去给她吃。”颍考叔真的是想把肉羹带给母亲吃吗?颍谷离国都很远,等你带着肉羹回去恐怕都要坏了。这时候其实就是颍考叔开始给庄公找台阶下了,庄公当然是聪明人顺着台阶就下。公曰:“尔有母遗(wei去声),繄(yi阴平)我独无!”庄公说:“唉,你还有母亲可以带给她肉羹,单单我没有啊!”颍考叔这时候继续顺着庄公的脚步往下铺台阶,他揣着明白装糊涂开口了,颍考叔曰:“敢问何谓也?”斗胆问一句这话从何说起呢?你妈不活的好好的吗?公语之故,且告之悔。庄公顺着台阶继续往下走,把事情都原因告诉颍考叔,还告诉他自己现在后悔的心情。所以现在难办的是如何母子相见而不违背庄公的誓言。颍考叔来见庄公当然是有准备的,对曰:“君何患焉?若阙地及泉,遂而相见,其谁曰不然?”考叔回答说:“您有什么好担心的?若果挖地道挖出了泉水,在隧道里与她相见,还有谁说你是违背了誓言呢?”庄公觉得这个主意不错,于是“公从之。”

    挖好地道后。公入而赋:“大隧之中,其乐也融融!”姜出而赋:“大隧之外,其乐也洩(yi去声)洩。”遂母子如初。庄公走进地道赋诗说:“隧道里相见,多么和乐相得啊!”武姜走出地道赋诗说:“隧道外相见,多么舒畅快乐啊!”于是,母子关系恢复如初。这个“隧母子如初”挺微妙,如果是恢复了当初的母子关系则说明庄公在流放武姜的时候是断绝了母子关系的。如果是母子关系恢复到原来的状态就更微妙了,他们原来的母子关系是怎样的呢?是互相厌恶的。在这里它并没有母子关系和好的意思,而是单指如初。

    那么到此为止,我们的故事也就讲完了。最后我们来简单说说文中出现的这些人物吧。

    武姜。作为申侯之女,武公之妻,她并没有表现出该有的政治智慧:请“制”、请“京”过于暴露政治意图。身边可能有庄公的眼线也没有察觉。庄公对姬段的谋划,也没有政治警觉。作为一个母亲,武姜也是非常失败的:没有把国仇家恨和个人情感分离开,反而把这些情绪强加在自己的孩子身上。对姬段是溺爱压倒了政治,对庄公却是政治压倒了母爱。她对姬段对溺爱也是促成悲剧发生的重要原因之一。而她想要做姬段袭郑的内应,帮小儿子攻杀大儿子时,我们很难理解作为一个亲生母亲武姜何以如此狠心偏心?可以说,武姜的悲剧结局是她这么多年自己一手酿下的。

    庄公。庄公是这个故事的主人公,他的形象可以说是这篇文章最立体化、形象化的了。首先庄公是个可怜的人,从小就和父亲学习权术见惯了世上的杀戮和阴谋,不说缺乏母爱他还偏偏有个厌恶自己的亲生母亲。有个让自己羡慕嫉妒恨的得到了母亲全部爱的弟弟姬段。这样环境下成长起来的庄公,我们不难理解他内心何以如此阴暗而冷血。可是偏偏这些特质让他能够在乱世的政局中玩转的风生水起。庄公精明,知道找借口推脱而不封严要之地制邑;庄公狡诈,称姬段为京城太叔以麻痹对手;庄公能忍,一忍姬段二十年而不动声色;庄公强干,一夕之间将姬段二十年心血荡平的灰飞烟灭;庄公阴险,纵容、养成他人之恶,在对手身边安插眼线;庄公冷血,为坐稳江山不惜要把手足赶尽杀绝。庄公不是一个好儿子更不是一个好兄弟,更别说是一个好人了。那庄公是不是一个好国君呢?不是。虽然庄公继承父业,在他的政治智慧和手段下郑国成为了中原强国成了中原小霸,但是从庄公为了赶尽杀绝姬段这个一己私欲而放纵姬段扩大国家的隐患并最终不惜发动国内战争我们就能看出他不是一个好国君,另外庄公在立了公子忽为自己的接班人后又偏爱公子突,为郑国未来的国乱埋下了祸患。

    姬段。一个被母亲溺爱坏了的公子哥。恃宠而骄,使他失去了该有的政治敏感;恃宠而骄,使他眼高手低;恃宠而骄,使他没有发现身边有庄公的眼线;恃宠而骄,使他忘乎所以,也看不见民心所向。他最终的败亡是难免的。

    祭仲。一个年轻的政治经验还不充足的臣子形象。此时的祭仲刚被继位的庄公启用,还很年轻,还远远不是多年后叱咤郑国政坛将近半个世纪立废国君于股掌之间的老臣权臣。

    子封。一个性格直爽、忠心而精明的内臣形象。作为庄公的亲叔叔,他是决策圈的人物之一,他说话直率、对庄公忠心耿耿,并且能够及时发现并想要解决国家隐藏的祸根足以看出其能力与精明之高。

    颍考叔。是不是孝子上文已讨论,难以得出结论。不过可以看出来他是一个能替君分忧的臣下。

    要我说啊:所谓《郑伯克段于鄢》,乱世无亲也。

参考资料:

《左传·隐公元年》、《竹书纪年》、《清华简》、申国辨《郑州大学校报(哲学社会科学版)》、《史记·郑世家第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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