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迎来盛年,你却已随时光老去

你是谁?是我记忆中那个小脚老太太吗?迈着三寸金莲,用一下午的时间走十八里的泥土路,只为了给孩子们背回一整摞当天刚刚烙好的煎饼。下午了,夕阳就快落山,你还有好几里地要走,就快到了吧。卯足劲,抿着略有干裂的嘴唇,来不及讨口水喝继续赶路。日落前一定要回到城郊的家,一家子老小都等着呢,这是一周的干粮。对了,那个时代没有喝水的茶杯,只有搪瓷缸子,而搪瓷缸子在那时没有人随身带在身边喝水的习惯,你纵然很渴,又能怎么办?忍着,一路忍着。

乡村的道路曲曲折折,绵延纵横,一个村子到另一个村子都要十几里地,这是我们那个时代的印记。连接两个村庄的道路,晴天里坑坑洼洼,沙土飞扬;雨雪天沟壑纵横泥泞四溅,一不小心还可能踩空,踏进一汪水渠里。你穿着布鞋,一身粗布衣裳,背着一大包食粮,踽踽前行,小心翼翼,生怕一个趔趄栽倒,弄脏了食粮。你把它们宝贝似得护着。

盛夏的傍晚,阳光依然浓烈得炙烤着大地。道路两旁的庄稼地高高地耸立的玉米足足有一人多高,一棵紧挨一棵,毫无缝隙密不透风,明明看着空中的云朵轻轻浮动有微微热风从眼前一闪而过,身体却感觉不到。只任汗流浃背,嘴角干涩。

这样同一条路你究竟走了几个春秋秋冬?从我上小学起到高中毕业,不管刮风下雨,雨雪冰雹,每一个周六下午都要回到老家,清洗农具淘好粮食,晾晒半夜,第二天鸡叫声刚起你就要担起它们去打磨。顾不上喝一口水,吃一粒饭。你说,去晚了排不上队,煎饼得烙上一天半。早去早回来烙,赶在下午回到城郊的家,孩子们一周的饭食就不愁了。

无数次想问问你,那个担粮食的扁担重吗?你的肩膀疼吗?我看到它前后两端被压得弯下来,弯下来,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你的肩膀也貌似随着它一起一伏,一高一低的颤抖着。那个时候的我太小了不懂事,从没想过去看看你的肩头,是不是有一道道深深的印痕,红肿而略有破裂.我不问不看,你亦从未说过。

你用这些煎饼养大了我们几个子孙。还有那个姑奶奶家的孙女,一个脑袋瓜子奇好,学习成绩遥遥领先城里娃的女孩,不爱说话,一肚子心眼,小眼睛眯成一条缝看人时都是斜睨着。我们几个淘气的子孙看不惯(或许是嫉妒她学习比我们好)故意整她,被你狠狠批评了一顿。那以后,你对她越发好,夹菜给她,嘱咐她路上小心,学习要更用心。你偏心了啊,对别人比对自己的亲孙子们还好,我们真的嫉妒。

我上高中那年,竟然又来一个五大三粗的男孩子到我们的小窝,一米七二左右的身高我得仰视,一身的皮糙肉厚,一样的不爱说话,智商高天资优只是埋头学习,一个人的饭量顶我两三个。你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或偷偷省下一碗饭给他,或每次多做饭食,他倒也吃得心安理得。他是你哥哥的孙子,来城里求好的教育资源学习。

你说,孩子都不在父母身边,都是娘的心头肉,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还要用脑子学习,不能亏待了人家。再说人家父母不是给咱们粮食吗?我以为那些粮食可是少得可怜,他们家的条件都不是很好。

那个女孩子工作后当了一名教师,每次去看你大包小兜拎着,握着你温热 的手掌说,舅奶奶你人真善,真好,跟你那两年我学习很踏实。她哥哥的孙子依旧不多说话,却一次次买来高档礼品,留下来陪你吃饭唠嗑,给你夹菜盛汤。谁有你这么幸福啊?老太太,你的生活真就是一幅画呢。

那么多人跟着你吃喝,每次也都是你一个人默默洗刷收拾,饭前的准备更是很费功夫。我竟不曾听过你一句怨言牢骚,从不嫌弃谁,也不乱发脾气。仿佛伺候众人是你义不容辞得职责。六十岁的的人,劳累不堪吃尽苦头,你不照顾又有谁会数落你?你把我们当成宝,尽心尽力喂养着。你说,儿孙满堂多好,家丁兴旺发达。果然,这话在近二十年后应验。我们一个大家族枝繁叶茂,团结互助和和睦睦。

你不识字,不会能言善辩,却无论走到哪里都能与人和睦相处。咱们村子是出了名的恶人居多,几百户的人家分成几个派别,几乎都按姓氏来分,各姓间有个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要闹得鸡飞狗跳,甚至头破血流。你呢,居然能和每一位相邻友善相处,也居然年年被镇上评为五好家庭,每次还都能领到一个大搪瓷脸盆。后来的无数个日子,你每次提起这些事,都满脸洋溢着兴奋,高兴得像个孩子,幸福得心底乐开了花。在你看来,那些荣誉比物质的富足更温暖人心。

你常挂嘴边的是,我从来没和三个儿媳妇红过脸。当然没有,我们一次不曾见过。你说大儿媳妇一辈子务农特别勤快能干,二儿媳妇聪明识大体善于团结,三儿媳妇是知识分子从不斤斤计较,这样好的儿媳妇上哪里去找,都让我摊上了。六七十年代里,儿媳妇在婆婆眼里都是死对头势不两立,你眼里的她们却都是好,你忘记自己婆婆怎么待你的了,只要提起你都心酸落泪,你怎么不给自己的儿媳妇小鞋子穿,哪怕一次也好呀。儿媳妇是都很好很好,可也有很多缺点呀,你怎么看不到呢。你说,一家人就要和和睦睦的。你也没有大道理了。好吧,你的五好家庭头衔是实至名归。

爷爷走后,几个孩子相继求学在外,我上班了,依然随你在城里生活,恰好我们家有一套三居室的小楼,此后小楼成了我们的新家。工作太忙太累,顾不上做饭收拾家务,你理所当然的成了我的老年保姆,我不动一根手指头,回家就吃热乎乎的饭菜,饭后倒头就睡。怕洗刷的声音打扰我,你每次都还悄无声息得掩上门。我早出晚归,不和邻居言谈交流,不认得几个人。你却和他们聊家常往事打得火热,她们看我的眼神是赞赏,你说,我孙女可孝顺了,发工资都先给我花,还给我买新衣服,我年纪大了,穿不着啊,可是你说的时候,分明眼睛晶亮闪烁着光芒,你还是喜欢的不是吗?老太太,你的眼神出卖了你的内心。

许多次遇到小区的老邻居,都会热情满含期待地问我:”你奶奶住哪里了,身体还好吗,要是能见到她就好了。”那份真诚我看得出,是真心问候和盼望。走到哪你都有一波好邻居,是邻居好还是你好呢?你竟然毫不谦虚的说,没有人说我孬的,走到哪里人都夸我。我和姑姑们总是被你这句话逗得大笑,还不时得故意揶揄你一番,就你人缘好。其实我一直都不明白,你怎么就那么会善待人呢,老少都喜欢你。我要是有一丝一毫像你多好,可惜跟你多年,我都劣性不改。

我结婚生子,你越发年老体衰,自己一个人住楼房我们都不放心。你再次搬离另一个带院的小别墅楼,孩子们轮流照顾你,你可以晒太阳,可以看孩子们在院子里嬉笑打闹,种菜养花,每天都有人陪你说话吃饭,周末一大家人聚在一起开心,这样的生活是你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岁月赠你苦难,你却能把他熬成一壶粥,越品越香甜。

我说,我们一家人怎么都不会说甜话呢,我妈疼我们吧,没听她说过儿啊心啊的。你呢,你更不会说,是不是不疼我们呢。“哼,你说呢”你脸一拉,嘴角一瞥,不再看我。还真生气了啊,逗你呢。你这个老太太真不幽默,总是把不好听的话当真。谁说你不疼我们呢,还记得那次吧,我去另一个城市考试,第一次一个人出门,你怕我迷路甚至担心有坏人,竟然说陪着我去,我死活不依,二十多岁的成年人了害怕被坏人拐了去吗,相持不下,最后只好让唐妹陪我去。你看,你就是担心我,也是我 历练不够,让你操心。好在只有一天就回来了,那天你翘首等待,饭都没怎么吃下,看到我们回来你欢天喜地的,我和堂妹相继一笑。

都说家里第二个孩子是最鬼的,我是第二个,不聪明却真的心眼多些。我一直纳闷你七个孩子,最疼谁呢?想试探一下,故意在你面前说,三叔一点都不孝顺你,怎么不见他来看看你。你思维敏捷,反应极快:“他身体不好还要吃药打针,我能吃能喝,让他看干吗,谁不来看我我才喜呢。“你总是这样理直气壮维护你的孩子,屡试不爽啊。我爸工资最低,你把叔叔姑姑们给的钱偷偷塞给他,我都看见了,没见到的时候,老爸也会给我们说,都有子孙的人了,说起你给他钱高兴得像中了彩票头奖。好吧好吧,几个姑姑那里你也会偷偷得给她们你以为的好东西,我们都心照不宣默默私语呢。

你好像没有为自己谋求过什么,不曾张口要孩子们一分钱,都是他们主动给你,你却反过来在过年节的时候发大红包。结婚的,生孩子的,都包更大的红包,你说,我钱多了,要那么多有什么用,给你们,我心理高兴。孩子多,你鼓鼓囊囊的钱包一度干瘪,后来我们陆续续上了。

一段时间没看你,想你了,还梦见你。如今你九十多岁身体瘦弱矮小,一米六三的身高缩成一米五多,斑白的头发稀稀落落,一张曾饱经风霜的脸庞在父辈们的照顾下竟也红润,一双长而有力的大手筋骨凸露,笑意盈盈。而你却小脑萎缩,有时糊涂到不认识我们,上次去看你,你正午休,看到我一下就起来,叫着我的乳名,说晚上留在叔叔家里吃饭,我的眼泪唰的的留下了,不敢看你,你竟记得我。是我们生活在一起太久了吗?我的少年、青春期、青年期几乎都是你陪伴走过,你不讲大道理不说软语。却在我心里和妈妈一样的分量。

目睹你日渐老去的身体,不知道还能看你多久,我只希望时光慢慢老,等一等我们,让我们多给你照顾,多给你洗脸擦身,让你像个老小孩一样在我们眼前久一些。我们都不嫌弃你的衰老,我们想在最繁华的盛世里,给你更多的温暖。奶奶,你今天没认出我,我又偷偷落泪了,是我长得得足够大了吗,没关系,我会经常去看你,直到你次次都忆起我是谁,我就是那个和你生活最久的孙女儿。

我的文字还太拙劣稚嫩,等等我,奶奶,等有一天你在我笔下树成一座丰碑,你再老去。

无戒21天写作训练营第三期 第九天  学号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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