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年

年过完了,门口的场地上还残留着烟花爆竹的遗骸,东一处西一处,远远看上去像几盆被打翻的鸡冠花。

今年的正月一反常态,天上灰蒙蒙的,老天爷像是受了委屈的孩子,成天成宿地憋着一股眼泪。

小姨家前头的一块地中央,正站着几只芦花鸡,它们看上去和天气一样,精神头儿不足。地里摘着半高不高的油菜秧,番茄秧,还有前两天刚下土的大蒜。挨着地边儿上是芦苇杆笼着的豆角架,年前豆角种刚培进土里,架子上还是光秃秃的。

地尽头是村子里的主通道,仿佛羊肠一样扭扭曲曲。道上铺了层薄薄的石子,车子走过,胶皮轮胎滋呀滋呀响,仿佛在恐惧自己随时会被它们扎破。

过了道南侧的水渠,村里最大片的庄稼地就都呈现在眼前了。一阵北风刮过,只见地里朦朦胧胧地飘着一层烟,烟轻轻浮在离地半高的地方,给庄稼披上了一层头纱。这头纱普通却耐看,给人若即若离之感。这个时节,地里并没有太多可忙碌的活计,但勤劳的爷爷辈儿们还是抵制了正月里麻将桌上的诱惑,地里不少见拾拾掇掇的身影。

姨父已经穿戴整齐地站在门口。今年过年,他终于也给自己买了一件羽绒服。黑鸭绒的,大年三十在镇上的定制店里跟黄脸婆磨嘴皮子讲了半天价,最后300块买到手。那天走出店门的时候,我分明看到了他松弛的眼角像是松了一口气。

他一早就起来了。吃完饭,就上东家西家与大伙儿一一道完别了。所谓道别,无非是拜托对方多关照自己家院子,农忙时搭把手,孩子在外淘气时留意留意孩子的安全啦。

外婆蹲在大屋的地上帮忙收拾行李。“忠平啊,路上要当心,下车别落东西啊。到了那边要舍得买好的吃,不用担心家里,孩子他妈跑哪儿去了・・・・・・”外婆泪眼婆娑,一个劲儿往包里塞腊肠、腌咸肉。包越来越鼓囊。姨父自入赘到外婆家,外婆总是拿他像亲生儿子一般对待。

“妈,知道了。您别担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家里的事儿您多操心了,要花钱的地方别太打紧,我在外头还能赚呢・・・・・・” 两人你来我往、简短有力地相互嘱托着,关乎家里头一年的长长短短都无奈地被挤压在出门前的十几分钟里。

不大会儿,前天约好的小面包车就停候在小路边,车里还坐着其他村里的几位同行者,他们面容很是憔悴,耷拉着脑袋似乎还没能缓过春节的散劲儿。 姨父见势,便将布包跨上肩,又麻利地提起脚边的两三个塑料袋。对着左邻右舍赶来送上一程的叔叔阿姨们再次道谢了。

“大家回吧,家里就拜托各位帮忙照应了。”

“你放心吧。自己路上当心点,慢点。”大家七嘴八舌地掺和着,都想为即将远行的人送上自己的一份关怀。

“你先走一步,我们后走一步,再呆上个半星期,孩子回学校了,我们也该出发啦。”大星的妈妈大声说道。

近两年来,粮食价格越跑越低。村子里的年轻人坐不住了,都纷纷出了门,到远方的大城里充当廉价劳动力。那又如何,怎么着都比在家看着几块地强啊。

“孩子他妈跑哪儿去啦,怎么还没出来。哎呀,这人。”外婆还在叨咕,是呢,到了出发前也没有看到小姨的身影。

姨父停下脚步,站在路口大声喊了声“我走啦,月梅!”。

。。。“哦哦,好的,晓得啦,你上路吧,我给羊添把草”。小姨声音从后院传来,很是清澈响亮,似乎能冲散这阴霾天里的灰尘了。

姨父笑了笑,应了一声,只得继续提起袋子。袋子耷拉着脑袋,仿佛大家的关切太过沉重了,也或者是它也没能缓过这年劲儿,唉,过年的时间怎么这么短,还没享受够呢。

大家本想搭把手,将大袋小袋往车上提。姨父却固执地摆了摆手,那只绿得发旧的军用包在他的肩头仿佛有一吨的重量,他的腰像年迈的老人一样,似乎很难再直起来了。

这几年来,外公去世,家里就剩他一个顶梁柱。孩子的学费、家中各处的生活费,杂七杂八的开销,想到这些,他在家里就坐不住了。还是出去闯闯吧。从南疆驶向北国的火车上,疲累的他卸下肩上的包,用力塞到椅子下面。他慢慢睡着了,梦里的他面容轻松,仿佛卸下了肩上所有的重担。这世界上所有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了,他只是广大世间里一个自由行走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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