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转眼间，又近年关。周莹自如了入冬断断续续病了两个月，如今虽大好了，但身形却消瘦了一大圈。前几日陕西巡抚衙门送来帖子，因泾阳织布厂年盈利过百万，作为陕西商界典范，特令陕西境内商贾在年底齐聚泾阳，由吴家东院主办，召开陕西商界年会。因这一年陕西境内水患不断，农田与一应人居设施损毁严重，此次商界年会的召开也是动员陕西各财东为来年开春的赈灾重建捐款捐物。

王世均本是要替周莹推掉，这年关将近，各地掌柜也会来东院报账，这一忙起来哪还有功夫顾得上官府那些事，便建议周莹捐些银子打发掉就好了。周莹却收了帖子，执意要亲自去一趟。毕竟是让吴家招待，到时也必定会来许多官府的人，周莹作为吴家大当家，也没有不露面的道理，更何况这赈灾事件好事，周莹也是想亲力亲为。便吩咐王世均一定要准备好年会的相关事宜。

“少奶奶，”王世均进门时便拿了一卷纸，此时说完正事，见周莹再没有什么吩咐，便上前几步将那卷纸放在周莹面前的书案上：“这是泾阳女子学堂开学时赵大人题的字，您那时吩咐拓完了给您拿回来，昨日那掌柜已差人送来？”

“哦，”周莹从账本中抬起眼睛：“怎么用了这么久？”

“那掌柜说难得遇到总督大人的亲笔，拓了女子学堂的门匾后，又做了一些其余的拓品，这才送来晚了。”

周莹点了点头，王世均便行了礼转身出去，快到门口了又转回身来，见到周莹正拿着账本眼睛盯着那副字发呆，犹豫了一下道：“少奶奶，要不要裱起来？”

“啊？”周莹回过神来，摇了摇头：“裱它做什么，不用。”

自雨中分别已经有三个月了，赵白石那夜顶着雨回到西安，天气逐渐转凉，纵然是身强体壮，赵白石也还是病了几天。身体好转后便又是每日处理不完的公务，偶尔闲下来，便到后院练练剑。日子还像往常，只是赵白石却多了一个失眠的习惯。

年底上京述职回来，赵白石接到端方的帖子，陕西商界要在泾阳开年会，特邀他出席。赵白石收起请柬，看了看日子，叫来师爷侍卫，备马启程。

商界年会的这天正好也赶上吴家的年会，东院安排不下，便将商界的人安排到城里的一处酒楼，周莹作为筹办人便一早赶来迎接端方和各位商贾，东院的事宜则交给王世均。

周莹并不知道赵白石要来，在门口和一个榆林的财商刚打了招呼，一回身便看到赵白石正站在门口看着她。

那人着一身玄色长衫，外披一件银狐毛领的斗篷，眉眼还是如昔日般冷峻，面色更是看不出喜悲。

周莹起初先是一愣，回过神来便上前一步，抱了拳问候：“赵大人，别来无恙啊，快里面请。”

刚一进这酒楼的内堂，赵白石便看到二楼楼梯口处站着的周莹。她还是一样，笑声爽朗，面容清秀，举止从容大方，在一众男人中也是不落丝毫下风。

赵白石握了握拳头，才举步上了楼梯。

“郭老板一路辛苦，”周莹正招呼着一位财商：“今年生意可好……来年东院的生意还请郭老板多多关照……请先到里面就坐吧……”

赵白石在她身后站了好一会儿，周莹才回过身来看到他，她面上瞬间闪过的种种情绪皆是被赵白石忽略掉了，他只注意到那人消瘦了一大圈的身形面庞，背在身后的手复又握紧了几分。

“赵大人，别来无恙啊，快里面请。”

赵白石低垂着眼角看着笑得一脸灿烂的周莹，没有说话，举步走进了里厅。

周莹缓缓将还拱着手放下，笑容还僵在脸上，可眼底却一阵阵泛着酸涩。

赵白石被引到主位坐下，坐下之后四处一看，只见厅里摆了能有十张桌子，大部分已经坐满了。周围的富商见赵大人来了，纷纷走到近前行礼问候，赵白石也只是微微一点头，并不表示得很热心。

约莫等了又有三炷香的功夫，端方才由周莹引着进到厅里来。端方一见赵白石已经在席间坐定，赶紧走了几步：“赵大人，恕卑职有失远迎，还叫赵大人等了这许久。”

赵白石端了茶杯小抿一口，眼睛余光看着端方身后已面露疲色的周莹，淡淡开口道：“端大人提议在泾阳开这商贾年会的想法甚好，我本以为只是大家坐在一起聊聊，没承想却是这般大费周章啊。”

端方听得赵白石语气中淡淡的怒意，越发压低了身形不敢抬头。

周莹躲在端方身后把赵白石好一通打量，心下疑惑这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再一看周围的人，因着赵白石的口气也都愣在那，不知所措。

“赵大人，”周莹上前一步：“赵大人可是怪民妇招待不周了？”周莹抬眼见赵白石皱着眉头放下茶杯，便继续道：“这本来是想着在吴家东院招待各位大人和远道而来的各位掌柜，可今天恰巧是吴家各地的掌柜回来报账的日子，这不仅要招待我那些掌柜们，东院进进出出的人员货物也不少，实在是怕在东院招待怠慢了大家，这才选了这处酒楼。民妇自是知道赵大人担心来年赈灾重建的事，怕这酒席太过铺张，但民妇却以为，各位大人们也是劳累了一年，这一顿好酒好饭还是应该吃的，更何况，这陕西的富商都在这里，自是都能体会各位大人忧国忧民的心，这赈灾的事也就好解决了。”

“对……”

“对……”

…………

众人纷纷帮衬着周莹，再看那赵白石面上已是缓和了不少。

“各位，”赵白石看着周莹：“都就坐吧。”

“谢赵大人……”

周莹行了礼，随众人退到一边。赵白石那桌的各位官员也依次落座。席间端方向大家说明了赈灾重建的重要性，各州府县城的受灾情况，一番讲说下来周莹带头捐了十万两银子，其余人等也纷纷慷慨解囊，席间募集的捐款已够来年赈灾之用，端方当下欣喜，又要了十坛西凤，到各桌一一感谢。

及到了周莹那一桌，端方已是微醺，周莹正叫来二虎让他下去备车，这钱也已经捐了，饭也吃了，东院还一院子人等着呢。

同桌的人一见端大人走过来都纷纷站起来行礼，周莹也随之站起身来。

“大家今日都不必拘礼，坐，”端方接过倒满酒的杯子：“今日大家的义举，不仅是救陕西受灾百姓于危难，也是给我端方长了脸，大义秦商，我端方敬大家！”

端方抬起酒杯一饮而尽。当下大家也是不敢怠慢，纷纷举起酒杯，周莹放下杯子，侧过身清咳了几声，刚想坐下，那端方却又拿起酒杯：“吴周氏，这杯酒我敬你。”

“不敢当，不敢当，”周莹忙让身后的二虎给自己的酒杯斟满酒：“端大人客气了。”

周莹再一杯酒下肚，面上已是染了红晕，之前风寒还是没有好利索，几杯酒下肚，只觉得胃中翻搅，喉咙也被刺得生疼。当下额上便冒出了冷汗，面上却不敢有一丝表露。

没想到端方却并不就此罢休，复又拿起酒杯：“吴周氏，陕西多次救灾你不让人先，搭桥修路办学堂你更是不落人后，虽是一介女流，本官也甚是佩服，来，干。”

“端大人，您过奖了，吴家能有今天也多仰仗端大人关照，这杯酒……”

周莹的酒杯突然被斜刺里的一只手夺走，周莹扭头一看，却见是赵白石。

“端大人，这杯酒，我替她喝了。”

赵白石拿起周莹的酒杯放在嘴边，曾经也有一只周莹用过的杯子，他很珍惜地放在书案的一角，珍惜到甚至舍不得触碰。而现在手里的这一只，似乎还有那人唇上的温度，赵白石凑上唇去，一饮而尽。

这杯酒和以往的相比似乎烈了很多，赵白石有片刻的眩晕，他看着眼前空了的酒杯，嘴边泛起一丝苦笑，再抬起头来，却已不见了周莹的踪影。他忙向四周环视，却发现自己已经被众人投来惊异的目光所包围，并渐渐的听到窃窃私语的声音。

赵白石复又拿起酒壶给自己斟了一杯酒，看着眼前的端方：“有私下妄自议论夫人者，斩！”

周莹感觉自己如果再不从那里出来，整个人就要被一股无名的烈火焚掉了。她走到楼梯口回头，赵白石正低头看着方才自己用过的酒杯，她没法直面这个暧昧的动作，而她除了逃跑，似乎别无选择。

东院吴家的年会在王世均的主持下顺利进行，周莹站在门外看了许久，终于抬脚迈进去。

之后的一切和往年一样，周莹感谢各位掌柜这一年来的兢兢业业，酒席已经接近尾声，周莹还是干了一大坛子酒，宴会的氛围再次高涨，复又喧闹了好一会儿，请来的戏班开了锣，大家才放下酒杯聚到戏台下去看戏。

周莹支开来搀扶自己的春杏福来，自己摇摇晃晃地往祠堂走。外面隐约传来喧闹的声音，祠堂里却还是一样得安静。周莹笑着走到供桌后面，把吴蔚文、吴蔚武和吴聘的牌位一一拿下来用衣袖仔细擦过，又走回到供桌前坐下。

“爹，吴聘……还有二叔，又要过年啦，”周莹用袖子擦了擦鼻涕：“吴家今年挣了不少银子，大家也都挺好的……我……”周莹摇了摇头：“我不太好……”

供桌上的烛影抽动着，映着周莹的面庞也似是恍惚着：“刚才我站在门外，看着里面熙熙攘攘的，大家都那么高兴，所有人都高兴，可我却不知道该怎么高兴起来……一年一年……”周莹掰着自己的手指头数了半天，终是没有数明白，便很是愤愤地放下手：“……已经很多年了……吴聘，为什么你不能回来……”声音终究带出了哭腔，周莹抬起手抹了把眼泪：“吴聘……吴聘……”

周莹低语着，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吴聘你知道吗，我想过离开吴家，我想和那个人走，只要离开这儿……可我没走……走不了，也没有办法走，他和我那么不一样……不一样……”周莹又抹了把眼泪：“你知道的，我的心已经没有了，在你离开的那天，就没有了……那人的心，我要不起……”

赵白石从酒楼出来，匆匆赶往东院，进到院里，六椽厅门口的宴会已经结束。

“赵大人，”赵白石回头，看到站在身后的春杏，春杏行了礼，道：“赵大人，少奶奶在祠堂。”

赵白石点了点头，便朝祠堂的方向走去。祠堂在僻静的后院，那日周莹在祠堂发誓的情景还历历在目，赵白石却没有力气再回忆那日的铭心刻骨，心如刀绞。

王世均已在祠堂外的台阶下面站了许久，他熟悉她的背影，熟悉到他只看着那背影就知道她的喜怒哀乐，而此时，那悲伤已经浓重到让他没法靠近。他抬起头，看着高墙外面明媚的天光，心里却阴沉得像是要下雪一样。再一低头，就看到不远处站着的赵白石。王世均朝他行了礼，转身离开。

他默默走到祠堂门口，抬腿进去。

“……走不了，也没有办法走，他和我那么不一样……不一样……你知道的，我的心已经没有了，在你走的那天，就没有了……那人的心，我要不起……”

赵白石猛吸一口气，上前一步，拉起坐在地上的周莹。

“你……”周莹并没有听到赵白石进来的声音，被猛地揪起来很是吓了一跳：“你来这里做什么！”

“跟我走!”赵白石看一眼面前的牌位，拉了周莹便往祠堂外走。

“你这是做什么！”周莹被赵白石拽得脚步踉跄，赵白石显然是要带她出东院，这从祠堂到门口要穿过整个院子，今日东院的人又是格外多，周莹拼了命的想摆脱赵白石，这要是让人看到了，就真是长一百只嘴也说清了，赵白石何时成了这么荒唐的人：“你疯啦，放开我！”

赵白石停下脚步，回过头看着周莹：“别让我扛你出去！”

“你……”周莹一时语塞，复又被赵白石拉着往门外走。一路上自是遇到了很多吴家的下人家丁，赵白石也并没有理会，周莹尴尬地跟在后面，面上强装着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还抽空朝看向这边的人笑笑。

赵白石一路疾走，把周莹拉到自己的马跟前：“上去！”

周莹甩开赵白石：“你到底要干吗！”

赵白石眉头一皱，显然是不想再与她啰嗦，上前一步，手收在周莹腰间，猛地一提，便将她扔到马背上。

“啊……”周莹一声惊呼，赵白石也随之翻身上马，一扬马鞭便疾驰出去。

周莹大惊之下，抓紧赵白石从后面环上来抓着马缰的胳膊：“你……你……你这像什么话！”

“我说过，”赵白石扬鞭催马，鼻息一阵阵扑到周莹的侧脸：“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才不管像话不像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