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之下,银河之上

体检的时候,我差点睡着了,直到医生说:该换身体了。我才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大概就是这几天了,她告诉我,要把内脏清出来,把毛发除掉。看我还不懂,她拿躺在面前的女孩子示范给我看。她先用镊子把女孩的睫毛一根根拔掉,再在小腹上大划了一条横口子,把内脏拨出来,女孩的身体像被放气的气球一样瘪了下去。好了,她说,剩下的送进机器里打碎就行了。

这样你才可以"长生不老"哦。她熟练地用哄小孩的语气跟我说,换一具新的身体,会方便很多。但是要记得,她强调,在旧身体还活着时和她对接信息,不然会死掉。

我还没有换过身体,但我看别人换过。就像预防针一样,没打过但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很好,但是很麻烦。

先是要培养新体,注入个人基本讯息,等意识挪移到新体之后就需要处理旧体。此时旧体的状态是身体还活着,但意识很少,且这部分意识主要用于新旧体对接时的互动。旧体的毛发和内脏包含的身体信息太少,杂物太多,所以不要,把剩下的主体打碎保存就可以了。之所以打碎旧体,一来是方便残留意识方面操控旧体与新体对接,二来可避免残留意识过强,出现"走尸"的情况。对接时把管子一端插在旧体里,一端插在新体上,两具身体会自己联系。但要注意的是,新体一方面要汲取旧体的基本讯息,另一方面还要注意不要让旧体注入太多,否则新体被入侵,承受不了,就会死掉。

医生那样说,我的新体应该是已经培育好可以开始准备挪移意识了。可是,我觉得现在的自己很好,我已经习惯左手上的刀疤,右脸上的黑痣,习惯看书的时候在旁边放一杯水,如果这些那具新体都没有的话,天呐,那该怎么办?会不会慢慢忘记我,变成另外一个人,那我不就彻底不存在了吗?

医院里熙熙攘攘的,换体挂号窗口前排了一长队人。走在我旁边陪我出医院的男医生三十来岁,应该换过一次身体。而那些排队的大叔大妈,中年人们,更加是换过身体的人。

原来每天会见到的这么多的人,都是新的身体。

"回家好好注意,不要把身体弄坏了。大概还有半个月的时间。"走到医院大门口,男医生止住了脚步。

"好。"

半个月后,我被叫到医院的广场上。

这时我才发现有很多认识的人,同学,邻居,大街上经常会碰到的人,他们三五成群,各自玩闹嬉笑说着话。对啊,我们同一个年纪嘛。

我呵呵笑着,找不到一个落单的人。

医院大门"哐当"一声打开,一群医生推出一台巨大的机器来,人群迅速围拢过去。医生们把机器打开,准备就绪,然后开始唱名,被念到名字的人走上前去,从医生手里接过一个袋子。

不是说换身体么?怎么直接就对接了?

我找到那天给我体检的医生,说明情况。她很不耐烦,翻了翻记录,一把火气:"你不是体检那天换的吗?你看,这不是?"她戳着一张照片,照片上的我躺在她面前,旁边还有另一个女孩在观看,左手上有一条很明显的刀疤。那是我。

那天我见到的被处理掉的女孩,是我自己?

"好了,快去对接吧。"医生搡我走。

"哦。"

我又回到唱名的地方,不多时,也拿到一个袋子。

人群里,大家很兴奋地互相讨论。不断有顽皮的男孩打开袋子指着叫:这是我的眼球!这是脑浆!你看是白色的,还有皮……女孩们被吓得不断尖叫,骂那些坏心眼的男孩,男孩们得逞地哈哈大笑。

我看了看自己,除了和血水混在一起的肉浆,什么也没有。或许在里面,翻一翻就能看见。

医生开始发针管,教大家对接,一端插进袋子,一端插进血管。袋里的血肉感受到新体的召唤,就会自行钻进针管,钻进身体里。

有一点点就够了,多了就被入侵了。医生在一旁大声指导。

可还是不断有人在叫,被扎破的袋子无力地把里面稀碎的身体洒了出来,滩流在地上,微微地抽搐。被接入过多的新体拼命悲号,旧体借着针管疯狂奔走,不停蔓延,撑到极限的血管在皮肤下显得巨大、密集又突兀。

我拎着袋子,一动不动。有医生走了过来,我终于扔下袋子,落荒而逃。袋子里的我被摔撒,涂了一地,破碎的脸朝着我逃走的方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天空"轰-隆-隆"炸出一长串雷,瞬间一切都变得很黑很黑。

等我完全清醒过来,人已经躺在了沙原里。为什么是沙原,我不知道。我的血浆,破碎的脸,以及拼命追向我的医生,都不见了。我的面前是一座高耸入云的白色城堡,而我,正躺在城门外。

这片沙原平缓无丘,一眼就能看到天尽头。银白轻盈,稍有小风便能掀起飞天的沙,似幕似雾,似自天空悬挂而下的帘,吹在人脸上西子浣纱一般温柔。

“吱呀。”有声音。

我回过头去,见城门开出一条小缝,一个白袍少年面无表情地看着我。见我看见他了,一声不响地把门一松,消失在门后。我也不知道怎么,三两步抢进那扇门。一进去,门就关上了。少年站在我身边,露出邪魅的笑,说,“走吧。”

我这才发现我进了一座悬空的房子里。往前两步外,是巨大的天井,往上看,只能看到盘旋而上的楼梯消失在视线之外,往下看,漆黑一片。

“走吧。”他又说。不用他再说明白,我也知道,这是要开始了。他带我上了墙边的楼梯。从门口处看起来冷清的金属墙壁,走到跟前却是木头般让人踏实的质感。只走过一道阶梯,就有人替换了少年。如此往上又走了一段距离,每上一道阶梯,牵引人就会换一个。这里每个楼层都有好几个房间,每个房间都开阔到空旷,什么人在做什么事情,一清二楚。人也分成好几拨,有穿着经典伦敦学院装的学者,有穿着白大褂手里握着试剂瓶的科学家,也有长得怪模怪样,张牙舞爪跑来跑去的小兽。他们都专注于自己的事情,彼此互不干扰。偶尔,我会被带离楼梯,进入房间里,看他们看厚厚的书,拿捏试剂的比例。肯定还有别的什么,我忘了。

到了某一层,我不知道具体多少层,转房间转得我根本没有心力去数已经上了多少层楼。应该是很高的,因为往下看时,除了大黑洞,已经看不到什么了。我的牵引人不知什么时候再也没换过,是一只矮小的小兽。她面貌丑陋,但心性纯良。拉着我叽叽呱呱往前走。我被她感染,也笑呵呵地走,和她闲磕牙。或许这是个好地方,我想,然后我来到了一扇门前。它不同于其它屋子,没有一眼洞明的窗,只有我面前的这一扇门。墙壁和门都是可怖的黑色,即使走近看也不会有变化。我突然就忐忑起来,开始轻轻颤抖,门后的气息强大而又熟悉,熟悉得让我的身体本能地恐惧。小兽抬头看我,露出和白袍少年一样邪魅的笑,然后转身以奇快的速度消失了。我不住地喘息,不明白为什么要害怕,为什么要惊慌。

然后,门开了。

什么都没有,光也没有。我走进去,像是踏在虚空里。回头看,已经看不出门在哪里了。怎么办?只能认准一个方向走,这是一栋楼,总会有尽头的。

“多么奇怪的地方。”我对自己说。然而我听不到声音,我哑了?我摸摸自己的喉咙,没有,它依然在颤抖。

多么奇怪的地方。没有光,没有声音,甚至——我蹲下来摸摸脚下,手抓了个空,果然什么都没有。

我长吸一口气,那又如何呢?我总不会永远呆在这里,我总会离开的。不管这里有多么糟糕,它不属于我。

我站起来继续走。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突然听见“嗒嗒”的声音,我停下来,声音也停下来,再走,声音又响起。“嗒,嗒,嗒,嗒”,轻轻的,充满试探。我笑了,这是我自己的走路声。跺跺脚下,“噔噔”两声撞击,硬邦邦的。这时,头顶闪出微光,借着光,可以看出眼前是一条大约一米来宽的小巷。墙上湿漉漉的,长着青苔和蕨类。我倚着墙走,呼吸声清晰可闻,空气里飘飞的水像春雨一样细密绵长。可接着,一切像是被时光机开启了加速度似的快速变化起来。脚下的路面积起了水,青苔眼见的也蓄不住水,一抓,水就淅淅沥沥往下滴。巷子里开始有“哗啦啦”的流水声。鞋子抓不住路了,石块被水冲击后滑溜溜的不听话。而我,浑身湿透,倒在墙根下精疲力尽,瑟瑟发抖,不知道这条深巷通往何处,什么时候才会到尽头。

“哗哗”的水声从巷子深处传来,急促且快速地向我靠近。我扶着墙站起来,发现雨已经不下了,地面又干了,向我靠近的声音变成了慌乱的奔跑声。一群夺路而逃的人出现在巷子深处,我迎上去,跑在前面的几人飞快地从我身边掠过,我抓住后面的人,可还没等我发声,他“啊”地一声尖叫甩开我,迅速消失在黑暗里。

前面到底有什么?

我踮起脚尖,缩小步子,一点点挨过去。地面滑腻腻的,墙面也有了粘液,感觉就像是这条巷子刚刚捉了一只大黄鳝没洗手。巷子转过一个角,视线突然开阔了,光线也更亮了些。

这是一个死胡同。大约有个房间大,四面高墙,涂满鲜血,地面上也积有血潭,腥甜的气息令人几欲作呕。最深处的墙根下黑压压的堆积了什么,有一人来高。

“你来了。”墙根处响起一个魅惑的男声,在死寂的黑暗里,格外突兀。

“跟我走吧。”没等我回答,他已来到我面前。身穿黑斗篷,比我高一个头。

“你是谁?”我问。

他似乎笑了,说:“你会知道的。”然后抱起我,推开我身后的墙。

他的怀抱冰冷轻柔,我的汗毛立起,直觉告诉我眼前的人很危险,我想推开他,想问他刚才逃跑的人都是谁,为什么这里会有血......可我一个字也问不出口,僵在他怀里动也不敢动,斗篷把他的脸遮得严实,没有光,我连他下巴上有没有胡茬都看不清。

墙壁被推开,与地面摩擦发出“嗬嗬”的沙哑声。突然,天空打起雷,我吓得哆嗦,从他手里跌下来。闪电把黑巷照得透亮,墙根处一张脸转瞬即逝。他反身把墙壁合上,拍拍手,说:”到家了。”

灯火瞬间亮起来,原来这是一个“家”。正中偏右的位置做出浮台,铺着毛毯,毛毯上垫着席,席上靠左摆着前后两个靠枕,看得出是经年的旧物,色泽已不那么亮丽了。而右面的墙壁,及其连接的大半个天花板,是大面积的玻璃。

这样就可以躺在地上看星星了。真棒。我不禁看了他一眼。

他正蹲在左面墙边烧壁炉,木柴烧得旺,“噼里啪啦”响,温度像薄雾一般弥漫过来,包裹住我。

我走向他,他已经把斗篷脱了,轻声说:“上楼休息么?”我魔怔似的点点头,跟着他走。

左墙的尽头楼梯转角是照片墙,多是两人照。一个是他,还有一个女人,齐腰长发,柳眉杏眼,只是下颌骨的线条有点硬,侧面看来,颇有些男人的味道。如果是短发,倒是帅的,我试想她短发的面容,莫名有些熟悉,但说不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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