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录的几篇作品

雏菊

现在请你听听——在乡间的一条大路边,有一座别墅。你一定看见过的!别墅前面有一个种满了花的小花园和一排涂了油漆的栅栏。在这附近的一条沟里,在一丛美丽的绿草中有一棵小小的雏菊。太阳温暖地、光明地照着它,正如太阳照着花园里那些大朵的美丽的花儿一样。因此它时时刻刻都在不停地生长。有一天早晨,它的花都开了;它的光亮的小小花瓣,在一个金黄色的太阳心的周围撒开来,简直像一圈光带。它从来没有想到,因为它生在草里,人们不会看到它,所以它要算是一种可怜的、卑微的小花。不,它却非常高兴,它把头掉向太阳,瞧着太阳,静听百灵鸟在高空中唱歌。

小雏菊是那么快乐,好像这是一个伟大的节日似的。事实上这不过是星期一,小孩子都上学去了。当他们正坐在凳子上学习的时候,它就坐在它的小绿梗上向温暖的太阳光、向周围一切东西学习了解上帝的仁慈。雏菊觉得它在静寂中所感受到的一切,都被百灵鸟高声地、美妙地唱出来了。于是雏菊怀着尊敬的心情向着这只能唱能飞的、幸福的鸟儿凝望,不过,它并不因为自己不能唱歌和飞翔就感到悲哀。

“我能看,也能听,”它想,“太阳照着我,风吻着我。啊,我真是天生的幸运!”

栅栏里面长着许多骄傲的名花——它们的香气越少,就越装模作样。牡丹尽量扩张,想要开得比玫瑰花还大,可是问题并不在于庞大。郁金香的颜色最华丽,它们也知道这个特点,所以它们就特别立得挺直,好叫人能更清楚地看到它们。它们一点儿也不理会外边的小雏菊,但是小雏菊却老是在看着它们。它心里想:“它们是多么富丽堂皇啊!是的,美丽的鸟儿一定会飞向它们,拜访它们!感谢上帝!我离它们那么近,我能有机会欣赏它们!”正当它在这样想的时候,“嘀哩!”——百灵鸟飞下来了,但是他并没有飞到牡丹或郁金香上面去——不,他却飞到草丛里微贱的小雏菊身边来了。雏菊快乐得惊惶起来,真是不知怎样办才好。

这只小鸟在它的周围跳着舞,唱着歌:

“啊,草是多么柔软!请看,这是一朵多么甜蜜的小花儿——它的心是金子,它的衣服是银子!”

雏菊的黄心看起来也的确像金子,它周围的小花瓣白得像银子。

谁也体会不到,小雏菊心里感到多么幸福!百灵鸟用嘴来吻它,对它唱一阵歌,又向蓝色的空中飞去。足足过了一刻钟以后,雏菊才清醒过来。它怀着一种难为情而又快乐的心情,向花园里的花儿望了一眼。它们一定看见过它所得到的光荣和幸福,它们一定懂得这是多么愉快的事情。可是郁金香仍然是像以前那样骄傲;它们的面孔也仍然是很生硬和发红,因为它们在自寻烦恼。牡丹花也是头脑不清醒,唉,幸而它们不会讲话,否则雏菊就会挨一顿痛骂。这棵可怜的小花看得很清楚,它们的情绪都不好,这使得它感到苦恼。正在这时候,有一个小女孩子拿着一把明晃晃的刀子到花园里来了。她一直走到郁金香中间去,把它们一棵一棵地都砍掉了。

“唉,”小雏菊叹了一口气,“这真是可怕。它们现在一切都完了。”女孩子拿着郁金香走了,雏菊很高兴,自己生在草里,是一棵寒微的小花。它感到很幸运。当太阳下落了以后,它就卷起它的花瓣,睡着了,它一整夜梦着太阳和那只美丽的小鸟。

第二天早晨,当这花儿向空气和阳光又张开它小手臂般的小白花瓣的时候,它听到了百灵鸟的声音;不过他今天唱得非常悲哀。是的,可怜的百灵鸟是有理由感到悲哀的:他被捕去了。他现在被关在敞开的窗子旁的一个笼子里。他歌唱着自由自在的、幸福的飞翔,他歌唱着田里嫩绿的麦苗,他歌唱着他在高空中快乐的飞行。可怜的百灵鸟的心情真是坏极了,因为他是坐在牢笼里的一个囚徒。

小雏菊真希望能够帮助他。不过,它怎么才能办得到呢?是的,要想出一个办法来真不太容易。它现在也忘记了周围的一切景物是多么美丽,太阳照着多么温暖,它自己的花瓣白得多么可爱。啊!它心中只想着关在牢笼里的雀子,只感到自己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这时候有两个男孩子从花园里走出来。他们有一个手里拿着一把又大又快的刀子——跟那个女孩子砍掉郁金香的那把刀子差不多。他们一直向小雏菊走来——它一点儿也猜不到他们的用意。

“我们可以在这儿为百灵鸟挖起一块很好的草皮。”一个小孩子说。于是他就在雏菊的周围挖了一块四四方方的草皮,使雏菊恰好留在草的中间。

“拔掉这朵花吧!”另一个孩子说。

雏菊害怕得发起抖来,因为如果它被拔掉,它就会死去。它现在特别需要活下去,因为它要跟草皮一道到被囚的百灵鸟那儿去。

“不,留下它吧,”头一个孩子说,“它可以作为一种装饰品。”

这么着,它就被留下来了,而且还被搬到笼子里的百灵鸟那儿去。

不过这只可怜的鸟儿一直在为他失去了自由而啼哭,他用翅膀打着牢笼的铁柱。小雏菊说不出话来,它找不出半个字眼来安慰百灵鸟——虽然它很愿意这么做。一整个上午就这样过去了。

“这儿没有水喝,”被囚禁的百灵鸟说,“大家都出去了,一滴水也没有留给我喝。我的喉咙在发干,在发焦。我身体里像有火,又像有冰,而且空气又非常沉闷,啊!我要死了!我要离开温暖的太阳、新鲜的绿草和上帝创造的一切美景!”

于是他把他的嘴伸进清凉的草皮里去,希望尝到一点凉味。这时他发现了雏菊,于是对它点头,吻它,同时说:

“你只好在这儿枯萎下去了——你这可怜的小花儿!他们把你和跟你生长在一起的这一小块绿草送给我,来代替我在外面的那整个世界!对于我说来,现在每根草就是一株绿树,你的每片白花瓣就是一朵芬芳的花!啊,你使我记起,我丧失了真不知多少东西!”

“我希望我能安慰他一下!”小雏菊想。

但是它连一片花瓣都不能动。不过它精致的花瓣所发出的香气,比它平时所发出的香气要强烈得多。百灵鸟也注意到了这一点,所以虽然他渴得要昏倒,他只是吃力地啄着草叶,而不愿意动这棵花。

天已经黑了,还没有人来送给这只可怜的鸟儿一滴水。他把他的美丽的翅膀展开,痉挛地拍着。他的歌声变成了悲哀的尖叫,他的小头向雏菊垂下来——百灵鸟的心在悲哀和渴望中碎裂了。雏菊再也不像前天晚上那样,又把它的花瓣合上来睡一觉。它的心很难过,它的身体病了,它的头倒在土上。

小孩子在第二天早晨才走过来。当他们看见雀子死了的时候,他们都哭起来——流了许多眼泪。他们为百灵鸟掘了一个整齐的坟墓,并且用花瓣把他装饰了一番。百灵鸟的尸体躺在一个美丽的红匣子里,因为他们要为他——可怜的鸟儿——举行一个隆重的葬礼。在他活着能唱歌的时候,人们忘记他,让他坐在牢笼里受苦受难;现在他却得到了尊荣和许多眼泪!

可是那块草皮连带着雏菊被扔到路上的灰尘里去了。

谁也没有想到它,而最关心百灵鸟、最愿意安慰他的却正是它。

(1838)


坚定的锡兵

从前有二十五个锡做的兵士,他们都是兄弟,因为他们是从一根旧的锡汤匙铸出来的。他们肩上扛着毛瑟枪,眼睛直直地向前看着。他们的制服一半是红的,一半是蓝的,但是非常美丽。他们待在一个匣子里。匣子盖一揭开,他们在这世界上所听到的第一句话是:“锡兵!”这句话是一个小孩子喊出来的;他拍着双手。这是他的生日,这些锡兵就是他得到的一件礼物。他现在把这些锡兵摆在桌子上。

每个兵都是一模一样的,只有一个稍微有点不同:他只有一条腿,因为他是最后铸出的,锡不够用了!但是他仍然能够用一条腿坚定地站着,跟别人用两条腿站着没有两样,而且后来最引起人注意的也就是他。

他们立着的那张桌子上还摆有许多其他的玩具,不过最吸引人注意的一件东西是一个纸做的美丽的宫殿。从那些小窗子望进去,人们一直可以看到里面的大厅。大厅前面有几株小树,都是围着一面小镜子立着的——这小镜子算是代表一个湖。几只蜡做的小天鹅在湖上游来游去;它们的影子倒映在水里。这一切都是美丽的,不过最美丽的要算一位小姐:她站在敞开的宫殿门口。她也是纸剪出来的,不过她穿着一件漂亮的洋布裙子。她肩上飘着一条小小的蓝色缎带,看起来仿佛一块头巾,缎带的中央插着一件亮晶晶的装饰品——简直有她整个的脸庞那么大。这位小姐伸着她的双手——因为她是一个舞蹈艺术家。她有一条腿举得非常高,弄得那个锡兵简直望不见它,因此他就以为她也像自己一样,只有一条腿。

“她倒可以做我的妻子呢!”他心里想,“不过她的派头太大了。她住在一个宫殿里,而我却只有一个匣子,而且我们还是二十五个人挤在一起,这恐怕她住不惯。不过我倒不妨跟她认识认识。”

于是他就在桌上一个鼻烟壶后面直直地躺下来。他从这个角度可以完全看到这位漂亮的小姐——她一直是用一条腿立着的,丝毫没有失去平衡。

当黑夜到来的时候,其余的锡兵都走进匣子里去了;家里的人也都上床去睡了。玩偶们这时就活跃起来,他们互相“访问”,闹起“战争”来,或是开起“舞会”来。锡兵们也在他们的匣子里面吵起来,因为他们也想出来参加,可是揭不开盖子。胡桃钳翻起筋斗来,石笔在石板上乱跳乱叫起来。这真是像魔王下世,结果把金丝鸟也弄醒了。她也开始发起议论来,而且出口就是诗。这时只有两个人没有离开原位:一个是锡兵,一个是那位小小的舞蹈家。她直直地用她的脚尖立着,双臂外伸。他也是稳定地用一条腿站着的,他的眼睛一会儿也没有离开她。

忽然钟敲了十二下,于是“砰!”那个鼻烟壶的盖子掀开了;可是那里面并没有鼻烟,却有一个小小的黑妖精——这鼻烟壶原来是一个伪装。

“锡丘八!”妖精说,“请你把你的眼睛放老实一点!”

可是锡兵装作没有听见。

“好吧,明天你瞧吧!”妖精说。

第二天早晨,小孩们都起来了。他们把锡兵移到窗台上去。不知是那妖精在搞鬼呢,还是一阵阴风在作怪,窗子忽然开了。锡兵从三楼倒栽葱地跌到地上来。这一跤真是可怕到万分!他的腿直竖起来,他倒立在他的钢盔中。他的刺刀插在街上的铺石缝里。

保姆和那个小孩立刻下楼来寻找他。虽然他们几乎踩着了他的身体,可是他们还是没有发现他。假如锡兵喊一声“我在这儿!”的话,他们也就看得见他了。不过他觉得自己既然穿着军服,高声大叫,是不合礼节的。

现在天空开始下雨了,雨点越下越密,最后简直是大雨倾盆了。雨停了以后,有两个野孩子在这儿走过。

“你瞧!”一个孩子说,“这儿躺着一个锡兵。咱们让他去航行一番吧!”

他们用一张报纸折了一条船,把锡兵放在里面。锡兵就这么沿着水沟顺流而下。这两个孩子在岸上跟着他跑,拍着手。天啊!沟里掀起了一股多么大的浪涛啊!这是一股多么大的激流啊!下过一场大雨究竟不同。纸船一上一下地簸动着,有时它旋转得那么急,弄得锡兵的头都昏起来。可是他立得很牢,面色一点儿也不变,肩上扛着毛瑟枪,眼睛向前看。

忽然这船流进一条很长很宽的下水道里去了。四周是一片漆黑,正好像他又回到他匣子里去了似的。

“我倒要看看,我究竟会流到一个什么地方去!”他想,“对了,对了,这是那个妖精捣的鬼。啊!假如那位小姐坐在这船里,就是再加倍的黑暗我也不在乎。”

这时一只住在下水道里的大耗子来了。

“你有通行证吗?”耗子问,“把你的通行证拿出来!”

可是锡兵一句话也不回答,只是把自己手里的毛瑟枪握得更紧。

船继续往前疾驶;耗子在后面跟着。乖乖!请看他那副张牙舞爪的样子;他对干草和木头碎片喊着:“抓住他!抓住他!他没有留下过路钱!他没有交验通行证!”

可是激流越翻越大。在下水道尽头的地方,锡兵已经可以看得到前面的阳光了。不过他又听到一阵喧闹的声音——这声音可以把胆子大的人都吓倒。想想看吧:在下水道尽头的地方,水流冲进一条宽大的运河里去了。这对他来说是非常危险的,正好像我们是被一股巨大的瀑布冲下去一样。

现在他已流进了运河,没有办法止住了。船一直冲到外面去。可怜的锡兵只有尽可能地把他的身体直直地挺起来。谁也不能说,他曾经把眼皮动过一下。这条船旋转了三四次,里面的水一直漫到了船边——它要下沉了。直立着的锡兵全身浸在水里,只有头伸在水外。船在深深地下沉,纸也慢慢地松开了。水现在已经淹到兵士的头上了……他不禁想起了那个美丽的、娇小的舞蹈家,他永远也不会再见到她了。这时他耳朵里响起了这样的话:

冲啊,冲啊,你这战士,
你的出路只有一死!

现在纸已经破了,锡兵也就沉到了水底。不过正在这时候,一条大鱼忽然把他吞到肚里去了。

啊,那里面是多么黑暗啊!那比在下水道里还要糟,而且空间是那么狭小!不过锡兵是坚定的。就是当他直直地躺下来的时候,他仍然紧紧地扛着他的毛瑟枪。

这鱼东奔西撞,做出许多最可怕的动作。后来它忽然变得安静起来。接着一道像闪电似的光射进它的身体来。阳光照得很亮,同时有一个人在大声地喊:“锡兵!”原来这条鱼已经被捉住了,送到市场里去,被卖掉了,带进厨房里来,而且女仆用一把大刀子把它剖开了。她用两个手指把锡兵拦腰掐住,拿到客厅里来——这儿大家都要看看这位在鱼腹里做了一番旅行的、了不起的人物。不过锡兵一点儿也没有显出骄傲的神气。

他们把他放在桌子上——在这儿,嗨!世界上不可思议的事情也真多!锡兵发现自己又来到了他从前的那个房间里!他看到从前的那些小孩,他看到桌上以前的那些玩具;他看到那座美丽的宫殿和那位可爱的、娇小的舞蹈家。她仍然用一条腿站着,她的另一条腿仍然是高高地跷在空中。她也是同样的坚定!这种精神使锡兵很受感动:他简直要流出锡眼泪来,但是他不能这样做。他望着她,她也望着他,但是他们没有说一句话。

正在这时候,有一个小孩子拿起锡兵来,把他一股劲儿扔进火炉里去了。他没有说明任何理由,这当然又是鼻烟壶里的那个小妖精在捣鬼。

锡兵站在那儿,全身亮起来了,同时他感到一股可怕的热气。不过这热气是从实在的火里发出来的呢,还是从他的爱情中发出来的呢,他完全不知道。他的一切光彩现在都没有了。这是因为他在旅途中失去了呢,还是悲愁的结果,谁也说不出来。他望着那位娇小的姑娘,而她也望着他。他觉得他的身体在慢慢地熔化,但是他仍然扛着枪,坚定地立着不动。这时门忽然开了,一阵风闯进来,吹起这位小姐。她就像西尔妃德[插图]一样,飞向火炉,飞到锡兵的身边去,化为火焰,立刻不见了,这时锡兵已经化为一个锡块。第二天,当女仆把炉灰倒出去的时候,她发现锡兵已经成了一颗小小的锡心。可是那位舞蹈家所留下来的只是那颗亮晶晶的装饰品,但它现在已经烧得像一块黑炭了。

(1838)


雪人

“天气真是冷得可爱极了,我身体里要发出清脆的裂声来!”雪人说,“风可以把你吹得精神饱满。请看那儿一个发亮的东西吧,她在死死地盯着我。”他的意思是指那个正在下落的太阳,“她想要叫我对她挤眼是不可能的——我绝不会在她面前软下来的。”

他的头上有两大块三角形的瓦片作为眼睛。他的嘴巴是一块旧耙做的,因此他也算是有牙齿了。

他是在一群男孩子的欢乐声中出生的,雪橇的铃声和鞭子的呼呼声欢迎他的出现。

太阳下山了。一轮明月升上来,她在蔚蓝色的天空中显得又圆又大,又干净又美丽。

“她又从另一边冒出来了。”雪人说,他以为这又是太阳在露出她的头面,“啊!我算把她的瞪眼病治好了。现在让她高高地挂在上面照着吧,我可以仔细把自己瞧一下,我真希望有什么办法可以叫我自己动起来。我多么希望动一下啊!如果我能动的话,我真想在冰上滑它几下,像我所看到的那些男孩子一样。不过我不知道怎样跑。”

“完了!完了!”那只守院子的老狗说。他的声音有点哑——他以前住在屋子里、躺在火炉旁边时就是这样,“太阳会教你怎样跑的!去年冬天我看到你的祖先就是这样;在那以前,你祖先的祖先也是这样。完了!完了!他们一起都完了。”

“朋友,我不懂你的意思,”雪人说,“那东西能教会我跑吗?”他的意思是指月亮。“是的,刚才当我在仔细瞧她的时候,我看到她在跑。现在她又从另一边偷偷地冒出来了。”

“你什么也不懂,”守院子的狗说,“可是你也不过是刚刚才被人修起来的。你看到的那东西就是月亮呀,而刚才落下的那东西就是太阳啦。她明天又会冒出来的。而且她会教你怎样跑到墙边的那条沟里去。天气不久就要变,这一点我在左后腿里就能感觉得到,因为它有点酸痛。天气要变了。”

“我不懂他的意思,”雪人说,“不过我有一种感觉,他在讲一种不愉快的事情。刚才盯着看我,后来又落下去的那东西——他把她叫作‘太阳’——绝不是我的朋友。这一点我能够感觉得到。”

“完了!完了!”守院子的狗叫着。他兜了三个圈子,然后他就钻进他的小屋里躺下来了。

天气真的变了。天亮的时候,一层浓厚的雾盖满了这整个地方。到了早晨,就有一阵风吹来——一阵冰冷的风。寒霜紧紧地盖着一切;但是太阳一升起,那是一幅多么美丽的景象啊!树木和灌木丛盖上一层白霜,看起来像一座完整的白珊瑚林。所有的枝子上似乎开满了亮晶晶的白花。许多细嫩的小枝,在夏天全被叶簇盖得看不见,现在都露出面来了——每一根都现出来了。这像一幅刺绣,白得放亮,每一根小枝似乎在放射出一种雪白晶莹的光芒。赤杨在风中摇动,精神饱满,像夏天的树儿一样。这是分外的美丽。太阳一出来,处处是一片闪光,好像一切都撒上了钻石的粉末似的;而雪铺的地上简直像盖满了大颗的钻石!一个人几乎可以幻想地上点着无数比白雪还要白的小灯。

“这真是出奇地美丽。”一位年轻的姑娘跟一个年轻的男子走进这花园的时候说。他们两人恰恰站在雪人的身旁,望着那些发光的树。“连夏天都不会给我们比这还美丽的风景!”她说,她的眼睛也射出光彩。

“而且在夏天我们也不会有这样一位朋友。”年轻人说,指着那个雪人,“他真是漂亮!”

这姑娘咯咯地大笑起来,向雪人点了点头,然后就和她的朋友蹦蹦跳跳地在雪上舞过去了——雪在她的步子下发出疏疏的碎裂声,好像他们是在面粉上走路似的。

]“这两个人是谁?”雪人问守院子的狗,“你在这院子里比我住得久。你认识他们吗?”

“我当然认识他们,”守院子的狗说,“她抚摸过我,他扔过一根骨头给我吃。我从来不咬这两个人。”

“不过他们是什么人啊?”雪人问。

“一对恋人——恋人!”守院子的狗说,“他们将要搬进一间共同的狗屋里去住,啃着一根共同的骨头。完了!完了!”

“他们是像你和我那样重要吗?”雪人问。

“他们属于同一个主人,”守院子的狗说,“昨天才生下来的人,所知道的事情当然是很少很少的。我在你身上一眼就看得出来。我上了年纪,而且知识广博。我知道院子里的一切事情。有一个时期我并不是用链子锁着,在这儿的寒冷中站着的。完了!完了!”

“寒冷是可爱的,”雪人说,“你说吧,你说吧。不过请你不要把链子弄得响起来——当你这样弄的时候,我就觉得要裂开似的。”

“完了!完了!”守院子的狗叫着,“我曾经是一个好看的小伙子。人们说,我又小又好看,那时我常常躺在屋子里天鹅绒的凳子上,有时还坐在女主人的膝上。他们常常吻我的鼻子,用绣花的手帕擦我的脚掌。我被叫作最美丽的哈巴哈巴小宝贝。不过后来他们觉得我长得太大了。他们把我交到管家的手上。此后我就住在地下室里。你现在可以望见那块地方,你可以望见那个房间。我曾是它的主人,因为我跟那个管家的关系就是这样。比起楼上来,那的确是一个很小的地方,不过我在那儿住得很舒服,不再是像在楼上一样,常常被小孩子捉住或揪着。我同样得到好的食物,像以前一样,而且分量多。我有我自己的垫子,而且那儿还有一个炉子——这是在这个季节中世界上最好的东西。我爬到那个炉子底下,可以在那儿睡一觉。啊!我还在梦想着那个炉子哩。完了!完了!”

“那个炉子是很美丽的吗?”雪人问,“它像我一样吗?”

“它跟你恰恰相反。它黑得像炭一样,有一个长颈和一个黄铜做的大肚子。它吞下木柴,所以它的嘴里喷出火来。你必须站在它旁边,或者躺在它底下——那儿是很舒服的,你可以从你站着的这地方穿过窗子望见它。”

雪人瞧了瞧,看见一个有黄铜肚子的、擦得发亮的黑东西。火在它的下半身熊熊地烧着。雪人觉得有些奇怪,他感觉到身上发出一种情感,他说不出一个理由来。他身上发生了一种变化,他一点也不了解;但是所有别的人,只要不是雪做的,都会了解的。

“那么为什么你离开了她呢?”雪人问,因为他觉得这火炉一定是一个女性,“你为什么要离开这样一个舒服的地方呢?”

“我是被迫离开的呀,”守院子的狗说,“他们把我赶出门外,用一根链子把我套在这儿。我把那个小主人的腿咬过一口,因为他把我正在啃着的骨头踢开了。‘骨头换骨头。’我想。他们不喜欢这种做法。从那时起,我就被套在一根链子上,同时我也失去了我响亮的声音。你没有听到我的声音是多么哑吗?完了!完了!事情就这样完了。”

不过雪人不再听下去了,而且在朝着管家住的那个地下室张望,他在望着那房间里站在四只腿上的、跟雪人差不多一样大的火炉。

“我身上有一种痒痒的奇怪的感觉!”他说,“我能不能到那儿去一趟呢?这是一种天真的愿望,而我们天真的愿望一定会得到满足的。这也是我最高的愿望,我唯一的愿望。如果这个愿望得不到满足的话,那也真是太不公平了。我一定要到那儿去,在她身边偎一会儿,就是打破窗子进去也管不了。”

“你永远也不能到那儿去,”守院子的狗说,“如果你走近火炉的话,那么你就完了!完了!”

“我也几乎等于是完了,”雪人说,“我想我全身要碎裂了。”

这一整天雪人站着朝窗子里面望。在黄昏的时候,这个房间变得更逗人喜爱;一种温和的火焰,既不像太阳,也不像月亮,从炉子里射出来;不,这是一个炉子加上了柴火以后所能发出的那种亮光。每次房门一开,火焰就从它的嘴里燎出来——这是炉子的一种习惯。火焰明朗地照在雪人洁白的面上,射出红光,一直把他的上半身都照红了。

“我真是吃不消了,”他说,“当她伸出她的舌头的时候,她是多么美啊!”

夜是很长的。但是对雪人来说,可一点也不长。他站在那儿,沉浸在他美丽的想象中;他在寒冷中起了一种痒酥酥的感觉。

在早晨,地下室的窗玻璃上盖满一层冰。冰形成了雪人所喜爱的最美丽的冰花,不过它们却把那个火炉遮掩住了。它们在窗玻璃上融不掉,他也就不能再看到她了。他的身体里里外外都有一种痒酥酥的感觉。这正是一个雪人所最欣赏的寒冷天气。但是他却不能享受这种天气。的确,他可以,而且应该感到幸福的,但当他正在害火炉相思病的时候,他怎样能幸福起来呢?

“这种病对于一个雪人来说,是很可怕的,”守院子的狗说,“我自己也吃过这种苦头,不过我已经渡过了难关。完了!完了!现在天气快要变了。”

天气的确变了。雪开始融化。

雪融化得越多,雪人也就越变得衰弱起来。他什么也不说,什么牢骚也不发——这正说明相思病的严重。

有一天早晨,他忽然倒下来了。看哪,在他站过的那块地方,有一根扫帚把直直地插在地上。这就是孩子们做雪人时用作支柱的那根棍子。

“现在我可懂得了他的相思病为什么害得那样苦,”守院子的狗说,“原来雪人的身体里面有一个火钩,它在他的心里搅动。现在他也可算是渡过难关了。完了!完了!”

不久冬天就过去了。“完了!完了!”守院子的狗叫着,不过那屋子里的小女孩们唱起歌来:

快出芽哟,
绿色的车叶草,
新鲜而又美丽;
啊,杨柳啊,请你垂下羊毛一样软的新衣。
来吧,来唱歌啊,百灵鸟和杜鹃,
二月过去,紧接着的就是春天。
我也来唱:滴沥!滴沥!叮当!
来吧,快些出来吧,亲爱的太阳。

于是谁也不再想起那个雪人了。

(1861)

——《安徒生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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