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天心本欲平安意 奈何未落先失魂
天朝承平日久。自太祖一身马上拳脚,扫清六合,硬生生打破纷争乱世;传位三代继位皇帝或励精图治、或无为承势、或与民生息,至今已有百余年了。
内无忧患,外无强敌。百姓不受兵戈之乱,自然安居乐业;地方吏治清廉、能人辈出,把个中原大地经营的蒸蒸日上。
华南大地,近淮河边上,有一座平安小镇。这小镇本是不出名的地方,只是土地平旷、依山傍水,兼之民风淳朴,人人不贪不争,百姓们男供鱼耕、女养桑蚕,日子过得平和稳定,偶有落难也得邻人救助,倒是不亏了“平安”这两个字。
却说这镇上有家姓李的破落户。这李家本是开国将士出身,阵斩几十级,受过太祖亲口嘉奖的。开国之后,虽无贵胄封赏,却也得赐了不少金银,特许后代永免徭役。只是老将军死后子孙不肖,整日浪荡,把偌大家底都坐吃空了,李家这才败落下来。乡里乡亲提起,或多有叹息。
好在老李家许是福缘未尽,几代后出了个中兴之才李全。这李全拼着典当了家里的田券地契并许多家什,凑够钱开了家鞣皮作坊;又耗尽情面从驻军那求来了几个膀大腰圆的军士做伙夫,几经投机交转,很是赚了笔横财。仗着不用徭役的便利,这李全发动亲族,几年下来,生意蒸蒸日上,李家又有兴旺之势。他又懂做人,不少周济乡邻,逢年过节也免不了给邻居们送些薄礼。久而久之,乡亲们对这牛皮李就多有赞誉,士绅也不嫌他商人身份,愿意他深交。
李全还有一门百试百灵的绝活:叫人用黑布条蒙了双眼,拿上一块巴掌大的牛皮来。李全对着皮料吹口气儿,牛皮得的生熟、鞣制的程度、料子色泽、几分软硬顿时都了然于胸,说起来不差分毫。
曾有进货商老板欺李全年轻,欲以次掺好蒙骗于他。李全当众表演了这门绝活,围观百姓无不叫好,老板只的乖乖补偿差价,从此再不敢生事。
家道逐渐殷实之后,李全讨了门亲事,生子名曰李邕。李邕少拜名师又天资聪颖,寒窗苦读十二年,于乡会殿三试连中三元,从此名扬天下;纵横宦海,最终官至九卿、加太子少傅。李邕三十得独子李霖,其生有过目不忘、出口成章之能,十六岁又中状元。圣上因此龙颜大悦,朱批钦赐李邕平安侯爵位。从此,“淮南平安李,一门双状元”之名,更是路人皆知。平安镇因此又得名双李镇。
李家得了天子青睐,又声名在外,一时间风头无二。李霖到了而立之年,终于得了双子。其父为保本源,便将长子命名李平、次子命名李安,合起来即是双李平安镇的意思。此举一出,原本有些放纵的李家族人顿时收敛,平安镇从此乡邻和睦。
杂的不谈,却说这二少李安生来有些怪异。平日里不哭不闹,两只眼睛盯盯冲人,目光里常带着点审视的意味,直看得大人都不由放轻了脚步和声音,生怕在小官人面前失却体统。左右皆言二公子生有威严,非同寻常。
江南入了梅雨季,便是连篇阴雨。这李安显出了个怪病,整天哭闹不停。幼儿体弱,几天下来声嘶力竭,竟连母乳都吃不下去,转眼间到了危在旦夕的地步了。老爷李霖遍寻名医不得,连和尚道士都请来做法事,香庙道观各路神仙也拜了个遍,却没有丝毫作用。
李霖算中年得子,李家本就人丁不旺,险险脱了单传,小儿子却突有性命之忧。堂堂朝廷大员,世袭的侯爷,几日间就急得白了头。
正无法时,恰逢天下闻名的卦师,人称有神鬼莫测之机的半仙张天陵路过淮水。这张天陵早年在京城和李霖有过一面之缘,听闻此事,不顾大雨倾盆、道路泥泞难行,欣然徒步前来。李霖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将道长请进了家门,亲自奉茶寒暄,然后就叫佣人将二公子抱来。
半仙到处,先扫视屋内,将小孩子的面相仔细看了一遍,心里便明白了七八分;又询问生辰八字,掐指推算,端时心中如明镜一般。
“令郎病情,贫道已知晓。只是个中缘由复杂,寻常人难以分辨。却不知当讲不当讲?”
李霖心疼儿子,这种情况下自然没什么不当讲的,连忙请道长指教。
“令郎眉促目狭,唇红齿白,丰神俊朗,灵台饱满,端得是上佳资质。只可惜……”
李霖心下一惊,连忙又请:“道长知无不言。”
张天陵顿了下话头,只得接着说:“只可惜,人无论皇贵帝胄或下徒刑夫,皆有三魂七魄……令郎之魂魄却是不全。”
一番话说得李霖脸色急变,口中不自觉的“啊”了一声。
“道长……这……这是何意?人之魂魄,怎么会有缺?”
张天陵把颌下长须捻了捻,知道欲救这婴儿,此时必要解释清楚了。他也不隐瞒,只是叹气道:“人之三魂,曰天地命。常人道‘天地双魂皆在外,唯有命魂驻其身’,虽说在外,却与本身遥相联系,密不可分。令郎之情形,却是天地双魂皆失,唯有命魂残留。人失天魂,则不能明正天心、品辨是非,意气所使之处,则杀人放火乱禁犯科无所不为;人失地魂,则不能昱静沉思,或听妖邪惑众之言、或困怪力乱神之语,且如无根之萍,易为妖邪靠近。所居之处,都是鬼魂积聚,欲夺魂魄。令郎之所以阴雨天连哭不绝,就是这个原因。”
半仙每说一个字,李家老父的脸色就白一分,到最后居然全无半点血色。明明是闷热的天,他却觉浑身发冷,豆大的汗珠顺着脊梁骨不住的淌下去,简直要带走肌肉里最后一分力气。听到最后,李霖只觉头晕目眩,两眼发黑,一狠心扑通跪下:“万望张道长念记往日交情,救我家小儿一救。事成之后,在下愿以万两黄金奉上——”
张天陵连忙把他扶起,正色道:“出家人行事,何须金银。贫道此来,一是顾及我等交情,二是恰逢其会,三是念及上天好生之德。贫道修行之人,既然出手相救,自将竭力。令郎性命之忧,当务之急是地魂不存、冤鬼缠身,贫道画一符箓可解一时之危。”
当即请来朱砂、黄纸,半刻间提笔写就。张天陵就在油灯上把那符咒焚了,禹步作咒,喊一声“疾”。这一声舌灿春雷,屋内霎时像亮了几分,李家小儿的哭声顿止。刹那间,无数烟障从房屋个角落呼啸而去,屏烛晃动,鬼声大作。一时间,竟连窗外的风雨声都像是小了。
再去看时,屋内平静如常。婴儿憨憨入睡,面带微笑,哪像是之前恹恹的样子。
张天陵抹了一把额头的汗,眼皮微垂。
“贫道只能解一时之危局,令郎三魂不足,生辰又在阴时,阳气无以镇阴鬼,只能作名字上补足。李安此名虽好,却是必须一换。依贫道之见,不如叫李旭,借旭日东升之意而携无上光辉,当能补足阳气,保令郎平安。”
李霖刚见神异,对半仙五体投地,自然是无不应允。
此事暂结,张天陵也不久待,隔日便上路游历去了。临走时又嘱咐:“虽解地魂之危,将来需请名师,教导令郎圣明之道以足天魂。万不可让他杀伐过多,不然害人害己,贫道亦遭天谴,切记切记。”
李家依其言,却是顾及两子名中“平安”之意,没有真舍掉李安之名,只是大名作李旭、小名作李安的安排。此后,这李家二郎果然再无怪病,平平安安长到四岁。其天资聪慧、机敏明觉,与常人不同。
同乡人看着二少爷长大的,大抵都知晓此事。乡邻远的叫“李旭”者,表亲近叫“李安”者都有,时间长便叫得乱了。有外乡糊涂人不明就里,欲讨好少爷,却乱叫成“李旭安”者,只是徒增人笑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